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又是在院子里,她左顾右盼不知道吐哪里,正犹豫着,石青枫一双手伸过来:“吐这儿吧,正好我洗个手。”
顾明月尴尬。
偏偏石青枫没当回事,打了水洗完手又坐下了。
仍旧说起旧事:“等明儿我就未必能有这样的空闲了,那边驿站里缺人手才把我们调过去的,从明天开始上值,我问过了几个下属,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像我孤身一人,能守着的时间长,干脆我辛苦一些,多呆一呆。”
顾明月问:“那你吃饭是在驿站里?”
石青枫摇头:“要么换班去衙门里头吃,要么就叫我爹娘送。”
“这么费事?不能叫驿站帮着做两顿饭么?”顾明月诧异,“倘若在换值的时候出了岔子怎么办?”
“驿站也是吃大锅饭的,还不如吃外头的,你别担心我,总不能饿死我的。”
那哪能一样。
顾明月嘀咕了两声,细想了想,拍板定案:“我瞧瞧若是有空就给你送饭去,反正离得也不远,走几步路的事儿罢了。”
驿站离她的铺子是真的近,不然那几个私盐贩子也不会到她哪儿吃东西了,她铺子里的吃食还算新鲜,却也不至于让人跨一座城来吃。
“倘若我没空,我就叫伙计来。”
她总是这样贴心。
石青枫微微叹息,心里既觉得甜蜜,又微微地怅然。
第105章
顾明月说要给他送吃的便当真送了,左右她是做食铺的,不用单独做吃的,从铺子里拣一些就行,再加上石青枫根本不挑食,很好打理。
说起来他俩吃饭的口味还怪像的。可能是因为以前都挨过饿,所以从来都不挑食,给什么都能吃,能有好吃的最好,没有的话也能凑合,旁人觉得普通的吃食他们也觉得很好。
给石青枫送饭这事儿定下了,铺子里的食客知道了以后还笑说他们吃东西吃得更加放心了,毕竟老板都在吃这些东西。
顾明月知道他们不过是调笑两句。
她铺子里如今大部分的食客都是回头客,但凡来过一次少有不来第二次的。
这天打包了给石青枫的吃食她便往驿站去了。
驿站离她的铺子不过隔了几条巷子,走上几步路就到了,这会儿正是饭点,路上行人也不少,她才走到大门口便碰上了个熟人:“宁姑爷!”
宁怀诚听见她的声音连忙勒马:“明月?你怎么在这。”
顾明月指了指自己手上的食盒:“来给石头送点吃的,您怎么也来了?”
问完她才想起来私盐贩子的事儿是宁怀诚管着的:“您是来见驿站的官员的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宁怀诚没否认,只说:“前两天云瑶说有段日子没瞧见你了,她在家新研究了吃食,预备请你去尝尝。”
顾明月一口答应。
她最喜欢姑娘研究出来的食物了,永远都充满了新鲜感,又都很好吃,而且姑娘很大方,那些研究出来的吃食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吃或者给府里的几个妯娌以及安氏她们送去,其余时候都是告诉顾明月可以把方子用到自己的铺子上。
而顾明月自己悟性也很强,很会举一反三,能够从那些姜云瑶研究的吃食中推陈出新,发掘出更多美味的东西。
此刻宁怀诚说姑娘在等她,她立马就答应了。
她往日里送饭到驿站是让门口的守卫通知石青枫,再让石青枫自己出门来拿,今日宁怀诚在,干脆带着她一起进去了,反正两个人的目的地都一样。
等到了那几个私盐贩子住着的院子里,顾明月才松了口气。
这处驿站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排查过,除了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官员以外就没有别人了,偌大的驿站里头只有几个人,一路上走过来相当清幽,连个人也看不见。
到了院子跟前的时候人才多了,光是守卫就有七八个,这还是顾明月目之所及的人数,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人她都没有看见,估计也很难发现。
那天见过的那几个盐商就坐在院子里,不远处站着石青枫。
人太多了,顾明月没敢吱声招呼,预备等宁怀诚和那几个盐商说话的时候悄悄叫石青枫。
结果那几个盐商也不知怎么的,半点眼光都没分给宁怀诚,反而看向了顾明月:“哟,这不是明月食铺的老板娘吗?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顾明月是不明所以,石青枫是有些担忧,怕牵扯到顾明月。
宁怀诚要比他俩更加镇定一些,他知道的也比他们俩多,知道这几个人是为了给他摆个下马威,不想跟他说话。
毕竟他们在江南的时候十分逍遥,有钱有权,几乎能称得上是盘踞一方,结果宁怀诚一去,他们泼天的富贵和权势就成了梦幻泡影,怎么能不让人恨?
如今人陷囹圄,他们被迫上了中京城,虽然皇帝没有严办的意思,可他提出来的那些条件几乎是挖了这些盐贩子的血肉,本来他们贩卖的就是私盐,之所以价格比别人低,便是因为不用交税,贩卖官盐的税率可比私盐高太多了,他们价格压得太低,再加上交税,留给他们的利润可就不高了。
要宁怀诚说,他们就是太贪了,从前江南也有过官家盐商,就这些人,靠着官家的东西都能吃得脑满肠肥,更别说这些私盐贩子了。
当初宁怀诚下江南的时候去调查这些人,越查越心惊,好些私盐贩子和参与其中的官员何止是脑满肠肥,他们都快成土皇帝了,身上的家当比国库里的银子还富足,该有的东西他们一点也没少,钱、权、还有美人。
他潜入某一家盐商家里的时候恰好碰见那盐商正和家里的妻妾玩乐,满院子的莺莺燕燕,比皇帝的后妃还多,且都是各具特色的美人,宴席上的菜色就更不必说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琳琅满目。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别看现在这些人身上穿的用的不过寻常,甚至还特意打扮成了文人清雅的模样,实际上也不过只是卖惨给别人看,让别人以为他们真没挣到什么钱,或者说挣的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多,但是,但凡是宁怀城这样看过账本的人都不会相信他们的表面功夫。
也只有宁怀诚自己和盐商知道,他从这些人手里抢回了多少银子,才止住了朝廷国库的亏损。
吃点冷脸怕什么?
他站得不远不近,拱手笑说:“诸位大人午好,可曾用过膳了?”
那盐商本没打算搭理顾明月的,是瞧见了宁怀诚才故意越过他搭了话,在他眼里,宁怀诚这样的世家子肯定是受不了这样被冷落和忽视的委屈,谁知道宁怀诚脸色都没变。
他没好气儿:“一看见你就食不下咽了!”
宁怀诚不动声色:“那想必是驿站的厨子做的饭不够合你们的口味。”
“确实不合口味。”其中一人道,“那要怎么办呢?我吃惯了江南的珍馐美馔,吃不习惯你们北地这样的粗糙饭食,要不宁大人进宫禀报皇上,给我们请个御膳房的总管来,也叫我们尝尝这天底下最美味的饭食?”
宁怀诚微笑摇头:“您说笑了,御膳房的总管都是只伺候皇上一个人,除了皇上谁还能指使得动他呢?”
他张口闭口都是皇帝,中间那人忽地冷笑一声:“宁大人真是忠心为主,可知道皇上心里装没装着你这个奴才,若说没装着,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能交到你手里,若说装着了,怎么宁大人一门男丁,死得竟然只剩你一个和几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娃娃了?嗯?”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是说!也不知道宁大人整日里都在操心个什么劲儿。”
……
顾明月和石青枫都担忧地看向宁怀诚。
家中父兄的死对于宁怀诚来说一直是心病,从前他没有官职的时候便经常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件事情,后来他升了官,眼见着又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那些人才不敢反复提起,如今又被这几个盐商拉出来嘲笑,也不知道宁大人会不会失态。
他们都在看他,但宁怀诚脸色都没变,仍旧笑意盈盈的:“多谢各位大人关心家父家兄,他们戎马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牢守边关,只不过是求百姓平安、戎狄不再来犯罢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想来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后悔。”
盐商们一时语塞。
他们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们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但好歹知道好赖,前面那么多年,确实是英国公府的诸位一直守着边关,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做生意,到底也是沾了英国公府的因果。
想到这一层,他们反倒不好继续出言嘲讽了。
见他们沉默下来,宁怀诚才继续道:“陛下有旨意,诸位大人可要听一听?”
那几人互相对视。
不是宫里的太监总管来传旨,反而是宁怀诚,说明不是正儿八经的圣旨,没有正式下旨意,便是有商量的意思。
说实在话,他们这帮人整天待在驿站里头,左右都是守卫,嘴上说的是护卫他们的安全,他们也不敢相信,觉着是上头派来的耳目,用来监视他们的。
没有人身自由,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只能每天待在这个院子里,等着头顶的闸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是个人都会心烦意燥沉不下气,他们背后的人又没有给他们透露消息,时间长了,他们难免会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被抛弃的棋子。
这会儿皇帝有意透露谈判的意思,他们当然也想听听他的说法和条件。
因此这会儿倒是不气了,愿意坐下来说会儿话了。
顾明月他们都被打发走了。
盐商和宁怀诚私下谈论了什么无人知道,连看守这些盐商的护卫都被一道儿支开了。
正好方便了石青枫休息吃饭。
和他一起当值的几个下属很是羡慕,他们还得等下一波人交班才能去吃饭,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都尉衙门里头吃的都是清汤寡水,衙门里的厨子原来是在军营里头做厨子的,边关条件苛刻,每天不是萝卜就是青菜,到了中京城以后大厨子也没改自己的习惯,采买的时候专挑萝卜青菜。
衙门里头一三五吃的是萝卜炖肥肉,二四六吃的是清火炒冬瓜,一吃一个不吱声。
有些离得近的人也会回家里吃饭,但这时候百姓的日子也过得扣扣巴巴的,尤其是经历过几年旱灾以后,都是被饿出了心理阴影的人,谁还敢大手大脚地花钱?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半花,家里的饭食一点荤腥都不见。
馋啊,饿啊。
下属们看着埋头苦干的石青枫,眼睛都要绿了。
看着顾明月的眼神也要绿了。
其中一个人哀叹一声:“要是我也有顾姑娘这样的女人做媳妇就好了。”
话音才落,脑袋上就挨了一个毛栗壳子。
他叫唤:“齐朗你干嘛!”
齐朗哼笑一声:“你尽管再大声一点,让头头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就凭你这样的,还敢肖想明月姑娘?”
别人不知道,他这个还算亲近的下属对石青枫的心思还是了解的,尤其是每回吃饭的时间,石青枫都魂不守舍的,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不就是期待和明月姑娘见面呢么?
但齐朗知道归知道,他心里也觉得疑惑,从上回他捅破了石青枫心里的那张窗户纸以后,眼见着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这明白着明白着,他又没声了,一点儿动作都没了,只能瞧得出来心思还在动,但就是一点行动都没有。
难不成,头儿不知道该怎么讨人家姑娘欢心,不知道该怎么追人?
这光单相思有什么用啊!
齐朗百思不得其解。
这会儿他也没敢拿到石青枫跟前说,只在心里嘀咕两句罢了。
石青枫不知道他操碎了心,他正在一心一意地和顾明月说话:“我总觉得你的厨艺又精进了。”
“咦?是吗?”顾明月看了看菜色,总觉得没什么区别,“兴许是做的次数太多了,熟能生巧了吧?反正我吃出来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回头我叫姑娘和干爹给我尝一尝。”
石青枫故作不满:“怎么,你不信我?”
眼见他似乎要生气,顾明月连忙道:“我哪儿敢!这不是想着多几个人尝一尝,多提点意见吗!”
石青枫这才装作满意的模样:“是真精进了,我们明月如今做饭越来越好吃了,叫我都舍不得停下筷子了。”
话刚说完,顾明月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先是一怔。
这些日子瞻前顾后,他连和顾明月说话都带了些分寸,怕自己表现得太唐突,让顾明月看出什么不对来,也怕她知道自己的心思以后无法接受,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他便连玩笑也不敢开,从前肆无忌惮的那些说法如今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头、口头,再也不敢提出来了。
若是放在从前,他甚至敢大大方方地任由顾明月扯住他的衣袖、挽住他的胳膊,可等到知道了自己的小心思以后,他连碰也不敢让顾明月碰一下自己,生怕自己露出什么奇怪的反应。
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边期待着顾明月对他的关注和依赖,一边又在害怕,害怕顾明月只是依赖,害怕自己无法接受只有顾明月的依赖。
从前怀揣着抱负和野心,知道自己每一步该走向哪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一夜之间忽然好像变成了一个怯懦的庸人,不知前路,不敢向前,生怕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他如履薄冰。
便连此时此刻,他说着我们明月四个字,都觉得自己的唇舌在微微颤抖。
他从前喊过无数次明月的名字,明月、明月吾妹、小丫头……这样的称呼不知凡几,全凭心情,全凭心境,他竟然不知,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句我们明月而心中滚烫灼热。
他发起了呆。
顾明月不知为什么他在发呆,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她只顾看着桌上摆的饭食:“哎,怎么不吃啦?今天有心事吗?才吃这么一点儿?”
石青枫没有回答。
顾明月便抬头看他,被他微微茫然,又隐带灼热的目光看得整个人很不自在。
她张了张嘴,话停留在唇齿之间,没有再问出口。
有些奇怪。
不对,是太奇怪了。
顾明月手肘还撑在摆放着膳盒的石桌上,她刚刚还托着自己的脸颊肉,认认真真地看石青枫吃饭。
可这会儿被石青枫盯了一会儿,她的脸颊怎么好似奇奇怪怪得发起热来?
与手心接触的肌肤上燃起火热的温度,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好热,脸颊也很烫,更不知道离她这么近的石青枫能不能看出她的脸颊红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比当初知道后娘和阿奶要把自己卖了时还快,扑通扑通的,一下又一下。
顾明月忽然捂紧了嘴。
石青枫回了神,看到她的动作觉得疑惑:“明月,你怎么捂着嘴?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