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他罢相之后,面对一堆推荐官员的奏折,皇上也时常问:‘你们推荐的人,风度比得上张九龄吗?’而百官常面面相觑,竟无人能答。”
杜掌柜说起自己的老师时,仰慕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眼底的热切也毫不虚伪——就像他见到将军时的热情一样。
那种黑暗,亲切得理所当然。
他书房里那幅月下山川图,取的就是张九龄《望月怀远》的意境,落款的两行小字,便是其中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只是齐硕不识字,所以不知道罢了。
“天涯共此时。”将军笑了几声,“很好。”然后又吐出一口血,头朝旁一侧,再没有了声息。
“替我看好他。”杜掌柜吩咐齐硕,“你的下一单任务,来了。”
三
铁笼子不大,栅栏之间的缝隙刚好够一条手臂伸进去,齐硕把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拖到铁笼子边沿。
她正在想这人还有没有得救,对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你叫齐硕?”少女一怔,只听他接着说:“你的名字一定是来自《诗》。”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齐硕不由得微微脸红恼怒地低下头去,哪有人在这种时候还管女孩名字的?
杜掌柜曾经告诉过她,诗经里有一篇《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齐硕都听不太懂。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却大致能懂是形容女孩美丽大方的。
“诗经里有一篇,”将军认真地说:“《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就是那个胖老鼠的硕吧?”
齐硕的心中顿时奔腾过一万匹草泥马:“不、是!”
“你是小偷,而且是惯偷,我看你手上长茧子的地方就知道了。”将军眯着眼睛,半死不活地说。
少女后背一僵。
“想问我怎么知道?”将军突然微笑,“因为我也做过小偷啊。”
齐硕瞪着他,一时忘了发怒。
“我小时候肚子太饿了就去偷吃的。那时,我八岁。”将军看着自己的双手,“如果不是遇到老师,我也许现在还在偷呢。”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只见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眼底也有些血腥的味道:“我六年没有见过老师了,谁知道,这次只差一点,就能见面了。”
齐硕默然,她亲眼看到的长史不瞑目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只是这一次更加触目惊心。
“唉,每次不听老师的话,似乎就会让事情变得麻烦啊。”将军满不在乎地说,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把原本俊美的面孔糊得乱七八糟,“老师让我做京官,我偏偏要去边疆;老师让我从文,我偏要习武;老师写信让我不要来楚地,我偏偏来了……”
他神色一黯,剧烈咳嗽了几声,顿时又吐出大口血来。他吃力喘息着,把嘴角的血迹抹去。
四周昏暗,那尊玉的微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神情令齐硕也有点不忍。她轻声问:“你真是陇右的探花郎将军?”
陇右大将军裴昀,文进士出身,十五岁高中探花却不在长安做官,一身白衣前往陇右挂帅,麾下部队悍勇令吐蕃人闻风丧胆,听说西南地区有襁褓中的小孩儿夜哭的,爹娘会在大门口挂裴将军的画像,鬼神见愁。
“你既然知道我是那个不靠谱的探花郎,”将军似笑非笑,“那你想必也知道另一件事?当年同榜的状元与我师出同门,他的名字,叫做杜清昼。”
齐硕一愣。
虽然齐硕知道杜掌柜不简单,但她也绝没想到,他曾有这样光华照人的过去。
就在她怔怔出神时,眼前猛然天地倒置!一股大力将她掀翻在地,她的右臂连同半个肩膀都被拉进了笼中,颈上则一阵剧痛——
一块破裂的翡翠抵在她的颈脖上,血珠顿时沁出。
翡翠是玉石中最为坚硬的,破裂的翡翠刃口胜于刀剑。
这块翡翠齐硕很熟悉,是铺子里的东西,对方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齐硕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只有那个时候!他把铜墙往空中抛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铜钱上,而当他轻松收手,掌心握住的除了自己的铜钱,还有这块翡翠。
直到这时,齐硕才相信,他真的是那位世人口中的探花将军,白衣修罗!
将军的眼里精光骤现,明亮得惊人,哪里还有半分重伤的虚弱?他把另一半破裂的翡翠从胸前摸出来,碧色流动的玉石上沾染了丝丝血迹:“那一箭的力量真是霸道,如果不是这块翡翠,我不死也要掉半条命了。”
他的确受了伤,但远远不如她想像的伤得重。他的确几次吐血,但那也许只是因为……伤心。
“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齐硕动弹不得,吃力地问。
“老师给我的信里,已经提醒过我了。”将军笑了笑,满脸的血迹使这个笑容并不好看,“但我还是——想自己亲眼看到。我们自幼就是玩伴,又一起拜师,一起科举,一起入朝……那些时光,并不是假的。”
齐硕颈脖上一凉,更多的血珠沁了出来。
“现在我说,你做。”将军的话语调不高,却有种统帅三军,伏尸百万的人才有的压迫感,“把机关踢开。”
随着低沉的机关启动声,铁笼子缓缓升起,将军顺手点住齐硕的穴道,纵身翻滚而出!
逃出笼子之后,密室还有一道门。将军摸遍了墙壁,却没有找到机关所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尊玉像上——
他在玉像上仔细寻找机关,突然,手中一顿,表情变得难以形容,“这尊玉是温的,有皮肤的温度。”
齐硕心头一跳:“暖玉触手生温,没什么奇怪的。”
“玉能有心跳吗?”将军声音低沉,解开了她的穴道,示意她过来。齐硕把手放在玉像的心口,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来!
真的有心跳!
玉有活的吗?或者……这根本就不是玉人,而是真人,被囚禁在玉衣里!
“白玉京!”齐硕脱口而出。
古人相信玉衣能使死者肉身不朽,汉代皇族穿金缕玉衣下葬;但有一种玉衣却不是给死者的,而是给生者穿的,即为“白玉京”。齐硕在玉器店待久了,也听老师傅们说过些奇闻异事,说魏晋时有名士为了青春不老,给自己打造了一件白玉京,每日入睡时便钻进玉衣之中。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将军显然也听说过一些野史轶事,“白玉京既然可以穿上,就可以脱下来吧?”他贴在玉像的心口听了一会儿,“能不能长生我不知道,但里面的心跳很弱。”
玉衣打造得天衣无缝,浑然完美,让人无从下手。
“水。”红衣少女突然说,“玉的缝隙,只有水能渗透!”
——只是,暗室之内,哪里来的水呢?
“让我来。”将军把手搁到玉像的心口处,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去,丝丝染在羊脂白玉上,美得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玉衣裂开成十二片,声如五弦齐断!同时,暗室的门轰然一声,打开了。
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具从玉像的脸庞边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玉衣里真的有人——
将军把那失去依傍倒下来的人拦腰接住,突然脸色大变,失声喊:“老师!”
少女愕然回头,只见被囚禁在玉中的男子一身青衫,两鬓霜华,轮廓矜高,肌肤如月下聚雪。让人有片刻恍惚——假如世上真有“玉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这张脸令齐硕莫名觉得熟悉……昨晚在长史府被杀的男人,和眼前人有些许相似!只是气质相差之远,如同赝品与真品之别。
四
刚从暗道出来,齐硕的眼睛一时有点无法适应明亮的阳光,就像她无法接收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样。
昨晚的命案现场,她在荆州长史府中亲眼目睹被杀的人……根本不是张九龄,只是一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而已!真正的张九龄,被杜掌柜囚禁在暗室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变故陡生,疑团重重,齐硕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设法通知杜掌柜,只听几声低咳声,是昏迷中的张九龄醒转过来。美男子的视线有点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落在将军身上,只是一怔,随即微笑:“又长高了。”
“老师。”将军的样子竟有点手足无措。
“长了个子,却没有长记性。”张九龄的声音明明虚弱得很,却清晰而有力量,“你不听我的,还是来了楚地。”
秋日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得书房异常温暖。平时谈笑自若的将军,听到这话竟然肃然一怔,不敢对答。
“罢了。”张九龄的声音温和并无责备,“无论怎样,都想走自己的路;无论怎样,都想来见我和清昼一面吧?”
将军缓缓抬起头来,双眸湿润。
这一刻,他不再是身经百战的将领,重新变回了那个饿极了去偷吃的,被长者温暖的双臂抱住的孩童。
张九龄按了按眉心:“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初五。”
“原来我已经昏睡三日了……”张九龄低咳了几声,“初二清昼突然来见我,说要送我一份大礼,然后我便失去了知觉。这几日,可又发生了不少事情?”
将军将自己到荆州之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包括长史府中的谋杀。张九龄安静地听着。
“不仅是荆州城,只怕如今天下之大,”张九龄苦笑点点头,“很多人都想找我要一件东西。”
张九龄为官清正,守身如玉,原本很难有什么贵重的身外之物。
“四年前,皇上梦到一只皮毛鲜红的老鼠能说人话。那老鼠自称名字叫做‘麒獡’,还说自己善于偷东西,能偷走人的时间。皇上为此闷闷不乐,终日忧虑。后来李林甫请了个法力高深的道士入宫,道士说世间的确有麒獡这种妖物,而且,麒獡不仅能偷时间,还能把时间还给被偷的人,让对方重回青春与活力。
“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我认为道士只是欺世盗名之辈,坚决反对寻找麒獡,几次与皇上意见相左,惹得龙颜大怒。
“后来那个道士又进谗言,说我之所以极力反对,是因为,麒獡就在我手中。”
张九龄是出名的美男子,又仿佛格外得到时光的怜惜,哪怕是繁重的朝务压身,两鬓染上霜华,他的身姿仍然笔直,眼睛温和常带微笑,看上去的确要比同龄人要年轻许多。曾有一次琼林宴,一位冒失的新科进士远远看见宰相大人侧影,竟将他误认成了一同及第的同学,一时传为笑谈。
“连皇上也听信了几分,我因为这莫须有的欺君之罪,渐渐失去了皇上的信任。
“后来我冒犯龙颜被贬官,谣言不知为何又从宫廷传到了江湖,说我饲养了麒獡;于是,隔三差五便有江洋大盗来我府中光顾。”
抓住盗走时间的小妖,逼它交还偷走的时光,就能重返青春……这样的梦,世间不只帝王会做呢。
难怪世人趋之若鹜。
这,就是那天齐硕在长史府遇见强盗的原因了。
“所谓不老,只是无稽之谈,我最近明显感觉体力不支,是老了。”张九龄无奈地说,“而且,我常常不知不觉就会陷入回忆中……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想起旧人和往事。如今,我只想回故乡看一看。”
他微笑的视线看着窗外,神色分明是温暖的,齐硕却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好,等事情一了,我带着老师一同回故乡。”将军露出粲然笑容,“那时候,大庾岭的梅花恰好盛开,漫山遍野的白梅,比雪景还要壮美。”
张九龄笑着点头。
然后,他示意将军低下头来,在他的耳边说了句话。
将军的脸色变得郑重,半晌才低声应道:“是!”
五
几缕凉风缠绵在荆州古城的星夜,齐硕悄悄跟着张九龄和将军,看着师生二人上了简陋的马车,驱车赶到一处偏僻的农庄。
简朴的木门一开,欢声笑语顿时传来,孩童们的大叫大喊声比天空的繁星还要热闹。
“张叔叔!”
“张叔叔,你怎么三天都不来看我们?你给我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我要桂花糖!”
“……”
红衣少女躲在屋梁上,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好奇心了——下面实在太乱,耳朵被吵得发疼,孩童们像熬好的香甜粘腻的糖汁一样扑到张九龄身上,把他围得动弹不得。不知道是哪个懂事一点的孩子对其他孩子大叫:“别挤别挤,快让张叔叔坐下休息!”
“不要紧。”张九龄的眼睛温暖如湖,指了指身后,“看,我给你们带了个哥哥来。”
孩子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后看,这才注意到跟着来的人。
“哥哥,你和人打架了,”一个孩童皱着鼻子鄙视地上下打量将军,“是不乖的坏孩子。”
将军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嘴角抽搐了几下,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
“你们把东西收拾好,跟着哥哥坐马车,去城外的新家去。”张九龄停顿了一下才说出后面的话,“短时间内,就不要回来了。”
孩童们又惊奇又兴奋。
“什么新家?”
“张叔叔也一起去!”
“我暂不同去,但我会去看你们的。”张九龄不知是在对孩子们说,还是在对将军说,“放心。”
孩童们对张九龄十分信任依赖,听他这么一说,立刻热火朝天地开始收拾东西,纸鸢、陶罐、蝈蝈笼子、卷了角的《三字经》、涂满乱七八糟墨迹的连环画……
趁着孩童们收拾的空隙,将军见张九龄脸色不太好,便把他扶到旁边坐下:“老师,这些孩子都是你在荆州上任之后收留的?”
张九龄点头:“荆州几年旱灾,虽然有赈济和减免赋税,但还是许多人饿死,不少孤儿流离失所,我在街头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争抢一碗马尿,凄惨令人心酸,但官府收容孤儿在荆州没有先例,于是我就自己把他们收留下来,买下这间农庄来安置,供他们衣食,教他们读书写字。”
齐硕在屋梁上长长叹了口气,原来,张九龄大人没有偷偷养老鼠,却养了几十个孩子。难怪他自己的府宅寒酸破陋……
天还没有亮,一切已准备停当。
张九龄执着将军的手又嘱咐了几句,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上了马车。抱着包袱的孩子们小脸上满是期待,七嘴八舌打闹不停。
就在将军纵身上马时,张九龄突然叫住他:“昀儿。”
将军从马车上回过头,张九龄的身形在星空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温暖如灯,淡色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说:“路上当心。”
“放心吧老师!”将军一扬马鞭,“我把这些小家伙送到了就回来,往返只需要三个时辰!”
马车绝尘而去,碾碎一地星光。
风露中霄,张九龄静静伫立着,目送马车渐渐远去——大唐宰相的神色太过平静,使得悲怆更为醒目。
许久,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