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还没等她跑出去几步,便听见身后男人发出疑惑的声音。
“嗯?”
原晴之回头骇然发现,原本应该伴随着戏曲一起慢半拍的虞梦惊,脸上竟然出现了错愕的神情。很快,这错愕便在意识到怀里已空后,迅速沉了下来,化为深不见底的阴鸷。
“什么东西,装神弄鬼的,给本座滚出来!”
他厉声怒斥。刹那间,身后的圣泉骤然沸腾,掀起一道冲天水幕。
庞大的威压从天而降,扬起狂暴的气压风旋。
天地倒错苍茫中,虞梦惊第一时间冷着脸伸出手。在漫天四散飞舞的花瓣里,原晴之感觉自己再次像是被磁铁吸住那样,猛地拽了回来,再度牢牢保护在这怀抱的方寸之间。
“呵,一群宵小之辈。”
男人在她头顶上方冷笑,同时还不忘将她的头摁回怀里:“不过如此。”
同他倨傲狂妄的话语相比,却是红眸里微不可察的凝重。
庆神当了这么久,虞梦惊并非没有见过其他的妖魔鬼怪。但对他而言,那些不过是些动动手指就能摁死的大蝼蚁。至少数千年来,他不曾见过能够染指时间的存在。
或许就连完全解开封印的他也不能。
虽然不知对方有何用意,但仅凭这点,已经足以让他警惕拉满。
不知何时,圣洁的发光蓝色泉水已经化为了黏稠的血色,咕噜咕噜冒着泡泡。那些曾经被贪婪人们进献的惨白骸骨缓缓从血池中浮现,尸山般堆叠在神龛两侧,阴森悚然。
好在因为今晚子时是神婚仪式的开始,祭坛这边早早做足了准备。
几十年来,为了复活雷柔所镌刻下的符文也派上了用场。
于是以夜红神龛为中心,深红色的血水逐渐填满了祭坛上符文的空缺。
毫无疑问,这个场景相当震撼。特别是当一切都以慢无数拍的画面呈现时,艳丽散开的血幕,颓靡的红花,摇曳在地表的烛火,飞散的蓝色圣泉光点……还有站在这一切最中心的,挂着漫不经心嘲讽笑容的神明。
明明处于低处,姿态却有如俯瞰。
为什么时间变慢对他毫无影响?!
更加莫大的恐慌要原晴之拼命挣扎,于是会错了意的人顿了一下,笨拙缓慢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像是无声地安抚。
庞大的力量倒灌而起,通天贯地。
“小晴――”
恍惚间,原晴之听见了戏外遥远的喊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专注于对抗的虞梦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幽深的红眸敛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一如既往地要人读不懂。
“本座还在猜是哪路转世投胎的仇家,没想到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然而很快,虞梦惊就收回了视线。
他重新抬眸,轻蔑一笑:“就凭你们,也妄想把她从本座身边夺走?!”
铺天盖地的红色里出现了一线金。
丝丝缕缕的金线,从虞梦惊周身开始逸散,汇聚到气旋海洋里。
“不好!”晏孤尘大惊失色:“那是功德之力!”
按照《夜行记》的记载,只有得到海量功德的妖魔,才能在接受讨封后,敕封为神。
这种力量极其强大,且获得条件苛刻,平日里只能通过香火和巫女的祭祀提炼少许。整本书里,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也就只有第一卷的虞梦惊。
众所周知,虞梦惊不吃香火,也没有巫女。至少原晴之这个转化一半的还算不上。
这意味着,功德之力,他用一点就少一点。
若是大量流失功德,又得不到补充,从神位中跌落,重新化为堕妖不无可能。
“可看他现在这样,哪像省着点啊……”
望着这一幕,贾文宇目瞪口呆。
“疯了吧,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在功德之力仿佛不要钱的挥霍下。渐渐地,风声变小了。
祭坛上下起了永无止境的红雨。
雨滴从近乎悬停的缓慢逐渐加速,越来越大,慢慢地回到了正常的速度。
原晴之好不容易再次提起的,满怀希冀的心,终于陷入了死寂。彻彻底底。
她知道,自己是出不去这场戏了。
被这场变故席卷到七零八落的祭坛上陷入了久久的死寂。
直到虞梦惊再次开口,打破了静谧。
“戏台。”
见少女垂眸不看他,后者又重复了一遍:“戏台。”
“就在刚才,我看见了一座戏台。”虞梦惊抬手摁住自己的眉心。
因为过于荒谬,所以他说出来时,语气也存疑。
只是看到的画面绝非作假,即便它是如此离奇古怪,荒诞不经。
“而我们……正站在这座巨大的戏台上。”
原晴之骇然抬眸。
在那片花与血交织的风暴里,用出全力的神明终于得以窥见世界真实的一角。
“是戏。对吗,小梨。”虞梦惊喃喃自语。
他的思路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如此清晰,语速从来没有一刻如此之快,步步紧逼。
“庆国的武五,薛宅的雷柔,摘星楼的严梨,不同的容貌,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格。因为她们只是一个戏中的角色,一个需要扮演的对象,并非真正的你。”
消失是谢幕,死亡是退出。
正因为是戏,才会无所畏惧。
已经不需要回答,原晴之惶然的表情能够说明一切。
男人凝视她许久,从胸膛里发出摧枯拉朽的笑音。
他像一头绝望的斗兽,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同自己对视。
在原晴之的记忆中,虞梦惊从未如此狼狈过。
散落的长发像墨一样泼洒在混乱的肩头,镜片寸寸碎裂,脸上出现的血痕划开了又愈合,唯有那双红眸粲然如火,仿佛长夜中永燃不熄的灯烛。
“整整五百年,我等了你五百年。”
他弯腰抵着她额心,好似情人呢喃低语:“原来……在你的眼中,我只是个戏中人吗?”
“你只是想将这出戏演绎得更加精彩,看我为你神魂颠倒,爱若疯魔吗?”
然后对观众说,看啊,高贵的庆神,被一介凡人玩弄得如此可笑。
“在你眼里,虞梦惊的一生,只是薄薄一纸,随便两三下就可以翻完的戏文吗?!告诉我啊!”
即使贵为神明,在说到这句话的结尾时,仍旧仍不住抬高了语调,声嘶力竭。
声音在空寂的祭坛炸响,刹那穿越空间的壁垒,冲出戏台。
――那是发觉自己被命运玩笑愚弄的不甘怒吼。
死寂。不论是戏内,还是戏外。
谁也没有料到,也不可能想得到,虞梦惊真的打破了这第四面墙。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神明眼里的光芒愈发暗淡,如同烛火飘摇。
终于,他失去了所有表情,用指腹摩挲原晴之的嘴唇,冷冷开口:“如果明知是戏内人,你又何必来招惹我。”何必将他从那血海分尸中救下,拽着他从无间地狱走到温暖人间。
那颗长成苍天大树的种子疯狂扭曲着,分裂成无数根藤蔓,绝望又痛楚地想要将她缠绕,搅紧,密不透风。
疯到一定程度,虞梦惊反而冷静下来。
他是诡艳华美的画皮,内里遮掩着森然腐烂的白骨;她是戏外人,容颜一折一变。
即便她是戏外人又如何?庆神一样可以用神血缔结契约,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多喂一些,在灵魂上缔结联系也不无可能。只要能结成因果线,她往后就不要想逃离自己身边。
既然招惹了,就得做好被囚困的准备。
更何况他还是个只知掠夺的邪神。
“……没有。”
啜泣的声音终于响起。
“没有故意招惹你。”
面前的少女默默地摇头:“……抱歉。”
虞梦惊静止住了。
他的手背落下温热的液体。紧接着,越变越多,被雨水冲淡。
眼泪从原晴之的脸颊上滚落。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直击灵魂的逼问中无动于衷。
这一刻,严梨不再是严梨,她在虚假的戏中,变回了真正的自己。
“抱歉……是我对不起你。”原晴之一遍遍重复着,杏眼通红。
即使深知言语苍白无力,但除此之外,已然说不出更多。
虞梦惊听着,只想发出讥笑。
可人痛苦到极点,就连牵动嘴角都做不到,只能僵立。
啊。所以,她还是想离开自己。
这个认知冷漠又混杂着滚烫的温度,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刀,剖开他的骨血,搅碎内里神魂。
于分尸中面不改色,还有心情带着微笑的庆神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如此钻心的痛楚。自内而外,好似九天之中震下无数道紫光惊雷,将他完完整整磨碎,然后磨碎了又重组。或许也比不上亿万分之一。
虞梦惊想要不管不顾,罔顾无视她的意愿,强行将人留下。让那双明亮独特的眼睛只能看着他,从白昼到黄昏,永远永远。他可以把她锁在这里,囚禁起来,为什么非要照顾她的情绪,了解她的意愿,尊重她的感受。
毕竟先招惹他的人是她,而巫女本来就该和神在一起,不是吗?
可手背的触感那么轻,又那么重,一滴就能击溃疯狂扭曲的树。
从少女眼泪开始,从少女眼泪结束。
于是,他的坚不可摧,他的深沉阴郁,他的疯狂暴虐,不顾一切,全部败在了那灼热的眼泪里。
溃不成军。
“……你走吧。”
什么?
这一刻,不仅仅是原晴之惊愕的抬眸,就连已经同样绝望的戏外观众也不敢置信。
他们看向那个站在原地的男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改口。
明明不管是原晴之,还是戏外人,此时此刻都已束手无策,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后者松开一直缠绕在少女腰间的手,面无表情地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像粗糙的石头磨过砂砾,淌下黏稠疼痛的血,最终只挤出这一个字,“走。”
虞梦惊终于认输了。
见原晴之还没有动作,庆神一拂袖。
刹那间,漫天的花海席卷而起,将呆愣在原地的少女猛地推了出去,飞出数十米远。
虞梦惊撇过头,侧脸如同冰封般冷漠。
“走,走啊!”
背对着她的人低声咆哮,闻见自己喉咙深处翻涌震荡的血腥味,从胸口蔓到唇齿,一滴一滴落到前襟。
戏曲恰巧奏起走到终章的尾乐。
原晴之方才如梦初醒,义无反顾地朝着通往上方的长廊跑去。
少女穿着神婚的大红色嫁衣,美丽的绸带在身后晃荡,跑得踉跄又急促。
她知道,那是回家的路。
不知何时,虞梦惊又悄然转回了头,凝视着这道背影。
那么骄傲的一个神明,在此时此刻竟也开始向可能根本并不存在的诸天神佛祈祷,希望她能回一次头。
哪怕只有一次,只能说明着,她对他有情。
――然而,然而。
望着那片火红的嫁衣彻底消失在苍穹的尽头,良久,庆神自嘲地弯了弯唇。
男人孑然一身,站立在燃烧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烛火里,那是神为巫女点燃的灯。
疲惫地挥手,好像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于是灯盏熄灭,万物沉寂。一切都同没有遇见她那样,时间漫长,安静孤寂。
神可以让世人俯首称臣。
却留不住一个人。
她再次像流沙一样,被他从指缝里亲手放走了。
第72章
人们等在戏外, 鸦雀无声。
他们看着原晴之踉踉跄跄跑过廊桥,从顶楼跑到下方的大厅。不知不觉,那些横贯在甬道里的铁栅栏全部不见了, 变成一条能够一眼望到底的康庄大道。
纸傀们乌压压跪了满路,愣是没有一个敢抬头。
它们就这样静默地,仍由少女从中间跑过, 冲进地牢。
“小梨!”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戴茜重新燃起希望, 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往前去握那栏杆, 发现上面的锁早已被打开, 于是忙不迭跑出来。
“走!”
两人所到之处,没有阻拦,如过无人之境。
直到离开那黑暗不见天日的地牢,走出摘星楼,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夜晚凉风, 顶着头顶漫天繁星, 戴茜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真的逃出来了。
望着前方急着找路的背影, 戴茜嘴唇嗫嚅。她想问原晴之怎么逃离了虞梦惊的魔爪,但几度张嘴,看到对方脸上的泪痕时又默默闭合。
不管怎么说, 那一定是一个十分漫长, 十分悲伤的故事。
“严青哥!”两人拐过拐角, 看见了正在街角等待的人。
后者一脸激动。
原来在他们离开不久后,霍星岩就醒了。他猜到了他们要去闯摘星楼救出严梨, 心急如焚, 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愣是推着自己来到摘星楼前, 于没想到正好同她们撞到一起,于是三个人成功汇合。
“来,都把手给我!”
在出戏之前,戴茜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夜空中,她看见摘星楼顶端站着一个人影。
伴随着逐渐走向沉吟的丝竹管乐,一切都凝固变色,化为熟悉的色块。
而那红色的一点也逐渐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他们成功出戏了。
确定自己脚下站着的是属于现实的戏台后,戴茜深吸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当即脱了力,栽倒在地上。一时间,台下的医疗团队们连忙呼叫增援,又是出动担架又是拿来生理盐水,在台上忙成一团。
这次入戏太过惊险,出戏也足够猝不及防,没人有心思鼓掌叫好。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人们迅速包围在三位出戏人员身边,给眼神茫然,还没搞清楚状况的霍星岩讲解目前的情况;给戴茜挂上吊针,安抚她大起大落的情绪;给原晴之嘘寒问暖。
元项明也第一时间翻上戏台。
“师妹……”
“我没事。”原晴之勉强笑笑。
她脸上的神情过于苍白,像是被人沾了油墨刻意绘画的面具,一触即碎。
毕竟是天生戏骨,对出戏这事接受良好,没有沉溺于戏中的表现。
原晴之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蓦然摸到手腕上缠绕的红线,当即一愣。
那是颗再熟悉不过的玲珑骰子。
她顿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它怎么会就在我的手腕上?!”
明明在戏内几度寻找,几乎将地皮都翻遍,愣是没能找到这颗骰子。若非如此,最后这第三折戏也不会费尽心思,以至于走到那样惨烈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