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万籁俱静,只有独孤琳琅的营帐里传来啃红薯的声音。
她不开心的时候胃口也不好……是不可能的!眼看老爹前阵子托人捎来的一大麻袋红薯又快见底了,独孤二边吃红薯边喝酒,想起刚到军营时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大家都活着,想起叶铿然虽然没有认真看过她但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偷偷看他,想起许多熟悉的面孔一起猜拳时的臭汗味,想起那些金黄色稻田里冰冷的尸体和红色的雪雾。
“酒里滴了泪,不好喝。”
谁在说话?独孤琳琅猛然抬头——那个梦又出现了,墙上的弓轻轻晃动,酒在她微醺的时候又慢慢升腾起来,蛇形的水柱仿佛歪着头在看人。
然后,弓不动了,酒也回到了碗里,地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青衣女子,散落肩头的长发就像一汪清泉流进沙漠。
独孤琳琅张着嘴,红薯掉在地上。
“苦。”对方指指酒碗。
“……”独孤琳琅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发挥全部的想象力,试图确认对方的身份——蛇妖?
“如愿。”
美人凑过头来,酒香幽微令人目眩,“我叫如愿。”
四
万物有灵,弓也一样。
这名叫如愿的美人说,她不是蛇妖,而是一把有灵魂的弓。
面对风情万种的美人弓,独孤琳琅脑中灵光一现,似乎弄明白了她遭遇的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源头——
“是你把我变成了男人?”
对方眨巴着眼睛,欢快地回答:“嗯!”
“你为什么要故意整我?”独孤琳琅掀桌,“我刚向自己喜欢的人表白,你却把我变成了男人!”
“我就是知道你喜欢他,才把你变成男人的呀。”那把弓笑个不停。
“……”独孤琳琅悲愤地瞪她。什么破弓,你丫就是个腐女吧!
“本来你也没有半点女人味。既然有一颗男人心,干脆表里如一好了。”如愿指出事实。
“……”这不一样的好吧,混蛋快把我变回原样!
“实话说,我看你追叶铿然追得那么执着,我本来是想帮你变得更像女人的,结果弄反了……”如愿惆怅而无辜地说,“遇到这种棘手的情况,现在我也没有办法。”
这是噩梦,一定是噩梦!独孤琳琅绝望地泪奔了。
“负责任是我的人生信条,所以,这次失误我会负责到底。要不,我再满足你一个愿望吧?”
“免了!”你的负责任我已经见识到了……
“快许愿嘛!满足你一个愿望——”如愿缠着她,漆黑的眼瞳光泽令人沉溺,声音魅惑,“你想要实现什么愿望呢?”
夜风吹进营帐,冷得让人打了个寒噤。一身鸡皮疙瘩的独孤琳琅觉得,这也许并不是梦。
“你把我死去的兄弟复活。”独孤琳琅脱口而出。
“这个办不到。”如愿的黑眼睛颜色更深,“死亡,是一件不能逆转的事。”
“那——”独孤琳琅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话。
“就这?”对方的回答显然出乎了如愿的意料,“你不想要叶铿然了?”
“我当然想。”独孤琳琅白了她一眼,“但那是我自己的事。”
“镜花水月,人生就是一场幻觉,不需要太清醒——”如愿突然笑起来,“你的愿望我会满足你。”
帐外传来轻微的响动,独孤琳琅警惕地喝了一声:“谁?”。她追出去的时候,一地月光,四野寂静。
叶铿然手中拿着一支青色的笛子,站在她面前。
许多个夜里,独孤琳琅在梦中听到悠扬的思乡曲,碎在野地里成了斑驳月光,在为那些无名的忠魂引路。
原来,是他一直在远处吹奏。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叶铿然锐利的目光扫进营帐,并没有发现可疑,但他目光里全是疑问。
“呃,我……”独孤琳琅面对他,只能说实话,“和我的弓在聊天。”
叶铿然奇怪地看着她,随即冷冷转过身去,好像无论她胡说八道什么都无所谓。他的背影铮直,冷得如同拒绝本身。
“我喜欢你,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在叶铿然走远之前,独孤琳琅突然大声嚷出来:“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本来是个女孩子!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我也不想的……”
叶铿然却根本没有回头。
独孤琳琅追赶了几步,颓然坐倒在冰冷的石头上。她终于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了,可是他不信。
也许真的像如愿所说,人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幻觉,何必那样拼命?泪水在她的眼角凝结得酸痛,独孤琳琅却没有伸手去抹——
她不甘心。
不甘心被这莫名其妙的事件改写人生,不甘心一直站在他身后只能看他冷漠离去的背影,不甘心蒙冤受屈!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她一定要弄个分明,哪怕愚蠢。
“人早就走远啦。“如愿叹了口气,突然张开双臂,给了失恋的独孤琳琅一个温暖的拥抱。
弓有这么暖和的吗?独孤琳琅怔了许久没有动,那熟悉的味道,竟然让她想起了祖母。
“虽然我叫如愿,但人生岂能事事如愿?”如愿笑眯眯地说,“事与愿违的失落,你尝过之后,就长大了。”
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独孤琳琅白天忙着练箭,晚上仍然忙着练箭,忙得没有时间去想不开心的事情。所以,旁人眼中的独孤二还是老样子,一顿能吃两斤红薯,马步能扎三个时辰。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跟在叶铿然身后像甩不脱的小尾巴了。
这天,独孤琳琅收到通传,说将军召见她到营帐议事。
她到将军的大帐时,叶铿然已经在了。只听将军说:“叶校尉奇谋良策,敌军怎么可能知晓的?我听人说,军中只怕有细作。”
独孤琳琅心中一惊。
许久不见,叶铿然脸色苍白,瘦削的下巴凌厉得令人心疼。他沉默许久,反问:“将军有何见解?”
当日一战,若非将军躲在城里不派兵增援,先锋部队也不会惨烈到几乎全军覆没。说这句话时,叶铿然冰凌般的目光直直投向对方。
耽于吃喝玩乐的将军打了个哈哈,故意避重就轻:“没有证据,我就不能下定论。最近军中流言四起,你那些幸存的部下又常喝酒闹事,让军心不稳啊。”
空气一瞬间仿佛凝结了。
叶铿然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当日我的兄弟两百人,只回来十二个,个个身负重伤九死一生,有三个截掉了腿,他们喝酒,是为死去的兄弟,也为他们自己。”他的语气压抑得低沉,可巨大的悲怆像冰层下的河流无声奔涌,让他的胸膛也随之微微起伏,“将军,我宁可当日死在战场上,也不能再怀疑他们。”
独孤琳琅眼中突然温热。有的人冷漠孤傲,天生铁骨,宁折不弯。
“重义当然好,”大将军站起身来,他的身材要比叶铿然高大,却随意闲散,“战场不是儿戏,容不得一丝感情用事。”
独孤琳琅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帐子走进来,她肩上背着弓,满脸狼狈的泪水,“那天跳进山谷逃生之前,我最后射了一箭。”
“什么?”将军皱眉,似乎一时间没听清楚。
“我最后射了一箭。”独孤琳琅一字一字地说,“那支箭是我的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光明正大地和吐蕃人打一仗的决心。虽然中埋伏的事情我也想不明白,但——有时间怀疑自己人,不如去迎头痛击敌人。”
叶铿然浑身一震。
将军似笑非笑,突然问:“有人说你行动古怪,半夜三更一个人在营帐不知道和谁说话。有这回事吗?”
独孤琳琅一愣,随即毫不示弱:“我喝醉了酒自言自语而已,将军要是怀疑我,先把那个莫须有的人找出来!”每次有人进营帐,如愿都早已如轻烟般溜得无影无踪。他们绝不可能找到一把弓来对质。
“我不怀疑,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很好。”将军的赞许不知是真心,还是不痛不痒的官方辞令,“流言扰乱军心。传我的令下去,从今往后,关于细作之事任何人不得再提。”
两个人走出营帐时,日坠西山,远方一片血红的战意。
叶铿然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同,但独孤琳琅根本不敢多看他,免得引起误会,只是目不斜视自顾走路。
有时间怀疑自己人,不如去迎头痛击敌人。有时间去徒劳解释,不如努力用行动去改变。
她必须首先赢得自己的人生,才能赢得爱情。
六
半个月后,战争爆发了。
不知道是远在长安的朝廷施加了压力,还是吐蕃人不断抢掠甚至放话出来“陇右就是吐蕃粮仓”让将军觉得实在没面子,唐军终于再次出城迎战。可吐蕃军的装备实在太好,在战场形势明显一边倒、唐军节节败退的情况下,吐蕃首领看到一个黑色甲衣的少年纵横沙场,拈弓搭箭,百步穿杨,悍勇有如一支射进铜墙铁壁的离弦之箭!
首领问身边的军师:“那个神射手是什么人?”
“从装束看是个小军官。”
“喔,他们汉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身先士卒。”读过汉人兵书的军师回答。
“身先士卒,好样的!”吐蕃首领见到勇猛壮士,顿时起了爱才之心,大笑用吐蕃语称赞。他话音未落,只见对方身下坐骑飞驰如风,长箭锋镝直指自己的眉心!
箭射了出去,首领头颅一偏,箭擦着他的鬓发飞过,流下一溜血痕。
吐蕃首领终于脸色大变——好胆量!刹那间,无数快刀向独孤琳琅招呼过来,致命的那一刀砍向她的腰际。如果不出意料,这一刀能将她砍成两截,收尸时稍微有点麻烦了。
铿然一响。
刀砍在了一把坚硬的弓上。之前独孤琳琅经不住如愿软磨硬缠,带上了她上战场,生死之际竟然替她挡下了一刀。
沉甸甸的弓坠落在尘沙之中,发出一声闷响。独孤琳琅手中并非没有兵器,而前方她也看到了一条突围的生路。
只是一把弓而已。
只是个给她添麻烦的东西而已。
只是让她的人生变得一团糟糕的莫名其妙的乌龙妖怪而已。
可是,那月下温暖的怀抱——
独孤琳琅猛然调转马头,伏身紧贴马肚,冲进箭雨之中!被砍断……会死吧?
吐蕃人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玩命的。独孤琳琅从刀下抢到了那把染满血迹的弓,拈弓搭箭,三箭齐发——
最近的几人咽喉被贯穿!可惜,她的箭所剩不多,而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独孤琳琅冲向一处间隙想要突围,身下的马突然惨嘶一声。
马脖子被砍断了。
有什么比拼命逃跑时从马上摔下来更倒霉的事情?有,当她本能而迅速地反应去抽箭时,发现箭囊空了。
不等倒在沙尘中的独孤琳琅滚爬起来,一抹刀意迅速掠过她的颈脖。她在心里吐槽……刀法真像杀猪一样难看啊,但是够快。
那夜,独孤琳琅说:“好吧,我的愿望是,和吐蕃人正大光明地打一仗。”
“你这个愿望很亏啊。”如愿忍不住循循善诱,“你为什么不许愿——打赢吐蕃人呢?”
“你可以决定战争的成败?”独孤琳琅没好气地反问。
“目前,”如愿如实说,“不能。”
“那就对了。”独孤琳琅坦然地说,“成败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的。”
温热的鲜血顺着脖子流下来,独孤琳琅骤然睁开眼睛——银色的光芒刺得双眸发痛,一把长枪贯穿了袭击者的咽喉。叶铿然高坐在马背上,逆光的身形宛如天神,看不清楚表情,但他的手稳定有力,在绝境中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独孤琳琅不敢迟疑,用尽全力顺势跃上马背!
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英雄救美都是单枪匹马、以一敌百……才见鬼!
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玉石俱焚的惨烈。
一个人送死是送死,两个人送死……那其实也是送死。
哪怕文艺青年称之为殉情。
叶铿然浑身都被鲜血染透,挥枪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独孤琳琅在绝望中突然看到了她今生也不会忘记的一幕——
稻田里那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动了,独孤琳琅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她在百忙之中揉了揉眼睛。
闪瞎了她的钛合金狗眼!
那个稻草人突然跃上飞驰而来的骏马,一道烟火冲天而起,上百辆满载着燃烧的稻草的战车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将吐蕃铁骑围住。没错,是燃烧的稻草车……
吐蕃骑兵和战马的厚重盔甲刀枪不入,但再厚的铁也经不住火烧,厚盔甲不比普通的衣服可以在着火的时候脱下来,或者就地打个滚儿。这种衣服穿上去麻烦脱下来更麻烦,战场上传来惨嚎声……以及人肉叉烧包惨烈的味道。
是谁想了这么缺德又管用的点子?
接下来的战况毫无悬念,吐蕃军几乎被剿杀殆尽,鲜血再一次染红了稻田。这一次,是敌人的血。
死里逃生的独孤琳琅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只觉得身前一轻,叶铿然已从马背上栽倒在地。
七
尘埃落地,秋日野外干燥得诡异,那个笨重的稻草人扭住自己的头颅——
“咯吱”,头颅被三百六十度转向扭断。
稻草人的肩膀上面,露出将军的脑袋。
“本将军说时机没熟就是没熟,现在熟了。”裴大将军指着地上烧熟的尸体。那样的微笑,映着暗红烈火余烬,当真是地狱修罗。
“喂喂放开那个伤员,他被你搂得不能喘气了——”裴大将军抖掉身上的稻草衣,不耐烦地说。
独孤琳琅愕然低头,看着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叶铿然,再看四周,熟悉的兄弟们用正意味深长而了然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喂喂,你们一定误会了什么!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关键时刻,将军一抬手,把满脸八卦的将士们支使开:“清理战场速回大营!”
等人群散开,裴将军在一堆焦臭的尸体中间单膝蹲下,同样年轻的脸上还是轻薄满不在乎的神情:“那天你们和吐蕃骑兵作战,我看到了。”他指指地上的稻草衣,“就在这里。”
他就是那个无情无心的稻草人,冷眼看着自己的士兵被屠戮,任由鲜血淹没死亡的不归路。
也是这一场孤身豪赌,他才能把吐蕃铁骑的阵形战法看清;也正是长久的等待蛰伏,才能给对手“唐军懦弱绝不会大军出城”的错觉——
这才是将领之心。虚实难测,深如大海;杀伐决断,坚如磐石。
独孤琳琅只觉得冷,和恐惧。这一刻,她明白自己今生或许永远做不了一个将军。
一缕冷风在旷野中轻轻掠过,风中携带着无名的孤魂,以及,不知道是谁疲惫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