老吴的打断令程西回归现实。
她接过香,郑重道谢。
老吴看她才成年的模样,语重心长道:“实在做不下去就去总部申请离职,烧香不管用的。”
他瞥向墓园,又迅速移开目光,眼里的恐惧快要溢出来了。
程西没有辩解,只点了点头。
老吴走后,程西回到屋里,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无字牌,乍看像是用手指粗的木条编成。
程西有时也很希望这就是一块普通的木牌。
但入手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她:这是一块骨牌。
用十八位战死的军团同袍残骨拼成的骨牌。
她将骨牌立在桌上,揖手深拜。
香气缭绕间,她仿佛又回到了穿越来的那一天。
那日她随大部队集结在战场,时刻待命。
十八人小分队奇袭而出,去执行另一项隐秘任务。
小分队没能按时归来,她孤身前去探查,结果只来得及捡回他们身上的一小节骨头。
死人军团本是亡人,让他们再起不来的方式只有两种。
一是挫骨扬灰。
二是大火焚之。
她怀揣前者的悲愤赶回战场。
等待她的却是大火焚烧后的狼藉和无数化灰的尸骨。
一夜之间,三千军团灰飞烟灭。
她红着眼要去拼命,可敌人那边也都死光了。
没人能告诉她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满腔怨愤无处发泄,她跪伏在焦黑的土地上无声恸哭。
待她筋疲力竭坐起身,烟尘皆已不见,她人已经在这边了。
缭绕烟气熏了她的眼。
她闭目屏息,任胸膛内汹涌的情绪翻腾,再慢慢平息。
再睁眼时,桌子前面蹲了个大脑袋。
程西眸光一凛,立掌如刀切向对方脖颈,又生生停住。
那颗肉脑袋下面竟是一副锃光瓦亮的机械骨架。
不同于老吴那种以机械为载体搭配高新科技的人体假肢,这位的骨架只有金属,更像是在粗糙的金属人偶上装了个人头。
凭气息判断,他不是活人。
程西高抬的手转向桌面,将骨牌收入兜里。
那位吸烟吸得更起劲了。
程西打开工作系统:“你住哪个坟?”
那位闭着眼,满脸享受:“我住东边第三个坟包,小姑娘你再点两根香呗,我看你买了好多呢。”
程西拿起两根香在那位面前一晃。
那位伸手要抢。
程西利落躲开。
那位晃晃似是随时要散架的金属骨架:“有什么条件,你说。”
程西最喜欢跟聪明人对话:“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能诈尸。”
那位顺着程西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身躯:“巧了,我也很好奇自己为什么能诈尸,死得只剩个脑袋都能再睁开眼,果然是科技改变世界改变命运呐。”
程西一时哑口无言。
那位趁机从程西手中接过两支香捧着吸。
程西没有动,眉间一点起伏彰显出这个世界带给她的困惑。
那位笑笑:“我是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睁眼的,可我见证了比我死得还彻底的残尸是怎么满地跑的。”
程西爽快地又递两支香过去。
那位将香头掐灭,放回桌上:“先存着,今儿这两根就够了。”
程西把两支香放进抽屉。
那位满意点头:“上道。”
他抬手指向窗外的高墙:“你别看它外墙挺像样,其实里面就是个乱葬岗,古董级别那种。”
他又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死多久了?”
程西看过各式各样的死人脸,眼前这位有着死人特有的惨白,面部微微浮肿,唯有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不符合死亡特征。
结合气温,程西说:“死于盛夏的话,一下午加半个晚上;死于冬季,四到五天;春秋两季两到三天。”
那位惊诧地张大嘴巴,半晌才挤出一句:“神了啊。”
程西没有言语,这只是他看起来的死亡时间,而非现实。
那位手动按摩差点脱臼的下巴:“我死那天的天气跟今天差不多,脑袋落地时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天上那轮大太阳,我当时还想呢,太阳那么亮怎么就不刺眼呢。”
午时人头落地,当夜子时脑袋被丢进乱葬岗。
那位:“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跋山涉水把我脑袋扔到这来么?”
程西:“要么大奸大恶,要么六月飞雪。”
那位的下巴又岌岌可危了。
好半天,那位才重启语言模式:“以后跟你说话得托着点下巴。”
程西依旧没有表情。
死于午时的断头者,多为行刑斩首。
大奸大恶者,死不悔改;含冤而死者,怨愤难平。
这两种都是诈尸高发人群。
看来这个世界的古代跟她那头没多大差别。
若干年后,那边是否也能发展成这边模样?
那位重重叹气:“我的亲人尽数被奸人所害,我为报仇手刃奸人全家,唯独罪魁祸首逃过一劫。我是大奸大恶,亦是蒙了天大的冤屈。那奸人怕我死后化鬼找他索命,便把我的尸身拿去喂狼,人头丢来这建在深山中的乱葬岗。你可知这乱葬岗有何特别?”
程西这次没有言语。
那位很干脆地揭晓答案:“这座山阴气极重,我们那会儿的说法是葬入极阴之地者,永世不得超生。一千年了,你看我这脸还是入土时的模样。”
程西的心狠狠动了一下,死去一千年的人竟靠着一副金属骨架“活”过来了。
那位又瞧瞧自己的身躯:“我醒于三年前,是乱葬岗里睁眼比较早的。一群穿白大褂的人给乱葬岗里的每具尸骨都拼凑了完整的肢体,具体怎么操作我看不懂也说不明白,但我看见两个只剩残破骨骸的死人站起来了。”
程西的双手骤然握紧。
那位:“他们还记得生前的过往。”
程西眼底迸发炙烈光芒。
那位吸完了香,伸个懒腰转身便走。
踏出房门之际,他留下一句:“你那香别乱点了,死成几块骨头又吸不到。他们要是能活过来的话,你再烧不迟。”
程西握拳的手久久才放松下来,摊开的掌心里满是汗水。
她拨弄工作系统,并没有发现与尸骨复活的相关内容。
激动的心潮有所回落,程西轻抚骨牌:“来日方长,你们再等等。”
~
老吴第二次来送货时看见程西完好无损精神正常,惊讶极了。
程西接过用余下所有到岗奖励购买的几捆香,道了声谢。
老吴:“烧香管用啊?”
程西:“嗯,挺畅销的。”
老吴看她的眼神立马微妙起来。
程西也没解释,抽出几支香插到墓园门口。
老吴摇摇头:“又疯一个。”
等老吴走了,程西才点香。
立刻有人从墓园紧闭的大铁门上头翻出来,贪婪地嗅着。
程西调出登记界面:“你住哪座坟?”
对方龇牙咧嘴:“你管得着么。”
程西摸下眉毛,一脚给他踹到墙上:“我再问一遍,你住哪座坟?”
对方凶神恶煞变哭包:“我,我记不住啊。”
他脸上有一条几乎将脑袋劈为两半的刀痕,脑子里的黄白之物说不上是他死那会儿顺伤口流出去了还是千百年来风干了,一点都没剩下。
程西在系统录入:后天智障,坟号待查。
对方哭唧唧:“你先把我撕下来呗,那香要烧完了,别浪费了。”
程西把香拔起来,插他脑袋里:“贴墙反省一下自己当死人的态度。”
对方一脸陶醉:“啊?”
程西:“……没事了。”
第003章
听东三号坟的意思,整个乱葬岗都在那群神秘白大褂的助力下“复活”了。
可程西成天泡在墓园里也没瞧见几个人。
她只好用香作饵。
香,是诈尸者的食粮,却不是唯一食粮。
程西去墓园前蒸了一锅土豆,回来时一个比她还像麻杆的人正在锅前啃呢。
如果他不是上面吃下面漏的话,程西并不介意请他吃这一顿。
那人听见脚步声,下半身没动,上半身转了过来。
程西看到他破烂衣衫下面空空,没有肚皮。
吃进嘴的土豆直接从肚子里掉出来。
连接上下肢体的是一截金属制成的椎骨。
那人的脸皮紧贴头骨,脖子还没有手腕粗,典型的饿死相。
他吭哧着往嘴里塞土豆,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吃慢点。
程西怀疑他能把自己再噎死一回。
那人咽下一大口,口齿不清地说:“我住北边六十八号。”
程西看看自己这几天画成的墓园草图:“北边只有六十七个坟头。”
那人从啃土豆的百忙中腾出嘴来:“北边有七十多个坟呢,你数漏了。”
程西把草图递过去,示意他标注下自己住哪。
那人看半天:“你是怎么把这么乱的线条跟墓园里的坟头对号入座的?”
程西自己看看:“很抽象吗?”
那人:“不抽象,是我缺乏想象。”
程西:“……”
她在死人军团执行的都是机密任务,习惯了加密式的记录方式,不论文字还是地图。
她把地图揣起来:“实地指认一下?”
那人把锅里的土豆全装自己兜里:“走着。”
程西瞅瞅空锅,再瞅瞅地上吃过的土豆,紧跟那人去了墓园。
乱葬岗的坟头都是随机入土,很难具体区分横纵排列,只能按东南西北大致划分。
北边在墓园最里头。
那人一路走一路吃。
程西提着扫帚沿途打扫。
那人偶尔会停一下,指着平坦的地面说那下头有个坟。
程西赶紧掏地图对照,有漏网之坟就补充进去。
那人的坟贴边,位置还挺好认。
程西来回数了两遍后确认那人的坟在她地图上是六十四号,中间漏数的几座坟有的磨平了,有的干脆是个凹地。
程西摩挲下巴,想不通凹进去的坑是怎么形成的。
莫不是死人跑出来的时候塌了?
坟都塌了,死人呢?
那人朝她挤眉弄眼。
程西若有所思。
那人还挺爽快,带着程西满园子转悠。
程西承诺下回再给他来一锅地瓜。
~
回到值班室的程西摊开矫正后的地图作对比,再看系统给她分配的第三条工作内容就很值得玩味了——
管理坟头。
其实就是想让她管理死人吧?
不提这事都招不到管理员,提了怕是更没人应聘了。
她上任后只见过三个坟主,都没什么攻击性。
如果所有死人都这样,好像没什么管理的必要。
她正琢磨着,墓园方向传来嘈杂说话声,声调逐渐走高。
有人在吵架。
程西立刻提钥匙赶过去,一开门就瞧见十几个死人围成一圈,中间有两位正在边骂边打架。
程西摸摸手表上正在显示的第三条:“都别打了。”
抱着对掐那二位犹如两只红眼斗鸡。
程西怀疑他们没听见,提高调门又喊一声。
那俩人还是不搭理她。
围观群众纷纷起哄。
有两个死得特别难看的开始冲程西做鬼脸。
程西瞥他们一眼。
那俩人的鬼脸定格在他们破碎的脸上。
程西跨前一步,立在打斗二人身侧:“停手。”
左边那位浑身金属光泽,幽幽星光之下勉强能够分辨出他的脊椎是人骨。
他朝程西啐了一口:“滚蛋,小丫头片子回你屋睡觉去。”
他这话说完了,他的人也散架子了。
程西右手挠挠脸颊,左手掂量着一块脊椎骨。
全程哗然。
右边那位穿着完好,乍看像个活人。
对手突然倒地,他惊得连退几步,警惕地盯着程西。
程西睨向他:“你住哪个坟?”
那位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指了指程西脚底下。
程西低头瞅瞅,还真踩着个拳头大的小土包:“抱歉。”
然后她脚下一碾,土包彻底抹平。
那位:“……”
零碎那位脑袋是完整的,嘴里仍在骂骂咧咧。
程西新奇地蹲下来盯着他看。
那位越骂声越小。
程西抛起那块脊骨,接住。
那位的眼神紧追自己的骨头,生怕被这个看似很好欺负实则杀人于无形的小姑娘给扔没影了。
程西:“你住哪?”
那位用眼神示意,居然也是程西脚下。
程西一看再看,就一个被踏平的土包。
她又看向站着那个:“你俩合葬啊?”
俩人同时“呸”一声:“谁跟他合葬呐!”
程西移开脚:“这个坟到底是谁的?”
俩人异口同声:“我的!”
程西看向其他人。
围观者们仰头望天,摆明要看她的笑话。
程西也不气恼,她又在那坟上碾一脚。
散架那位的金属脸直抽抽。
站着那位倒是没多大反应。
程西把散一地的脊骨划拉到一堆,起身问站着那位:“你为什么说他的坟是你的坟?”
站着那位:“本来就是我的……”
程西脚尖一捻一挑,散架那位的金属下半身到了她手上。
程西耍大刀似的抡了一圈。
在场所有死人的脸都抽抽了。
程西直指站着那位:“我最后问一遍,你住哪个坟。”
那位眼神在程西脚下瞄一圈后灰溜溜收回来,不情不愿指向犄角旯旮里的一处凹地。
见程西眼神不善,那位急忙解释:“这个坟是他输给我的。”
散架那位破口大骂:“明明是你出老千!”
那位也火了:“技不如人就别赌,赌了就要输得起,我凭本事赢来的坟就是我的。”
散架那位又要口吐脏言。
程西把半身骨架扔他眼前。
散架那位果断闭嘴。
程西看向站着那位:“本墓园禁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