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08 23:23:39

  龙是骄傲的生物,被自己的粉丝嫌弃这种事,太伤自尊了……曦和悻悻不乐地回到洪湖的水底,有段时间没去人间游玩。
  这个“有段时间”,大概是一千年。
  这就是楚地一千年没有出现真龙的原因。误闯洪湖湖底的穿山甲拜见真龙,声泪俱下地替主人请愿,信誓旦旦地表白主人对龙是真爱。
  它说,它的主人想饲养龙。
  曦和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前这只愚蠢的鱼龙说的不是“参见”、“供奉”、“膜拜”……而是——
  饲养?
  龙勃然大怒,它想起一千年前的羞辱,看到如今被抛弃了还迷途不知返的龙鱼,做出了一个决定。
  “带我去见你的主人,”曦和说,“我们来玩个游戏。”
  一阵夏雷滚过,宽广的湖水在月下战栗起来,巨龙腾空而起,在晴朗的夏夜带起一阵暴雨般的水滴。
  真龙重临世间。这一次,它赐给人类的游戏,将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清晨天刚亮,门外传来敲门声。
  确切地说,是气急败坏捶门的声音。伴随着一向温文尔雅的叶老爷子反常的怒骂:“逆子!你出来。”
  “大清早的,爹你中邪了吗……”叶悠然睡眼惺忪打开门,只见叶老爷子的样子与以往有点不同,似乎是一夜没睡好,又像是被人给睡了……叶悠然为自己不礼貌的想法打了个哈欠,随即懒洋洋地看向叶老爷子身后。
  这一眼,倒让他有些意外。
  青石小路布满水痕,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生鲜的腥味,无数鱼虾在四处活蹦乱跳,家丁们满头大汗地抓鱼抓虾,遍地都是被踩烂的水草。
  “喔?”叶悠然意外地问,“我们家什么时候开始养水产?”
  “你还明知故问!”叶老爷子的脸孔铁青得不能再青,“你败家胡闹也就罢了,找人买整整十二车鱼虾,府上根本没有地方存放,人家说你定金都付好了,强行把东西送进府里来……”
  “我没买过啊。”
  “你还嘴硬!”叶老爷子正要发作,突然有个家仆急冲冲地赶过来,头顶滑稽地趴着一只龙虾,袖子上沾着螺蛳和水草,“大公子回来了!”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旦出现,身边的其他人都变得无关紧要。他就是风景本身。
  叶家长男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过家,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他仍然脊背笔直神色清冷,波澜不惊,举手投足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军人气质。在叶悠然的印象中,哥哥长得像母亲,不同的是,母亲因为视力不好双眼看上去总是朦胧带雾,平添惹人怜爱的柔弱;而哥哥的眼睛仿佛把旁人的光明多一倍地融进了双眸,亮得如同希望凝聚成的深海。
  叶悠然小时候经常被哥哥抱着四处玩,最喜欢在哥哥的眼睛里面找自己,找到的,却是一个小到有点卑微的影子。
  后来大了,他坚信养龙比做将军的志向要大得多。但除了他自己,似乎没人这么认为。
  大人们说,没用的东西,做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养龙?且不说世上根本没有龙,就算有龙,养了又如何?寒窗苦读或历练沙场才是正途,在他们看来,叶悠然胸无大志,与叶铿然相距十万八千里。“实用”的嘲笑始终充斥在叶悠然周围,而哥哥的光环似乎无形中在为他们的笑声加冕。
  这次,叶铿然是带着媒人回来的。自汉以来,结婚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虽然将门出生不拘小节,但礼数总要面面俱到,最重要的是,媒人绝不能少。跟在叶铿然身边的媒人也很特别,一身白衣笑容潇洒,是个男的。
  媒人一脸叹为观止的神气,毫无顾忌地欣赏府里鱼虾活蹦乱跳的奇景:“啊哈,我早听说竟陵郡是鱼米之乡,果然名不虚传!”
  叶老爷子黑着脸正要与媒人寒暄,叶悠然逮住一只跳到他鼻子跟前的龙虾,想起了什么事情:“爹,你很久没亲自下厨做葱爆龙虾了,刚好哥哥回家要庆祝下,您老人家要用这些虾试试手艺吗?”
  “……”叶老爷子涵养再好,也终于额头上青筋突了突:“滚!”
  三
  叶悠然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谁冒他的名去买那么多鱼虾的?
  他虽然还不满十五岁,但在竟陵郡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谁搞出了这出把戏,他一时还真毫无头绪。盛夏的暑气被凉夜洗去了不少,小池塘里鱼虾乱蹦,叶悠然百无聊赖,拎了一只小虾扔回池塘,突然发现不对——
  那只虾脊背猛地一弓,像被扔进了油锅似的,又朝地面上蹦来!更不寻常的是,水池里的鱼也拼命往岸上跳。这奇怪的景象让叶悠然同时注意到,装生鲜的大桶不小心弄翻,漏出来的鱼虾再多,也早该被府里上下齐心协力清理完了,可鱼虾还是不断地冒出来……
  动物反常,或许是天像有异。
  少年抬起头,黎明灰白的天空显出奇异的色泽,浮云气象万千,狰狞蜷伏如同巨龙临渊。
  “叶悠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人穿得凉快,单脚跳了几步避开水洼,粉嫩可爱的胖胖的圆脸,正是隔壁的沈夜舒。
  “喂,我说你府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进来了?”沈夜舒一见面就扔过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是啊,刚刚进来了奇怪的东西,走到我面前来了……”叶悠然翻白眼。
  沈夜舒左顾右盼,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说他,随即反驳:“我才不是东西——”又意识到不对,“呸!你……你才不是东西!你全家都不是东西!”
  两个少年互相讨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的个性太相似了。同样是生人勿近、傲慢骄纵的十五岁少年,一碰面总是会以争吵开始,以更激烈的争吵结束。
  不同的是,叶悠然的毒舌段位更高一点。而沈夜舒总是反应慢半拍。
  龙就是他们争论的导火索,没有之一。
  这次也不例外。
  “你老是要饲养龙,才会招惹来妖物进府。”沈夜舒气愤地说,“我早告诉过你,龙也是妖怪的一种。”
  “我也告诉过你——龙是神,不是妖。”叶悠然同情地斜睨对方。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会就是你这个龙套脸弄出了这么幼稚的事情吧?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怀疑——”沈夜舒脸色有点惊恐地环顾四周,“你府上有妖物。你们家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进来?”
  叶家最近出现的陌生人,只有那个媒人。
  叶悠然打听到,那人叫裴昀,年纪轻轻就官拜陇右大将军。和叶铿然不同,他完全没有三军将帅应有的模样,白衣翩翩潇洒爱笑格外讨人喜欢。府中上下都对这个客人赞不绝口,连叶老爷子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和他关在屋子里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竟然态度大变,接受了哥哥的婚事。
  听说将军大人这次是到荆楚之地来办军机要事,顺便替叶铿然做媒的。
  这个“听说”,当然是裴大将军自己说的,可横看竖看,很让人怀疑这所谓“军机要事”其实就是吃喝玩乐才对!不说别的,单就算算他们的脚程,叶铿然的家书到了四个月,媒人才姗姗来迟。叶悠然太知道自己哥哥的性格了,有板有眼,从不拖沓。
  能一路走得这么慢,必然是被将军大人给拖后腿的。这个推测也很快得到了验证……叶悠然从自家老爹口中得知,将军大人一路上拜访朋友,走走停停,还干出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比如循循善诱叶铿然朝护城河里吐口水……
  这人绝对不是正常人的思路啊喂!
  表面上对沈夜舒的话不屑一顾,叶悠然心里要说不恐惧却是假的。不知道这个裴将军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会做出什么事来?于是,少年有事没事就找机会紧跟在他身边,后来裴将军也发现了:“你对我很有兴趣?”
  叶悠然眉心一跳。对方已经察觉到自己被盯梢了?
  “可我对男人没兴趣。”裴将军严肃地说,“对不起。”
  “……”你想多了!
  “听说你想养龙?”裴将军饶有兴味地提起龙的话题,“我记得《左传》中记载夏朝国君养龙,最终也以失败告终。上古时期的人们灵性未褪,能与天地自然对话,一国之君想驯服龙,尚且不能成功,你觉得自己真能做到吗?”
  叶悠然沉默片刻,说了一句:“不试怎么知道?”
  一事能狂即少年。
  “你爹说你玩物丧志,我倒觉得他错怪了你。”裴将军微笑,“‘玩’到如此执着,本身就是志向。”
  叶悠然身子一僵,从来没人这么说过。
  ——他真的是妖怪吗?
  夜深人静,叶悠然和沈夜舒悄悄趴在裴将军的屋顶上。
  从瓦片缝隙透出的微光,可以看到裴将军给自己弄了一大桶水,正准备开始洗澡。
  叶悠然朝沈夜舒使了个眼色,后者将手里早就准备好的掺了沙子的黑鸡血倒了下去……
  下面顿时传来一声惨叫!
  两个少年迅速溜下屋顶破门而入,只见鸡血和沙子流了一地,热气扑面而来,裴将军站在满地热水中跳脚,面对突然闯进来的两位不速之客,他在百忙之中扯过一件衣服给自己披上,热气蒸腾中表情痛苦:“啊啊,你们干什么?”
  “你还好吧?”叶悠然明知故问,“我们路过。”
  “你们竟陵郡的水矿物质太多了!竟然有沙子!啊,这是什么……”裴将军把从后背上抹了一把的手伸出来,鲜红血迹点点——虽然是鸡血,但乍一眼看上去仍然十分惊悚。
  叶悠然不为所动,若无其事转到他身后——那件衣服,到底是为了遮羞,还是为了遮住身后不小心露出的尾巴?
  裴将军跳起来:“你干嘛?啊,你果然还是对我有不该有的想法!我已经拒绝过你了!”
  “……”谁对你有想法啊!
  要不是沈夜舒那个神棍说黑鸡的血和沙子能让所有的妖怪现形,就算不能完全显形也至少会露出尾巴,叶悠然根本不会拿出宝贵的睡眠时间,来做偷窥别人洗澡这么无聊的事。
  “你藏不住的,妖怪!”沈夜舒抓着几道黄色的符纸,想要贴到裴将军的脑门儿上。
  若是在平时,裴将军可以使出轻功,瞬间跃出窗外,但现在问题是……他没穿衣服。
  就在悲摧的裴将军被两个少年绕着大木桶围追堵截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叶铿然站在门口。
  于是……定格在严谨自律的叶大少面前的场景,是裴将军抓着唯一一件遮羞的衣服,叶悠然保持着双手向前伸袭胸的姿势,沈夜舒则想要抱住裴将军的后背。
  四
  夏夜蝉声隐隐,叶大少额头的青筋也是。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弟弟的脸:“你,跟我来。”
  “……”哥哥你误会了!你那一身杀气是怎么回事?从来不发脾气的人生起气来会杀人吗?
  “快点。”叶铿然皱眉提高声音,“爹有点不对劲,他半夜一个人在厨房里做虾。”
  “啊?”
  荷香芬芳的夏夜,厨房里也飘出椒盐龙虾的香味。只是,一个寂寞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半夜对着油烟挥舞锅铲,怎么看怎么有点诡异。
  “爹。”赶来的叶悠然嘴角抽搐,叫了一声。
  叶老爷子回过头来,那张脸上满是汗水……看上去就像泪水一样。他整个头颅都热得湿透了,额发正不停往下淌水。
  “我随便说句让你做小龙虾,你觉得儿子的建议好,也不用大半夜吧。”叶悠然走上前去。
  叶老爷子看着两个儿子,突然慢慢蹲下来,炉子里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像温暖的回忆照在孤独的石头上。
  他用双手捂住脸:“……我见到你们的娘了,这几天我每晚都见到她。她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东西,但只凭香味就知道哪一碟龙虾是我做的。她说,哪怕什么也看不见,我的样子也清清楚楚刻在她的心里。我在梦里笑醒,可是一睁开眼,耳边所有的温柔话语都消失了。”
  叶夫人去世了三年。她走的时候是冬天,那时,吃不到她最爱的小龙虾。
  门外的黑暗无声搅拌,温柔肆虐的夜雾潮湿了少年的双眼,他的手靠近炉膛,火苗也烫到了指尖。
  “好了,”叶悠然突然发怒站起来,“不要老是说这种话了!去世的人已经不在了,爹你想怎么样呢?”
  “悠然!”叶铿然沉声喝止。
  无名的怒火让叶悠然不甘示弱,他猛地一挥手,将炒好的龙虾全挥到地上,雪白的瓷盘碎裂,静夜里声音清晰惊心。
  龙虾滚在地上脏了,像叶老爷子愕然狼籍的表情。
  “她活着的时候就够烦的了,去世了更烦!我被她管得喘不过起来,现在好啦——耳边清静了……”
  一巴掌打在叶悠然脸上!
  少年嘴角带着血痕,愕然偏过头去。
  “你娘是最好的女人,也是最好的母亲,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这么说她。”叶老爷子双手颤抖,“你,更不可以。”
  “爹!”叶铿然大步走上前来。
  叶老爷子推开大儿子的掺扶,把地上已经脏了的小龙虾一只只捡起来,叶铿然也弯腰去捡,龙虾上沾了血,不知道是谁的手指被瓷盘划破。
  叶悠然怔怔看着他们,突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凉风灌进耳畔,少年拼命朝前狂奔,干冷的空气很快灌进胸膛,里面火辣辣地灼痛,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又在愤怒什么,只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凌冽像刀锋。
  直到再也跑不动了,他颓然倒在荷塘边,任由荷叶宽厚的手掌拍打着水面,任由星空低垂如微阖的双眼,任由记忆的潮水悲伤漫遍全身。不知过了多久,清凉透骨的夜风里,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叶悠然猛地睁开眼,看到了叶铿然的脸。
  “回去吧。”
  “不用你管。”叶悠然扭过头去。
  “悠然,”叶铿然注视着他,言简意赅地说:“我后天回军营。”
  本来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听的叶悠然愣了一下,半晌,终于本能地问了一句:“这么快?”
  “战事吃紧。”叶铿然说,“成亲以后我住长安,见面少,你照顾好爹,自己保重。”
  叶悠然这才想到,哥哥“嫁”到女方家里之后,能见面的机会的确更少了,这个时候他该说点什么?说“你放心地入赘去家里有我”、“到了别人家伺候好岳父岳母舅兄哟”还是“听说未来嫂嫂很彪悍别怕你被欺负了就大胆地回来还有爹和我”?
  无论哪种听起来都有反讽意味吧……叶悠然只有嘴角动了几下,还是无所谓的表情:“哦。”
  长大后,他们兄弟的相处方式一直就是这样。
  叶悠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的脑子浑浑噩噩的,连蛙鸣也寂然停歇的深夜,少年却清晰听到了自己内心汹涌的遗憾。
  那只穿山甲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过来了,在他脚边撒娇地转圈。叶悠然拎着它的脖子,任由穿山甲短短的四肢乱蹬,蹬得少年也有些心烦意乱。他逗着手边的穿山甲,第一次怀疑它是否真的会长成龙;又或者,第一次开始怀疑……它能否长成龙,是不是真有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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