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姜云瑶摆出这幅小女儿的情态,倒让他觉得很新鲜,回忆起当初和姜云琼相处的时候。
他勉强露出个笑:“三丫头过来。”
姜云瑶便过去了。
她也不行礼,只小心地扶着姜逢年的座椅,装出很想亲近的样子。
手一扶着椅子,那些伤痕便更明显了,姜逢年也不能视而不见了,他把姜云瑶抱到膝上,问她还疼不疼。
姜云瑶乖乖摇头:“起初是有些疼的,后来母亲给我擦了药,凉丝丝的,便不疼了。”
姜逢年又问了她几句话,没问伤怎么来的,反而问些起居,知道安氏把她照顾得很好,绷紧的脸也松下来了。
安氏也知情知趣,知道他散了气儿,自己就找了台阶下,主动说起今天的事情来。
他们俩聊上了,气氛不像之前那么微妙了,姜云瑶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姜逢年的腿上,低着头拿姜逢年腰间系着的环佩玩。
真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安氏一边说,一边小心试探,便知道了是孟姨娘被关了禁闭还不安分派了她身边的丫头去给姜逢年通风报信,还添油加醋了。
在孟姨娘的嘴里,她不过是慈母心肠所以惦记着自己的亲女儿,谁知道太太抱走了姜云瑶以后便不许她亲近姑娘了,三姑娘也有些白眼狼,进了太太屋里便被富贵迷了眼,连亲娘都不记得了。
一边说太太小气抢她女儿,一边说姑娘不注重孝道。
总之,主旨都是她是委屈的。
姜逢年信不信呢?她想了好一会儿,前些日子她说要把姜云瑶抱到主院,那会儿姜逢年还说孟姨娘不靠谱呢,嘴上很是嫌弃她,可今儿他带着气来,明摆着也是怨安氏的。
她时常觉得自己看不懂姜逢年。
这个男人有时好似很清醒,即便宠爱谭姨娘,也从不会让谭姨娘越过她去,他冷眼看着几个姨娘,知道她们想要什么,知道她们是什么性子,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可他又好像是“糊涂”的,心里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未必会去做,反而在那里和稀泥。
他听了孟姨娘的告状难道不知道这事儿多半是孟姨娘的过错?
他心里大约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肯去细想,也懒得去想。
他只是把问题丢给了安氏,想看她会怎么解释,会怎么去做。
安氏忽然觉得他好像是个置身事外的、看戏的人,而她和孟姨娘不过是戏台子上表演的唱角儿,他冷眼看着她们你争我夺,攫取利益,在他面前表演着。
安氏微微张大了嘴。
穿堂风肆掠而过,吹起廊檐下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又掠过风铃吹进屋子里,吹得她脊背发凉。
她微怔了怔,住口不言了。
姜逢年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仍旧是侧耳倾听的样子,见她停下话头还接了一句:“孟姨娘确实不成样子,你罚她是应该的,为着她动气不值得。”
安氏可没动气,昨儿孟姨娘在屋里那副样子,她瞧都没正眼瞧她一眼,只叫吴妈妈把她摁住了,便是到最后,都没让孟姨娘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会儿他却说自己动了气,仿佛她该动气似的。
安氏愈发迷茫了。
她手里还捏着一张丝帕,这会儿在指尖缠了又缠,很纠结的样子。
还是姜云瑶开了口:“母亲,我饿了。”
安氏一下就醒了神:“饿了?该传膳了。”
她下意识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又要叫人去把姜云瑶从姜逢年身上抱下来:“三丫头到母亲这儿来。”
姜云瑶摇了摇头,仍旧拽着姜逢年的那枚环佩不松手:“要父亲抱,女儿许久不见父亲了。”
童言稚语,谁也不会把她的话当做是抱怨。
才九岁的孩子能懂个什么呢?
连姜逢年也笑:“我抱便我抱着吧,等会三丫头要吃什么便和爹爹说,爹爹给你夹菜。”
姜云瑶胡乱点了点头,她不过是坐在姜逢年的腿上看安氏的表情罢了――唉,她一个寄养的姑娘,顶头上司就是安氏了,才刚她那个表情明显不对劲,她虽然猜不出来是为什么,但她有义务哄好安氏嘛。
今天兰心和春穗都不在,被借去做那个布料册子了,跟在姜云瑶身边的就只有顾明月,若是之前,顾明月还得帮姜云瑶吃饭,这下好了,有姜逢年帮忙,她就闲下来了,大脑放空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放着放着,她就听见姜云瑶说要吃鸡翅,姜逢年便给她夹了一个。
鸡翅是炸过以后又卤的,表皮软糯又有微微的韧劲,姜云瑶认认真真啃完了一个,便开始给孟姨娘上眼药:“好吃!女儿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翅,还是母亲这里的饭好吃。”
顾明月在厨房里混了两个月,把厨房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整个姜家的膳食都是从大厨房拿的,大部分时候各个姨娘屋里都是跟着太太屋里的膳食单子走,太太吃什么,厨房便会备什么,顶多太太屋里的会比姨娘们那里的丰富一些。
像谭姨娘院里也只比太太屋里少两道菜,姜逢年常去她那里,她的份例都是跟着姜逢年的走的,和太太比也不差什么了。
孟姨娘不得宠,饭食比不上别人,但实际上安氏管家,每月要查账本,大厨房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三姑娘这句从没吃过,就显得很奇怪了。
姜逢年哦了一声:“从前在你姨娘屋里都吃些什么?”
姜云瑶就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她不记得从前的了,但记得自己生病那会儿都吃了些什么,都是清淡没味儿的东西。
她数得很认真,姜逢年却听得很生气。
末了,他一拍桌子:“糊涂东西!府里难道还缺你一个小丫头的吃穿不成?”
他先问安氏:“这事儿你不知道?”
安氏无辜的很:“大厨房和针线房的人每月都有账本送上来,我瞧着没什么不对劲的。”
她总不能每日问几个姨娘屋里都吃了什么吧?
大厨房的账目是对的,要么是厨房做了假账本,要么是孟姨娘刻意苛待。
“厨房如今是谁在管着?”
安氏说:“是白远管着的。”
姜逢年皱皱眉头:“听着有些耳熟。”
安氏对这些人的出身一清二楚:“他老子娘是原先老太太屋里伺候的,后头年纪大了老太□□典,把他俩放出去了。”
姜逢年便想起来了。
他说怎么听着耳熟。
他鲜少管府里的事情,但有些大事还是记得的,之前老太太没过世之前就有这么个陪房,办事还算得力,只是老太太过世以后,安氏领着人清点老太太的库房才知道里头好些东西都对不上账,好些东西都以次充好,或者是报了损坏送出去修最后没拿回来的。
查来查去就查到了几个放出去的管事头上,白厨子的爹也在这其中,只是他贪得少些,后头又主动归还了。
姜逢年记了半天,有些不高兴:“这样出身的人还用他做什么?谁知是不是和他老子娘一样?重新挑个好的顶上就是了。”
安氏自然说好。
姜云瑶和顾明月悄悄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顾明月这段时间可没什么都不干,她借着学针线活儿的借口频繁和竹香接触――当然了,她学是认真学的,但打听消息也是认真的。
竹香平常就爱说笑,又是跟着太太伺候的老人了,能被太太头一批派过来别庄,本身就是个有能力的人,安氏便是看重了她交友广阔,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
府里头出来的人和别庄的人总是有些冲突的,吴妈妈是陪房,自觉地位高,便不会和底下人沟通,很需要竹香这样在哪吃得开的人中间周转调和。
顾明月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就去找竹香做针线。
针线活儿是个细致活儿,也最能打发时间,一做就是一下午,两个人也不能一点儿话也不讲,便会随口聊些八卦,顾明月是新人,对府里不甚了解,能说的有限,往日里都是竹香主动起话头,多多少少会聊到些人。
顾明月便问了白厨子的身家。
她估摸着竹香也是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起白厨子的身家的,因为当时竹香很明显看着她笑了一下,她当时没懂,但她好问,打听完了消息就回去告诉姜云瑶了。
姜云瑶那会儿说,竹香这是在给她卖人情拉近关系。
她和白厨子没什么关系,也不过是给顾明月透露点无关紧要的消息罢了,又不是帮着她做什么,白厨子什么出身随便找个府上的老人也能打听出来,那为什么不能是她告诉顾明月的?
不过是看在三姑娘的面儿上,顾明月又和姜云瑶亲近罢了。
再有,太太身边一共两个陪房,一个吴妈妈,一个卢妈妈,她们俩之间也是有竞争的,竹香和吴妈妈显然是更亲近一些,而姜云瑶身边的丫头是兰心,卢妈妈的干女儿。
吴妈妈能把兰心安排到姜云瑶身边是因为卢妈妈主动走了礼,她不会和卢妈妈撕破脸,只能把兰心安排到姜云瑶身边,但这不代表她乐意看卢妈妈的人在三姑娘身边做大,把春穗挤得没边儿去。
春穗不争气,但顾明月争气啊!
兰心想拉拢顾明月,吴妈妈自然也是想的,不然也不会在孟姨娘打顾明月的时候迅速就叫婆子把孟姨娘押住了,更不会让竹香主动透露消息。
――这全是姜云瑶分析给顾明月听的,顾明月有些听懂了,有些根本听不懂,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太过复杂难懂了。
她不像三姑娘,三姑娘也不过只比她大上几岁,就懂得这么多呢!而且还愿意教她。
总之,她们俩决定知己知彼才好继续下一步的行动。
把白厨子的身家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爹娘的事情自然也就成了他最大的弱点,只是这个弱点不能用到安氏身上。
她既然能知道白厨子的出身还让他当着府里的大厨子,说明她并不怎么介意这个,甚至可能因为白厨子的账本做得相当漂亮,她觉得白厨子没被他爹娘教坏――他爹娘还知错就改,主动归还了财物呢!
姜云瑶把目光放在了姜逢年身上。
她本来还想着兴许能从账本里找出什么错处来,但她人微力薄,最悲惨的是――她和顾明月都不怎么识字,顾明月是根本大字不识,姜云瑶是囫囵认得几个,还都缺胳膊少腿的,而原身养在孟姨娘那里的时候也没学过认字,她连想不经意指出账本的错误都不可能做得到的。
纠结了很久,她才想到了姜逢年。
她对这个爹是不怎么了解的,能打听到的消息也有限,本来想着慢慢来的,反正也不着急,谁知道恰好就有了孟姨娘这么个好机会。
既能给孟姨娘上眼药,又能趁机在姜逢年跟前提一提白厨子。
她们俩都没指望能一次性整倒白厨子,谁知道姜逢年这么上道呢?
这会儿两个小姑娘悄悄对了个眼神,彼此都很惊喜。
但很快,姜云瑶就知道为什么姜逢年那么痛快地把白厨子解决掉了,因为他说:“孟姨娘那里,她实在太过蠢笨了,不过也不碍事,左右三丫头已经抱来了,也不必管她再闹些什么了,你再挑着些好的给三丫头做几身新衣裳也就罢了。”
解决掉一个无关紧要的白厨子,却轻轻放过了孟姨娘,是他觉得安氏给的惩罚已经足够了,禁足加上磨规矩,没有大事儿不能出门,对于一个姨娘来说已经够了。
到底是枕边人,不能太无情,让安氏帮姜云瑶出个气也就算了。
他和孟姨娘也有几年了,深知她的性子,笨,却有几分美貌,又全心全意地奔着自己,这样一个好拿捏的女人,多少让他有几分身为男人的满足欲。
这事儿就轻轻掀过了。
他更关注安氏和封知州夫人相处的怎么样。
安氏便把册子的事情略说了说:“封夫人隔天又递了帖子来,说是浴佛节的时候请我一块儿去上香。”
姜逢年咂了咂嘴。
封知州把他拒之门外,封夫人却又主动来和安氏交往,说明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嘛,不过是心有顾虑,或者故作矜持罢了。
又听安氏说这册子是姜云瑶随口提出来的,封夫人很喜欢,他立刻高兴起来了,随手把姜云瑶一直拿着玩的环佩给了她:“拿去玩儿吧。”
他哄姜云瑶:“等我们三丫头长大了,父亲就想法子给你弄个小玉矿来,要多少环佩都使得。”
安氏撇了撇嘴。
凭他一个礼仪官,上哪弄小玉矿去?吹牛去吧!
第33章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安氏并不信佛,却也约着几家夫人一道儿去庙里进香。
初七就动身了,且已提前定好了香房,要在寺里住上几日。
顾明月一边帮着姜云瑶收拾行李,一边抽空去看了干爹方中意。
前几日白厨子到底是被撤了大厨房的职责,安氏念着他伺候多年,并没将他赶出府去,仍旧叫他在大厨房里当差事,而除了他以外,厨房里资历深些的便只剩下了方中意。
本来白厨子手底下也是有几个从府里带出来的人的,只是他仗着自己的职权,从前怕别人压过他去,不肯让这些人出头,从前是为了稳固地位,如今反倒成了缺点,这些人在太太跟前挂不上号,安氏一瞧名册还以为他们是什么不中用的人,只对方中意还有些印象,便点了他管事。
顾明月是来帮着干爹庆祝的。
只不过方中意也忙,浴佛节要煮黑饭供给菩萨,太太还要命人做些馒头粥饭施舍给别人,出行也要备茶饭点心,方中意忙得和个陀螺似的。
忙却充实,脸上的笑意都浓。
顾明月到厨房的时候里头热气腾腾的,雪白的馒头蒸了一笼又一笼,满屋子都是潮湿的水汽,方中意便站在厨房中央,红光满面地指挥人搬蒸屉笼子。
她叫了一声干爹。
方中意连忙回头:“明月来了!”
他顺手拿起一个刚蒸好的馒头塞在顾明月手里,瞅瞅忙碌的众人,将她拉到了偏僻的地方,问起太太为什么换了大厨房的厨子。
这几日白厨子可没犯过错,冷不丁儿地被换下来了,定然是有原因的,如今只怕白厨子自己也不晓得呢,要不他也不会火烧眉毛似的托人找关系送礼去了。
只不过他托的人是吴妈妈,吴妈妈礼收下了,给的答案却模棱两可,叫人摸不着头脑。
顾明月便把她和姜云瑶做的事情略微说了说:“干爹你瞧,我和三姑娘聪不聪明?”
方中意想过很多原因,愣是没想到这事儿还是顾明月和三姑娘的功劳。
这俩小丫头加起来才多大啊!竟然能不惊动任何人把厨房的大厨子给换下去,还名正言顺?
他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是知道顾明月的,知道这事儿多半不是她主导,一定是三姑娘在其中起的关窍,便问:“你在三姑娘那里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