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逢年倒是长了记性,回来的时候老老实实和安氏交代起了如今的情况,显然也知道这种情况是不能瞒的。
“陛下这几日一直叫英国公府的人进宫。”姜逢年说,“如今英国公府哪还有什么人,只一个病秧子罢了。”
他这话说得不大好听,安氏皱了皱眉:“人家好歹帮过咱们,你说话客气些。”
姜逢年便讪讪的:“往日里说习惯了,怪我。”
他撇过这话,又说起别的:“如今朝上分了两派,一派说要继续打,一派又说要讲和,吵得不可开交的。”
这两边各自持有的观点也很鲜明,讲和的那一派不过是觉得如今朝廷的情况不适合打仗,内忧外患,就算要打,怎么也得等到休养生息以后,百姓饿不着肚子才能打。
主战派的想法就更加简单了,打都打起来了,戎狄摆明了要从他们身上撕块血肉下来,能就这么轻易退去?戎狄占优,若是一心要讲和,他们只怕要付出不少。
戎狄所求不过是金银粮食,他们自己都没有,又如何讲和?
讲了和,那边关已经牺牲的那些将士又该怎么办?
姜逢年也是有些文人气节在身上:“要我说就不该讲和,一气儿打回去才是要紧的。”
可要打回去,大军一日耗费的粮食不在少数,如今又是冬日里,耗费更巨,这些上哪儿去弄呢?
这话也就无疾而终了。
他与安氏说:“这几日囤些粮食吧。”
安氏早囤下了,等他的消息,只怕倾家荡产也未必能囤下多少。
不过她没说什么,只道:“孟姨娘又怀上了,你去瞧瞧吧。”
姜逢年年近四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有个孩子,倒是抛却了对孟姨娘的那点儿不喜,乐滋滋看她去了。
安氏扭头就叫姜云瑶过来,谁知她不在,府里只有顾明月一个。
“你家姑娘呢?”安氏觉得奇怪,平日里姜云瑶出门可是必定要带上顾明月的,往日里顾明月不在的情况比如今可多多了。
顾明月说:“姑娘放心不下粮食,又去收粮食去了。”
中京城的存粮有限,大多都在之前就被宁怀诚悄悄收了送到边关去,留给她们的可不多,如今边关战事起,收粮食的人愈发多了,又都是些权贵,姜家可抢不过。
姜云瑶只能托元夫人看看商路上路过别的地方的时候能不能收一些过来。
且她收粮还得悄悄的,如今中京城都在收粮,收的时候看着就不出奇了,但粮食藏在哪儿还是要当心一些的,前些时候外城有富户收了粮,夜里放粮的仓库就被人洗劫一空了,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如今还只是无权无势的富商,将来粮食紧缺,倒霉的就该是她们这些小门小户了。
安氏便没再说什么:“叫你家姑娘当心一些,这些事儿交给底下人去做也使得。”
顾明月心说底下人才信不过呢,姜府虽然不像有些人家一样像是漏风的,可底下那些人也多少有些大嘴巴,使点银子便能撬开。
她是当下人的,最清楚了。
安氏也没别的事情,问过两句就放顾明月走了。
顾明月这才又重新出了府,她本来就要先出门的,临时被叫了过来才耽误了。
石头正在角门上等她:“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顾明月说太太找她有事。
她瞧了瞧石头。
石头这大半年跟着师父学武艺,个子窜得更快了,身上也练了薄薄一层肌肉,瞧着孔武有力。
顾明月开玩笑:“还是姑娘有先见之明,早早儿地把你送去练武,如今咱们这可安全多了,不然我连门也不敢出。”
谁知石头沉默了一瞬:“边关战事紧么?”
顾明月说紧:“死了好多人呢。”
石头便叹气:“我师父说想离开去边关了。”
“啊?”顾明月愣了一下,“他要去边关?不教你啦!”
石头点头。
“师父说他虽然是从军中退下来了,可心里头还惦记着从前的编制,边关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的急切,他从前食君禄,如今也想尽君事。”
其实也不止石头的师父。
他们这些退下来的将士个个都想奔赴边关,也有一些义士想跟着一道儿的。
石头说:“也不知道那英国公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师父本来没说要去的,是听说英国公领兵才要去的。”
元夫人和安氏通了信,把边关的消息告诉了安氏,当时姜云瑶也在,过后姜云瑶又去收粮食,过的是张掌柜的路子,石头的师父自然也就知道了,更何况他也有自己的消息门路。
在知道英国公领兵,且折了儿子进去以后,石头的师父热血上头,说要往边关去。
顾明月顿了顿:“他要去便去吧。”
姑娘教她的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家有自己的追求,便放手让他去就是了。
石头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在犹豫另一件事。
可当着顾明月的面,他不太敢说。
他沉默地架着马车把顾明月送到了姜云瑶身边,看着她数那些粮食袋子,挑了个姜云瑶空闲而顾明月不在的时候把他师父的事情说了。
姜云瑶一眼看透他是不是有别的话要说。
石头犹犹豫豫,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我想跟着师父去边关。”
他抬头看着姜云瑶:“姑娘花了钱把我赎出来,是想叫我保护明月,可男子汉大丈夫,学了一身的本领,便该有所施展才对。”
他听多了师父讲的边关战事,对那种醉卧沙场、操戈而战的生活心生向往。
姜云瑶只看着他。
石头是有野心的人,他当初自卖自身,是想要爹娘能够活下去,后来进了姜府,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往上爬,想要站的更高,就算后来姜云瑶把他赎出来,她也知道石头留不住。
他生来就是想要往上爬的人,只要能看见更高的位置,他便会毫不犹豫。
如今想去战场,除了心潮澎湃,必定也是觉得去战场上会有更大的前途。
姜云瑶问他:“你可想好了?战场上刀剑无眼,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当场,没有后悔的机会。”
石头说想好了:“姑娘之前说我留在这里将来可以当一个掌柜,可我试过了,我读不进书,认得的字也少,那些算账的东西我怎么看也学不会,便是明月学得都比我快,反倒是握住刀枪的时候,我总觉得我心中豪情万丈。”
他眼睛里闪着亮光:“我觉得我生来就该是投身到战场上去的。”
“你不怕你爹娘伤心?”
石头说不怕:“我爹是猎户,每回进山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可他还是每回都去,便是因为知道家里有妻子儿子在等他,他不是扛不起风险的人。”
他是继承了他爹的决心的人。
姜云瑶目光落在转角的顾明月身上。顾明月独自站在那里,早就听见了石头说的话,这会儿满眼都是难过。
她便说:“你去和明月说一声吧,毕竟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石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后一看,一下子就沉默了,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听见啦?”
顾明月说听见了:“要不是我自个儿听见,你是不是还要瞒着我?”
石头小声:“我这不是怕你伤心嘛。”
姜云瑶已经走开了,顾明月面朝着外面,不去看石头的脸色:“有什么好伤心的,我不是说了,你要去便去吧。”
虽然不是真和他说的,而是说石头的师父,可这也没什么区别。
她强调:“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虽然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可未必将来也会走到同一个地方去,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
说是这样说,可她心底里还是难过,比知道顾大山要把自己卖了的时候还难过。
都到冬日里了,地上积了皑皑的一层雪,映着日光,白晃晃的一片,那点儿光斑落在人眼上,晃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石头瞧见了她要哭,笨手笨脚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低着头不吭声。
顾明月却有好多话要说:“如今到处都在下雪,路上又有流民,你去边关要小心一些,你是不是和你师父一块儿去?去了那边以后一定要跟紧了你师父,别自己落了单,你这样的年纪也小,人家应该不会让你立马上战场吧?你先保护好自己,多和人家学些本领,等到要上去的时候多多注意一些,别一股脑地往前冲……”
其实她根本没上过战场,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的情况说这些话,不求别的,只想让石头平平安安地回来。
石头当然也知道,他一字一句应下来,也不去纠正她话里的错处。
顾明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末了,千言万语也只缩成了三个字,她仰起头看他:“你……保重。”
石头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
石头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上战场便不能用石头这个名字啦,教书的师父给我取了个新名字。”
他把顾明月的手拉到自己手里,一笔一划写着自己的名字:青枫。
石、青、枫。
顾明月也认得字了,这两个字不必吐露读音,她也能记在心里。
等石头有事先走了,顾明月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姜云瑶:“姑娘,我想提前和你支点月钱。”
姜云瑶看向她。
顾明月垂下头,像是没精打采的小狗:“这一路上也不知要花多少钱呢,别叫他饿着肚子。”
她吃住都在府里,月钱发多少就能攒多少,花不了几个子,倒是能给石头。
当着姜云瑶的面,她气呼呼的:“连名字都提前取好了,可见早就想这么做了,就是瞒着不肯告诉我!这钱算我借给他的,要是以后他不回来还我,可看我怎么收拾他吧。”
石头重诺,若真能回来,怎么会不还她?
小丫头别别扭扭的,其实还是想让他平安回来。
第67章
【明月吾妹:
见字如面,展信如晤。
我不会写什么好听的话,师父教我的那些学识便像是石头上的水渍一样,太阳一晒就化了,只是临走之前,你常说叫我多写信给你,我便写了。
如今我已经在路上走了半个月,带着我的师父说这里距离边关还远,这一路上不曾下雨,到处都是干旱,幸亏吾妹借我银钱,我们又带了不少的水,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和牲畜抢水喝的地步。
这一路上虽不太平,但大家知道我们要去往边关,竟也没有怎么为难我们,还有不少人起意要与我们同去,因此这几日队伍日渐壮大,反倒更加安全了,守夜的人也变多了,我这才能空闲下来给你写信。
如今我便坐在篝火旁,火堆上烤着你给我带的肉干,锅里煮着方便面,热气腾腾,消磨了这一路上的疲惫。
说起方便面,后来加入的这些人来看过好几回,直言这东西确实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十分方便,只是有些费油,制作程序也麻烦一些,若是单独制作,显得浪费,但你们前些日子在屯粮,尽可以多囤一些这样的东西,将来也可以吃些热食,若是等将来战事已平,三姑娘说的将此物投入到商路之中也是可行的。
我时常会觉得奇怪,三姑娘的脑袋里好像装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新奇但是相当有用,那些奇思妙想有时总会让我疑心她是不是虚报了年龄,可师父曾经教过我,一个人的骨相是骗不了人的。我左看右看,三姑娘都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可见孩子与孩子相比亦有差距(划掉)。
我是说,每个人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各有各的长处,三姑娘有三姑娘的长处,你也有你的优点,吾妹也不必妄自菲薄,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我不会山情(此处笔误),不知道说这些话能不能安慰到你,你只需知道我希望你好就够了。
对了还有一事,我总觉得需要和三姑娘交代一下,临行之前,师父带着我去了一趟英国公府,见到了那位司市官大人,宁大人得知我们要前往边关,托我们带了一些东西还有书信,他说只是些报平安的家信,信上没有蜡封,想来不是很重要,我们也不曾打开过。
那位宁大人瞧着有些憔悴,兴许是知道家中兄长亡故,我们走的时候,我听见师父和他讨论事情,说起宫中这几日预备让他进宫去,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
我瞧他的模样应该是想去往边关的,只是身体实在不好才迟迟没有动身,不过也幸亏他没有前往边关,去往边关的一路上也有不少人是和我们朝着相反方向行走的,路上也有行商,带来的消息都不大好,他这样的情况要往边关去只怕也只是添乱。
这话我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师父对他很是尊敬,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总之,我会照顾好自己,听你的话,不冒进、不上头,尽力保全自己,平安归来。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长高,跟着你们家姑娘好好当差。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兄青枫。】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顾明月摩挲着信笺上的字,一时之间不知道先高兴还是先忧虑。
姜云瑶看见了,问:“怎么这副表情?难道石头信里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顾明月连忙摇头:“怎么会!他这才出去半个月呢,还没到边关,怎么会有不好的消息。”
她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仔细把那封信放好:“我只是在想,明明之前和我一块儿认字的时候他还说这些东西学着真烦,如今出去半个月,竟然不声不响也学会好多字了,还能写这么长的信。”
可不是长吗!
他们如今还在学写大字,半年的时间勉强能把字缩到和指甲盖儿那么大小,石头又怕自己信里写的东西被别人瞧见,不肯假手于人,通篇都是自己写的,硬生生把这千字写到了好几张纸上,厚厚的一叠。
里头还有不少错字,有些他自己认出来了,有些是实在不会写,都找了谐音字代替,还要加上一句这是笔误,表明自己认得字不会写――兴许是怕顾明月嘲笑他吧。
顾明月才不会嘲笑他,她能收到信已经是很高兴了。
只是:“我是不是不能给他写信?”
姜云瑶说:“当然能写,只是不好寄信。”
石头他们是去往边关的路上,身上又无半点官职,没有办法住官制的驿站,只能餐风露宿,顾明月寄信是往驿站寄的,取起来很麻烦不说,还很难预估他们走到了哪里,若是临时插个近道,这些信便错过了,唯一的办法也就是往边关寄才能保证他们能收到。
但等他们到了边关,这些书信也都过了时效了,更何况如今边关正在打仗,对书信的内容肯定是要审核的,好多话不能说,也就没有寄的必要了。
顾明月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拦不住自己的失望:“那便算啦,我可以在收到信以后写一封给石头,但是不寄出去,等他平安回来了我再把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