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虞梦惊是肯定不会死的。
虽然方才的场景足够血腥残暴,换成普通人早就死八百回了。可身为《夜行记》里的当家头牌,这家伙压根就不属于人类的范畴。
对于虞梦惊究竟是妖是魔是鬼,专家学者们也争论了数百年。既然都是非人类了,应该死不了的……吧?
但想到《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也被孙悟空一棍子打死了,原晴之又不能确定了。
“唉,偏偏《夜行记》是篇残本,光第一卷都流落了几篇在历史长河里,如今保存完好的这些篇目中并不能推断出虞梦惊的真身到底是什么玩意。”
她叹了口气。一边擦地,一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总觉得不对劲。
虽然因为小时候失忆的缘故,对《夜行记》的记忆没有那么深刻。但在原晴之仅有的印象里,虞梦惊一直都是个神秘恐怖,诡谲强大的存在,用来止小儿夜啼有奇效。
在夜行记里,他排第二,没人敢抢第一。
这种强不仅仅指他无差别蛊惑人心的能力,还在于本人性格如同一团无序的黑暗,看不清的杂线那样乖张肆意,更在于他这个人本身。
基础实力如何暂且不论,但虞梦惊有个连不看戏曲的人也知道的出圈名场面。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了一个天大的阴谋,并且步步为营,在《夜行记》第一卷最后一篇《戏楼》里成功收尾,把整个戏中世界纳入自己的掌控。
要知道,《夜行记》全本共享一个世界观。相当于他成功后,后面几卷的主角,什么青梦狐,白发鬼,蚩梦幽莲……从理论上来说,全部都成了他的打工小弟,谁看了不得说一声离谱。
正是因为有这些前置印象,撞见他后,原晴之才如此如临大敌,如履薄冰。生怕这位大boss一个不顺眼就给她把脖子拧咯。
那么问题来了,原晴之想。既然虞梦惊如此强大,多智近妖,一步三算。他为什么会准许这些神职人员给他戴上黄金面具,平时待在这鸟不拉屎的禁殿里?他是完全不在意这些人的冒犯吗?
恐怕未必。
被吓了一跳后,原晴之感觉自己思维从来没有这么敏捷过。
从原著戏本和原晴之几次亲身接触,不难看出虞梦惊这人对自己容貌的自负程度。再加上他喜欢挑事拱火,人嫌狗憎的性格,宛如一个多动症儿童,根本待不住。
要他违背自己花枝招展的本能遮住脸戴上面具,囚困于一方……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不够强。
虽然原晴之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可事实的确如此。
这个在《邪祟》原本剧情中不该出现的剧情的少年版虞梦惊,意外的很弱。
他愚弄人心,肆意张扬,从不遮掩自己优越的皮囊,却无法完全掌控人心,甚至会被伤害。跟戏文里那个正式登场时轻松操控全场的大魔王有着显而易见的差距。
而今天直面虞梦惊被分尸的一幕,也无疑佐证了这点。
“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之前说自己被困在殿内,还有那一大堆卖惨……”
根据戏文里先入为主的印象,原晴之早在认出虞梦惊的那个瞬间起,就做好不相信他任何一句鬼话的准备。可谁能想到,那些竟然都是实话。
想到这,原晴之不由得心情复杂。
“但不管怎么说,在《邪祟》这部戏里,虞梦惊算是杀青了。”
不管怎么说,他的退场都是一等一的好事。至少对原晴之这个入戏者来说,没有了虞梦惊,这部戏的难度直接从地狱等级降回到简单难度。现在只需要思考如何唤醒元项明,并且演完这部戏就可以了。
想到这,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擦拭地面的动作也快了稍许。
经过烧灼后,殿内垂下来的红棱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原晴之干脆全部把它们从房梁上扯了下来,和刚才清理出来的各种垃圾堆积到一起。想了想,又从旁边提来一盏完好的灯。
灯油混杂着滚落,蔓延起滚滚大火。
巫女一边倒着鲛油,口中一边喃喃自语:“无意撞见,晦气退散,逝者安息。这些就当烧给你的纸钱了,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总之再也不见。”
噼啪燃烧的声响掩盖了浴池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声。
忙活了快一个时辰,原晴之终于马马虎虎搞定了犯罪现场。
至于浴池那边,她是死也不敢过去,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事发突然,神职人员们没有把禁殿内留下的道具完全带走。在确定现场的情况完全无法联系到她这个背锅人身上后,原晴之就停止了工作,开始收拾东西。
走之前,她也不知道脑袋哪根筋没搭对,莫名其妙凑过去闻了下沾满血的抹布,然后yue了一声。
“奇了怪了,这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香味啊,他们怎么喝得下去的……”
原晴之左想右想不明白,随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于是迅速把抹布一扔,快步离开。
禁殿外仍旧空空荡荡,昨天还围在外面彻夜观望的神职人员们消失地无影无踪。
没了虞梦惊的阻碍,原晴之很轻松地找到了元项明。
后者正笔直地站在通往禁殿的小路上,脊背挺直,马尾高扎,有如一颗常青松柏。
“师指挥使。”
元项明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她靠近说话后才反应过来。
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啊,武小姐。”
闻言,原晴之心底简直是热泪盈眶。
明明入戏是来救人的,结果到第二折戏了才成功碰上头,简直不要太离谱。
见四下左右无人,她便直接开口了:“元师哥,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武小姐是在叫我吗?”
元项明犹豫半晌,不确定地开口:“抱歉,您恐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任何元姓人士。”
看着元项明那茫然的表情,原晴之心想完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分明是半点记起来的迹象都没有啊!
她在这纠结到底要怎么解释,另一边,元项明也在打量她。
巫女穿着最普通的白裙,明明是十足陌生的长相,却总给他奇怪的熟悉感。就像她刚刚对他说出“师哥”这个称呼时,脑海中刹那间闪过的画面。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正在经历的……”
原晴之努力斟酌语句,刚准备告诉元项明这一切都是假的,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排斥力。在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的刹那间,她迅速闭嘴。
不行,他们站在戏台上,若是说出过于不符合戏文背景的话,恐怕会直接出戏。
“恐怕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元项明还是没能听懂。
“但……无意冒犯,武小姐,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他忍不住问出这个在心底埋藏已久的问题:“您便是当初救下我的那个人吗?”
“啊?”原晴之懵了:“玉佩的主人另有其人,怎么可能是我?”
虽然隐隐约约有预感,但亲耳听她这么说,元项明双眼还是蓦然黯淡。
他不愿就此放弃:“若非如此,您为何会知道我们的接头暗号?”
“我知道暗号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身为武五,她又没法透露玉佩真正的主人。
原晴之头疼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唉,现在这个情况真是……不说了,没法解释,但只要再过两天,你就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认识了。至于玉佩,你用心去感受,总会找到的。”
再过两天,便是他定下的全面谋逆的大日子。按理来说,神宫内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此事,就连当初那位好心小姐,他也未曾透露半分。
可即便是清楚地知道这点,元项明心里竟然也提不起半分警惕。
他面色松怔,猛地意识到面前这位少女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奇怪的熟悉感,就连信任感也仿佛与生俱来。光看着她,心里就十分安心。
元项明定了定神:“武小姐,司祭大人很危险。”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如果可以的话,尽量离司祭远一点。但顾及到身份立场,只能委婉相劝。
“哈?我知道啊,不过现在讨论这个没有意义。”
原晴之没注意到元项明的异常,她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话锋一转:“你先和我过来,殿内发生大事了。”
元项明自然不疑有他,快步跟上。
“总的来说,事情就是这样。”
原晴之简单叙述了一遍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我可以做人证,那些神职人员们心怀不轨,妄想将谋害司祭一事推到我身上……”
一边说着,她推开了殿门。
禁殿内部仍旧空旷,烛火摇曳,一切都同她走时没有什么两样。
但原晴之却如同见了鬼那样。
――因为殿中央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墨发披散,红衣逶迤,仅仅只是一个背影都漂亮到不可思议。
听见声响,死而复生的少年回过头来。
他脸上的黄金面具仍旧古朴而神秘,四肢完好,看不出半点伤痕。完美的唇形上仍旧挂着最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只是这笑容在接触到原晴之后,陡然加深几分,凭空多了丝甜腻,仿佛掺蜜。
“呀,迟到了大半夜,该怎么罚你呢,武五?”
第14章
“你……你……”
原晴之颤颤巍巍伸出手指, 满脸不敢置信。
明明不久前才亲眼看到虞梦惊被砍断肢解扔下水池,流出来的血铺了禁殿青石一地。
可现在少年言笑晏晏,分明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就连身上那袭标志性的殷红长袍也完好无损, 同胸口袒露的苍白皮肤交织,撞出一幅雪地寒梅。
黄金面具下的脖颈修长,羸弱, 美丽, 要人目眩神迷。
但它确实毫无伤痕。
不仅如此, 就连禁殿里那些烧断的红棱也恢复了原样, 一切都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不可能, 我明明看见你被……”原晴之大为震撼。
真是撞了鬼了。啊不对,虞梦惊本来就不是人!
可就算是鬼,也不可能诈尸得这么快吧?!怎么也得恢复个三年五载啊!
“嗯?我怎么?”
少年挑眉,瞥了眼她身边的元项明, 似笑非笑:“你是在编偷懒的理由吗?”
原晴之怒目而视:“我才没偷懒, 我辛辛苦苦擦了那么久的地!”
她刚想说自己战战兢兢, 辛辛苦苦收拾禁殿大半夜, 才把案发现场处理完毕,成功逃避了背锅的风险,结果抬眸便看见虞梦惊身后的黑影, 登时一惊。
几个神职人员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 赫然是不久前行凶的那批人。
若非殿外吹来一阵阴风, 将火烛往那边燎了下,她还真发现不了。
“武小姐……?”元项明见她忽然闭嘴, 眼底不免染上担忧。
片刻后, 原晴之干巴巴地开口:“司祭大人,我可能是做了个噩梦, 一时间没有弄清身在何处。请忘掉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
虽然这样容易消磨掉师哥的信任,但眼下除了矢口否认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总不可能当场指认凶手,尸体都诈尸了哪来的物证?!
“没关系,我相信您的话。”
元项明眉宇蹙起,反过来安慰她:“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另外找机会同我说。”
两人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要虞梦惊唇角逐渐拉直,染上不悦。
少年屈指敲了敲铜管,慢条斯理地开口:“师指挥使,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擅闯禁殿了。”
想起上一回虞梦惊说出这话后,神职人员的反应,原晴之一下子绷直身体。
入戏者若是意外在戏中死亡,后果不堪设想。
“抱歉,大人。”元项明立马抱拳:“属下这就去领罚。”
好在师哥同样属于入戏者,并不被虞梦惊的魔性魅力所蛊惑。
他递给原晴之一个安心的眼神,带着神职人员们离开。
不多时,禁殿再次恢复了空旷。
“武五,你过来。”伴随沉重的关门声响,虞梦惊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
骤然被直呼大名的原晴之:?
不知道为什么,狗东西就算委屈自己,放低身段去勾引,但整个人的姿态还是傲慢的,高高在上的,根本不会费心思记住任何人的名字,只用“喂”称呼。
反观现在,每次用那轻柔好听的声音念一句武五,都要原晴之毛骨悚然。特别是这家伙向来阴晴不定,如今肉眼可见心情不好。
不对啊,她现在明明已经摸清了虞梦惊的底细,这家伙现在弱的要死,她为什么还要听他的话!
原晴之走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你想干嘛!”
“我警告你,现在我可是知道了你的秘密,小心我把你的秘密捅出去。”
闻言,虞梦惊挑眉:“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秘密,你说说看?”
说罢,他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就差手边再放一叠瓜子。
原晴之脸都憋红了:“……你不是人!”
“哦,就这?”
清越的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笑着笑着,红衣少年一改没骨头的慵懒模样,直起身子朝她走来。
每走一步,原晴之就后退一步:“你别过来!”
虽然已经认清虞梦惊战斗力不行的事实,可一想到面前是个不知道是鬼还是妖的非人类玩意,她心里仍旧毛毛的。
“我明明看到你被他们杀――”
“嘘。”
冰冷的手指抵在她嘴唇上。
虞梦惊讶异于指腹柔软水润的程度,惊异向来洁癖的自己竟然并不抗拒这种程度的接触,一时不察,用了点力。
望着逐渐殷红的唇瓣,他倏尔收手,竟有些挪不开眼。
“如果不想得到那个下场,我建议你不要把这件事到处乱说。”
原晴之一秒闭嘴。
“哈,你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虽然存着吓唬的心思,但见她瞬间鹌鹑,虞梦惊还是面露嫌弃。
小小一个,都不敢用力,感觉很容易就会弄坏的样子。
少年摸着下巴,眼底满是思索。
借着烛光,少女那双琥珀色的杏眼睁圆,即便浮着警惕,也难掩明亮。
“真奇怪……你既不爱我,也不想杀我。”
回忆起方才巫女同指挥使亲密旁若无人的模样,少年眸色渐深。
果然,只可能是真爱了。
今晚百密一疏,竟让他们找到了机会,互诉衷肠。
不过想想也是,要不是真爱,拆散起来都没意思。
“果然还是这样吧。”在原晴之的视角,这人就是忽然凑上前来自言自语说了一堆话,说完又像只优雅的猫那样轻巧跳上横梁,熟练地支起下巴:“你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