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师兄, 他本该肩负起这一切的。
见元项明脸色不对,程月华叹了口气。
“我们都错判了武五和雷柔对于虞梦惊这个人的影响程度, 这不是你的错。”
看过《夜行记》原典《邪祟》更新之后的人都清楚虞梦惊动了情。
可谁也没想到, 他能做到如今这一步。
“再者,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今天就算是换柳问青还活着在这, 也不会更好。”
“程前辈不必安慰我,我知道事情轻重缓急。”
元项明拿过一旁的矿泉水瓶,接了把冷水拍在脸上。
伴随着这个动作,他洗去了先前的颓丧,重新打起精神:“接下来想解局,师妹要么得去同戴茜汇合,要么得找到玲珑骰子。”
说实话,这两条路都很难。
第一条不仅要引开虞梦惊,还得闯过纸傀把守的重重关卡,就算能达成调虎离山,一路上的纸傀何其之多,仅凭原晴之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
第二条看起来比第一条简单,但事实上细想只会更难。因为自从本次入戏后,他们三个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都愣是没能打探到玲珑骰子的下落。
“哪怕是在诡宅里,师家玉佩也在第二折就找到了眉目。”
众所周知,第三折戏的时间最短,在原晴之已经搜过摘星楼专门放首饰的地方还一无所获的情况下,继续寻找玲珑骰子就和两眼一抹黑没有区别。
“最重要的是,那是师娘留下的遗物,怎么会凭空在戏内消失……”
只有原本属于戏内的东西才会出现入戏后消失的情况。
元项明苦思冥想,不留神抬眸,忽然瞥见程月华略有些古怪的神色。
“程老。”他狐疑地开口:“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程月华没回答。
他紧张地摸着胡子,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完蛋了”的表情,转头去看晏孤尘。
“算了。说吧,程老。”
后者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保密协议也没有用了。不管原小姐能不能成功出戏,玲珑骰子的问题,都得有个交代。”
“上边那里,我来打汇报就行。”
被这两人奇怪的态度影响,元项明眉头越皱越紧。
他意识到,在这玲珑骰子背后,恐怕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事情紧急,那我就长话短说吧。”
有人背锅的的程月华放下捏胡子的手:“小元,你对你师娘的了解多不多?”
元项明摇摇头:“不多。”
或者说,自从他拜入柳问青门下后,就从未见过那位神秘的师娘。
不仅仅是他,整个梨园都对师父的配偶有着讳莫如深的态度。元项明记得自己不懂事的时候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得到的回复都是“她生病很严重,不方便见人”之类的话。
后来长大了,通晓人情世故后,他便也不再询问。
现如今旧事重提,仔细想想,到底有些古怪。
再怎么说,柳问青戏曲界大宗师的身份摆在那里,身为他的夫人,怎么可能做到多年不对外露面。就算对外称病抱恙,至少在柳问青收下关门弟子时,元项明总该给二人奉茶。可事实上就连奉茶拜师的环节,他都未曾见过师娘哪怕一面。
“其实,你没见过柳老的夫人,很正常。”
在这半截身子都要进棺材的年岁,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程月华眼底泛起感慨。
他忍不住找晏孤尘借了根烟,吞云吐雾许久,这才终于吞吞吐吐将这段秘辛吐露。
“因为你师娘啊,是位真真切切的戏中人。”
……
戏外,几人正聊陈年往事。戏内,则是迎来了重头戏。
同刘姬最后确认了一遍去地牢的路后,原晴之抬手把刘姬打晕,然后拖到水池旁,制造出对方并不知情的假象。
干完这一切,她计算着虞梦惊离开这层的时间,而后深吸一口气,就这么提着手里熊熊燃烧的火把和白灯笼,猛地冲了出去。
虞梦惊刚刚离去,带走了几个纸傀,但外面的纸傀数量仍旧相当可观。
只是原晴之的速度太快,她没有任何犹豫,一路创飞所有人。而且目标十分明确,朝着地牢的方向跑去,脚步急促不停。
“怎么回事?!”守在门口的戏童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飞速离去的身影。
“那不是严梨小姐吗?”
它们被点化的灵智程度不高,不敢从跪地的状态起身,只面面相觑:“小姐不是中毒了吗,方才楼主才急匆匆去为小姐配药。”
唯有掌事纸傀愣了一下:“不好!”
它立刻意识到,或许严梨方才的中毒是伪装出来的,于是慌忙下令:“快拦住小姐!”
伴随着它的命令,纸傀们纷纷而动。
霎时间,通往楼下的道路里挤满了提着纸灯笼的戏童。
见状,原晴之也不惊慌。
她直接扬起手上的灯笼,于是一簇簇火焰便从灯笼内显现飞起,落到前边。
因为提前给纸灯笼灌注了过量的灯油,所以仿若天女散花般,灯笼每一次晃动都会有火团散落。再配合另一只手上的硬纸壳火把,一路只要有阻挡,便是毫不留情地拍打。一个火把,生生被用成了降妖伏魔的金箍棒,将那一截截苍白伸过来的手烧成焦炭。
充分吸取了《戏楼》原剧本的经验,原晴之专挑明亮的地方走,避开阴暗处。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需要比拼速度与时间的较量。
昏暗的楼宇内,少女提着手里熊熊燃烧的灯笼,散落的长发在身后铺开,华丽的裙摆像一只翩然的蝴蝶,用这样不要命的冲法,生生往下冲了好几楼。
奈何纸傀实在太多了。
仍旧有源源不断的纸傀从阴影中爬出来。从上往下看,阴影和光明的交界处涌动着一张张惨白的脸。
因为自己给自己下毒,一只手仍有些麻的原晴之咬咬牙。她干脆果断地扔掉手中灯油濒临耗尽的灯笼,踩过几只纸傀的背,另一只手解开身上华服的系带,抡开两圈后挂到对面灯盏下方,而后腰肢一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空中荡过去。
这极具冒险性的举动让此时戏外观众席上所有人全体起立,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这件昂贵的华服没有偷工减料,即使承受着原晴之一个人的重量,也没有要崩断的意思,而是稳稳地带着她一起晃过下方镂空的万丈深渊,来到了对面。
“这晴丫头,未免也太胆大了!”程月华手里的烟老久没凑到嘴边,等眼睁睁看着原晴之平安无事后再想吸一口,发现烟头已经灭了,忍不住笑骂。
“是啊,就算是天生戏骨,也不能这么乱来。”
刚刚那堪比杂技的一幕要不少人惊魂未定。
奈何戏内的惊险还未结束。
绕到最下方的大厅时,原晴之遭遇了最大的挑战。
――前方阻拦的纸傀太多,已经无路可走。
望着周围逐渐缩小的包围圈,原晴之不得不停下脚步。
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反倒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抵在自己脖颈上。
只是稍稍用力,那尖锐的刀面便陷入柔软白皙的皮肤里,猩红的血顺着锃亮的刀面流下,落到白色的长裙上,触目惊心。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拦我。”原晴之冷下声音:“否则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是被火烧了,楼主会有什么反应,你们应当清楚。”
果不其然,清楚这位严梨小姐对楼主有多重要的掌事纸傀立马犹豫了。
有时候,有理智的东西远远比没理智的好对付。
原晴之见状也不拖延,她就这样举着抵在脖子间的匕首,颇有种狭自己以令诸侯的气势,径直从这群僵硬的纸傀中穿过,跑到地牢中去。
漆黑一片的地牢内,戴茜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直处于出戏状态,从上帝视角时刻跟进原晴之的情况。等确定人快要到地牢后,这才再次入戏,准备同她接应。
“小梨,我在这!”
戴茜忍痛,扶着栏杆朝外伸出手去:“快,握住我的手!”
两人看不到这个场面在戏台上呈现的效果,自然也听不到台下观众的惊呼。
地牢的旁侧,一道本该被调离的诡谲修长的身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红眸沉沉。
啊,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拼命掩饰的东西。他想。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伸手,这一幕同当年庆国圣泉神宫那夜何曾相似。正如同这几百年来,虞梦惊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武五‘死’的时候,非但没有任何恐惧,反倒还抬眸朝他对视一眼。
恐怕对他们三个而言,死亡,并不是终点,更像是一种离开或告别。
谜底揭露的刹那,才终于让人恍然大悟。
站在阴影中的人讥讽地掀了掀唇,不知道是为长久以来始终存在的谎言,还是为自己那颗被践踏到一文不值的真心。
虞梦惊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指。
刹那间,整座地牢有如狂风过境。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硬生生变成了咫尺天涯。
“什么?!”
迎着少女不敢置信的眼神,男人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明明是珍而重之,对待唯一宝物的态度,力道却大得不可思议,让人无法动弹分毫,几乎窒息。
随后他垂眸,握住了那把刀。男人修长的指尖按在锐利的刀面,任由刀锋剖开指腹,涌出冰冷的神血。而后极其,极其缓慢地,将这把刀从原晴之脖颈旁挪开,最后“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远远比不上虞梦惊如今心头半点。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留下。
第70章
不过片刻间, 整个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跌入冰点。
戴茜面露骇然。
“小梨!”
原晴之更是惊愕万分。
她怎么能够料到,本该被调虎离山的虞梦惊会中途折返, 在距离强行出戏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悍然出手,硬生生打断了出戏的进程。
“本座才刚走多久,这地牢倒是热闹。”
看了眼滚落到地上的刀, 虞梦惊弯起嘴角。
很少有人见过庆神真正发怒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暴戾的情绪抵达了顶点, 他反而不再显现怒容, 而是不怒反笑。然而这般带给人的危险预感, 却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寒毛直立。
男人完全无视了整座地牢凝固死寂的气氛,只垂眸看着怀中少女,暗沉沉的视线在接触到那截白皙脖颈上的伤痕后, 蓦然停滞。
在这数千年里, 庆神不知道见过多少血, 有敌人的血, 也有自己的血。
但没有一个,比眼前的更刺眼。
若是其他不知死活的宵小之辈胆敢伤到庆神的巫女,神明降下的神罚足以将那人挫骨扬灰, 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
可这伤痕是她为了逃离这里, 狠下心自己划的。
虞梦惊掀了掀唇,刹那展示出鬼神般诡谲残忍的本质, 指腹用力擦去她脖颈上的血。
做完这一切, 虞梦惊脸上又恢复了微笑,就连唇角的弧度都保持固定。
只有周身震荡的气压, 从始至终仍在扬起不落的衣摆,能够泄露些微真实情绪。
他多半是气疯了。原晴之隐约有这个预感。
否则放在寻常,庆神只会用那种轻佻又漫不经心的傲慢语气开口,而不是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
被抓住后,原晴之一直试图挣脱这个令人窒息的怀抱。
奈何虞梦惊力气太大,手臂化作无法撼动的钢筋烙铁,死死把她箍住。他的手则顺着脊背滑到腰线侧旁,第一时间覆盖在她垂落的手上,强迫性从手背挤了进去,严丝合缝地嵌紧,像是囚禁,死死不得挣开。
仿佛这样,就能锁住一只随时可能会飞走的蝴蝶。
以现在这个情况,别说挣脱了,就连伸出手去都不能。更别说刚才都快成功接头,结果虞梦惊动动手指就把她硬生生拎小鸡一样扯回来……又回到了地牢门口,同坐在深处墙边的戴茜遥遥相望。
“第三折戏,起――”遥远的奏鸣声唤回了原晴之的思绪。
她一颗心彻彻底底沉入谷底。
这预示着,此部戏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
“怎么办,已经进入第三折戏了!”
“《戏楼》的第三折戏可是只有追逐戏,出了名的短啊!”
“明明还差一点,原小姐就能抓住戴老师的手了,就差一点,该死!虞梦惊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就连这也在他算计其中吗?!”
眼睁睁看着大好局势一朝逆转,戏外人急得团团转。
刚同程月华聊完那段往事的元项明面上灰败之色越重,他遥遥望着戏台,深吸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拥有天生戏骨的师父会走不出那出戏。”
这场谈话,解开了元项明心中多年来一直困惑的谜团。
他亲眼见过师父唱戏,知道天生戏骨是种怎样可怖的天赋,却对它双刃剑的那一面不曾了解透彻。
“是啊,不过老夫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其他的还封印在司天监档案里,我估计晏孤尘那小子都不见得知道。也就梨园那边还有一些昔日留存的东西,但柳文燕去世前应当告诫林如花,要她守口如瓶。恰巧小晴失忆了,才能把这件陈年往事隐瞒下来。”
程月华叹了口气:“其实从你师父平日的言行看,就知道他是个情种。老来得子,对小晴这个丫头的宠爱不说,还愿意让她冠上夫人的姓氏。”
“这么说的话,师父同师娘在一起,已经有很久了吧?”
“至少十几年了。但其实很后面才生了晴儿,挺绝望的。”
“绝望?”
“对。”程月华摁灭手里的烟头:“你想想,戏内人是永远不会变老的。但现实的人会啊,就算能和戏内人在一起,也必须重复着一场场永无止境的戏目。”
“你能忍受每一次入戏,都得重新和爱人认识一遍吗?你能忍受其他人在戏台上演绎你爱人同另一个人相爱的场面吗?你能忍受在戏曲终幕后,她会忘记你,甚至按照戏本剧情,扑进别人的怀抱吗?可柳大宗师却做到了。不仅做到了,他还和你师娘留下了属于他们爱情的结晶,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晏孤尘从司天监里拿来的,那本古往今来拥有天生戏骨心得记载的小册子。
翻阅这本册子就会发现,爱上戏内人的天生戏骨一点也不少。可能做到像寻常夫妻一样的,仅有柳问青一个。
元项明有些明悟了。
那一定是很多很多的爱,才能让戏中人挣脱剧情的蛛网,破开戏本的囚笼。
“唉,斯人已逝,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都是些陈年往事,注定要埋进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