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刀的少女穿着一身大红嫁衣,从衣领到裙摆到处遍布着斑驳血迹,就连平日挽起整整齐齐的盘发也散落开,尾端沾染着半干不干的血痂,触目惊心。
她就这么从火光跳跃的深隙中走来,明明外边狼狈不堪,胸膛气喘吁吁地起伏,却又仿佛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闪闪发光。
虞梦惊瞳孔中闪过错愕,旋即侧过身去:“雷柔?!你不是死了……?”
或许此时此刻,就连善于掌控人心,剖析阴暗的庆神都开始弄不清自己的内心,只是下意识不想让覆满白骨的,不堪又丑陋的半张脸被她看见。
原晴之浑然不觉。
“没看我现在好端端的,活蹦乱跳着吗,不要乱诅咒人。”
她低声埋怨着,自然而然地上前,攥住那截苍白的手腕。
和那天被所有人追杀的晚上一样。
温热的手覆在冰冷的手上,然后牵着他,自然而然地迈动了脚步。
“四面八方都是火,你不走就算了,还站在原地……算了,现在情况紧急,先不说这个了,圣泉和夜红神龛那边应该不受影响吧?我们得想办法在火烧过来之前到那里去。”
虞梦惊压根没听她说什么。
或者说,听见了,但是不以为意。
眼下没有比解答他满腔疑惑更重要的东西。
“一切的给予都有代价,一切的因都有果。”
青年望着自己逐渐被火舌舔舐的红衣下摆,红眸里是万物归一的平静:“所以,为什么还要来救我呢?”
如果说之前救他,是为了得到那副华美的皮囊的爱意,为了得到他的垂怜。
那么现在呢?
即使是这样一副怪物般难堪,要所有人感到恐惧的外表,她也愿意救吗?
正辛辛苦苦找路的原晴之:“……”
她克制住想回头给这个家伙一拳的冲动,没好气地道:“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问为什么,上次你也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但事实上,很多理由本身就不需要为什么啊。”她自暴自弃地作下结论。
譬如原晴之自己。
虽然早已在心底暗自发誓不再同情他,结果等真的看到这一幕,到底还是于心不忍。
红衣青年孑然一人站在火场中央,无视逼近的大火,反倒沉默着,冷漠地抬眸,仍由火光倒映在冰冷红眸,好像要走到那绚烂的焰色中去。
有的人,披着漠然的表皮,实则满身写着被众生遗弃的孤单。
明明并未言说,可原晴之却知道,她该去了。去把他从狭间里拽出来。
于是她也这么做了。
本身就是容易心软的人,无需给善良提供证词。
“再说了,你这个样子根本不丑好嘛……”
只有半张完好脸的虞梦惊其实很乖。比她熟悉的,戏谑恶劣的,掩盖真心的,永远只游戏人间的虞梦惊要听话得多。她上一次拉他走,后者虽然顺从,但显然骨子里的傲慢还是让他不大情愿。可这一回,他是真的没说什么,很听话地就跟着她走了。
就像一只调皮捣蛋的拆家猫忽然消停,怪让人不习惯的。
听她这么说,虞梦惊不置可否。
青年眨了眨眼,鸦羽似的睫毛敛下了他猩红瞳孔中的思绪。
原晴之只当自己已经把人哄好了。
“好了,走吧。”
面前的路实在不大好走。
原先在没有着火时,虞梦惊站立的位置到夜红神龛不过几十米。
但现在,这几十米却成了天堑,到处都是灼热的火墙,腐朽木材燃烧发出的噼啪,骨头点燃的咯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每呼吸一次肺部都隐约作痛。
方才那些斗胆想要上前的宾客们畏惧于原晴之手里的刀,不敢上前。正是这点犹豫,要他们错失了最佳的逃跑良机,一个接一个被火舌吞没,变成一道道焦影。
凄厉的尖叫充斥耳膜。
原晴之越看,面色越凝重。
她低声道:“现在哪里都没有退路了。干脆我们一鼓作气跑向圣泉吧,在大火彻底烧毁地下室之前进到神龛里,应当还有一线生机。”
距离第三折戏结尾还有一点点时间。只要能在火场中活下来,就能借助虞梦惊身上的玉佩成功出戏。
没错,这就是她的大胆计划。
原晴之其实有点子疯性在身上的,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被社畜生活磨灭,表现出咸鱼的一面。可但凡有一线生机,她便愿意去做命运大胆的赌徒。
“你害怕火吧。没事,你只要跟在我后面,顺着我走过的地方走就好,不会有火伤害到你。”
头也不回地安抚完虞梦惊,原晴之率先朝前跑去。
火和风和惨叫声都被她远远甩飞在背后。
见状,安静跟在她背后的红衣青年蜷了蜷手指。
那些刺目汹涌的火便像收到指令一般,骤然撕裂开,分出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而强行动用力量的代价和反噬就是,原本还在缓慢恢复的伤势愈发严重了,面皮的剥落愈发增加,纷杳而来的是遍布全身的刺痛。
可虞梦惊却恍若未觉,他一直默默看着前方。
少女的脸被浓烟熏得漆黑,走路踉跄,身上更是血和汗糊成一团。
可即便如此,也要他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等一路跑到神龛面前,跑进这截大火无法侵染的地带时,原晴之还有些恍惚。
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成功了?
拜托,那可是穿越火场,竟然毫发无损?!
即便因为剧烈的跑动,她清楚地听见了腹部伤口崩裂的声音,感受到内脏不堪重负的哀嚎。可她的确没有被火焰灼烧一丝一毫,就连头发丝都完好无损。
“我们成功了!”
原晴之欣喜地回头:“虞梦惊,你看到了吗,我们成功了!”
可下一秒,她的眼眸却被一只手覆盖。
因为视线遮蔽,原晴之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落在自己眼上的,是嶙峋的指骨。
“……不要看。”青年哑声,语气辨不出喜怒。
原晴之倏尔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要说你并不难看,可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太妥当。
于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她只能摘掉自己的眼镜。
“你低头,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虞梦惊默然照做,弯下腰去适应她的高度。
下一秒,少女踮起脚,随手将眼镜扔到地上,捧住了他残缺的半张脸。
看着红衣青年眼眸下垂,仿佛连长长的睫毛都写满不高兴的表情,本来只是想拍拍他头的原晴之鬼使神差地贴了上去。
简简单单的举动,却要虞梦惊蓦然睁大了眼睛。
――她仰头亲吻了他的半面白骨。
习惯了疼痛与死亡的庆神浑身冰冷的血液就此凝固。那是足以要他发疯的,无所适从的,生平第一次想要用尽全力逃离,又硬生生被固定在原地的滚烫。
轻柔的,一触即分的吻。从镂空的,冰冷的骨骼里,开出一朵花来。
比烈火更灼热,比杀戮更有力量。
不是落在他华美艳丽的画皮之上,而是落在他藏于皮相之底的腐朽白骨。
虞梦惊毫不怀疑,若是火焰也有这样的温度,那即便是不死不灭的神明,也能就此被心甘情愿杀死。
“……好了。”原晴之松回手,落回原地。
她能够清楚听见远处戏曲结束的唱词,甚至是元项明和戴茜的联合谢幕。
不管怎么说,虽然艰险,中途遭遇各种波折,但《诡宅》这部戏,她到底还是赌赢了。
“送给你的刀收到了吧?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记得反抗啊,你是庆神,又不是真的猫。”
一片眩晕中,原晴之扯开嘴角,凭借印象,朝虞梦惊所在的位置笑了笑。
在失血过多和高度近视导致的愈发模糊的视线里,她难以看清虞梦惊此刻的神色。
所以她也看不见红衣青年在触及到没有镜片遮挡背后那双眼睛时,蓦然骤缩的瞳孔。
不要说只是过去五百年。即便再过去一千年,虞梦惊也不可能忘记这双眼睛。
即使眼型改变,沧海桑田,王朝覆灭。但这双独特的,澄澈的,和着污浊世间格格不入,代表着真心的眼睛,在他心底永世长存。
为什么从第一次接触开始就隐约从她身上察觉到熟悉,为什么和她相处时总是那么开心愉悦,为什么会在听闻她身死的消息后克制不住地震怒……
――原来她就是那捧自己曾经极力挽留,却渗于指缝的流沙。
也是每每午夜梦回,独坐神龛时的抱憾。
“……武五?”
虞梦惊不敢置信地开口。
青年声音嘶哑,慌乱地抱住她,想要确定她的存在。
可那个人却毫无回应,片刻后,在庆神的怀里无力地垂下了手。
于是,无所不能的神o明悟了。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第44章
“《诡宅》全剧终――”
直到成功出戏, 原晴之还在恍惚。
她能够感觉到束缚在自己腰间冰冷的手越收越紧,以至于在意识愈发迷离之际,骤然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问询。
“……武五?”
望着周围逐渐褪色的场景, 原晴之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呢。那明明是她上一部戏扮演的角色啊!
就算虞梦惊是《夜行记》里唯一钦点的神明,可纸片人就是纸片人。怎么可能异想天开到透过她演绎的“雷柔”, 触及到“武五”的影子呢?
距离故事发生的《邪祟》已经过去五百年。参与那个故事的人, 除了虞梦惊以外, 其余已经全部化成飞灰, 除了留下几页戏本以外, 再无踪迹。
即使是对神明而言,五百年也不是个短数字。武五不至于有这样的魔力,让他恋恋不忘这么多年吧。
联想到这部戏里虞梦惊表露的种种异常。原晴之有些慌,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细节。
“原小姐, 是哪里不太舒服吗?”
“对啊, 寻常原小姐出戏都很快的, 怎么这次有些奇怪。”
因为在戏台上停留太久, 正在鼓掌的司天监成员注意到她的不同寻常,关切地开口。
“没事。”回过神来的原晴之笑笑。
她环顾四周,恰巧看到不远处坐在地上, 满脸恍惚的戴茜, 而后朝远处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先让戴前辈自己适应一下吧, 不要去打扰。”
事实证明,不少戏曲演员即使成功出戏, 也还仍旧沉浸在戏内的情绪中, 需要在戏台上站很久才能平复下来。譬如前一部戏的元项明,还有这部戏的戴茜。
谢幕后, 他们两个还维持着坐在会客室地上的造型,元项明看起来还好,只是因为被关押了一天显得有些萎靡,戴茜却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脸上交替出现何白露的神情。
“放心吧,我们知道的!”
台下众人连声应道。他们几乎将手拍红,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
不久前,原晴之一意孤行非要再次入戏,大家实在劝不住,只能由着她去。看她在戏台上露出忍痛的痛苦表情,几个年纪大的老人甚至不忍再看,当场念起经文,为她护佑平安。
好在大家的祈福起了作用,最后三人成功穿越艰险,化险为夷。
有了皆大欢喜的结果,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掌声欢呼如雷鸣爆发,响彻广场。
“一出好戏,精彩,实在精彩!”
“恭喜戴老师成功出戏!辛苦原小姐和元老师!”
“原小姐真厉害,这样艰难的情况,都能想到出戏的办法。”
“是啊……当时真是九死一生,稍稍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唯有在场辈分最大的程月华板着张脸:“将自己的出戏道具给了小戴,转身去借助虞梦惊身上的师家玉佩出戏。晴丫头,你有没有考虑过无法出戏的后果?”
没人知道在戏里死亡会不会影响现实。但当年柳问青入戏过深,从此戏曲界折损一大宗师是客观事实。青派本来就只剩下这两根独苗苗,若是出了什么好歹,程月华压根不敢想。
“拖着带伤之躯继续演绎,其凶险程度,还不如赌一次戏曲重演,至少你有准备,完全可以占据先机。”
即使原晴之侥幸没出事,这个狠话,他也必须得放。不然谁知道这妮子下次又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先斩后奏的大事来。
“下次若还出现这样的情况,老夫我会直接通知林夫人。”
“别啊!程老,我知道错了!”
听见这话,原晴之直接一个头两个大:“我发誓下次绝对不会了。再说了,这次是特殊情况嘛,千万别和林妈说,不然她指不定又担心成什么样呢……”
“哼,也就只有林夫人能稍微看得住你了。”
在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前辈面前好说歹说,几度保证,这才总算将这事揭过。
望着周围开开心心收拾戏台,开始准备今天庆功宴的工作人员,原晴之忽然想起:“对了。程老,今天入戏前,你和我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呀?”
“哪件?”
“就是您说虞梦惊在《荒园古迹》里干了些惊世骇俗的事,连带着把那部戏的戏本剧情也改了。但是因为即将入戏,害怕影响我的心情,所以不能告诉我。现在我出戏了,总该能说了吧?”
提到这个话题,程月华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复杂。
他犹豫片刻:“你……这回在诡宅里,应该没有干什么特别刺激虞梦惊的事吧?”
原晴之瞬间哑巴了。
因为出戏那会,虞梦惊那一声“武五”直接给她干慌了,以至于她还没能有足够的时间和余地,回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老实说,原晴之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最开始,她只是看红衣青年垂眸站在自己面前,眼角眉梢都耷拉着,没有半点当初玩弄人心时的神采飞扬,反而像一只站在雨中,浑身湿漉的撇嘴小猫。所以稍微有点于心不忍,想拍拍他的头,然后说些“其实在我眼里,你做什么都很好看啦”之类的话。
但等青年真的顺从着弯下腰来,仍由墨发从肩头滑落,用那双猩红色的眼眸专注又带着点困惑地注视着她时,原晴之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在那一刻,身体甚至比她的意识先一步动了。
要原晴之用什么言语去解释那一刻的情难自禁?
如果非要形容,那就只能说好像虞梦惊的脸仍旧完好,蛊惑能力还在,她也被降智光环波及影响。
以至于要她自然而然地踮脚,亲上了那副在旁人眼里看起来狰狞可怖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