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文臣,但他的声音中有种力量,令三军震慑。
太子愣了半晌,任由暴雨冲洗着惨白的脸,突然冲上前来。
金吾卫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张九龄深入敌军,与太子距离太近,根本没有任何人来得及控制太子的行动!
只见长剑哐当掉落,太子突然抱住张九龄的双腿,哭喊:“丞相救我!”
情势急转而下,士兵们都愣了。
疾风狂雨,滴滴仿佛都是疑点。
“殿下!”张九龄的脸色一白,之前最坏的怀疑仿佛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印证,他把太子扶起来,直视对方的眼睛,“臣还是问那句话,请殿下如实相告——殿下为何带兵夜闯禁宫?”
太子满脸雨水和泪:“有……有人来报,说今夜兴庆宫中有人作乱,父皇宠爱寿王,根本不信任我,我急于洗脱冤情,在父皇面前立功,就带兵来了,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太子突然恐惧地猝然停住了,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他不敢说。
张九龄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太子不敢说,可是他听明白了。
太子轻信了传言,率兵来到禁宫,军队轰然攻破了宫门,可里面并没有人谋反——宫中静悄悄的,如同早已设好的死亡的陷阱。
那一刻,太子才明白自己中了计。
剑已出鞘,宫门已破,千军齐发,铁证如山,如果他去解释,父皇可会相信他?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是绝无可能。
只是一瞬间绝望的邪念,在毫无希望的暗夜里一闪,然后,耳畔仿佛有个声音骤然响起:既然已至死地,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仿佛闪电在头颅中劈开,无路可以回头,太子鬼使神差地挥下手……他的军队朝着禁宫冲杀了过来。
“我并不想反!”太子颤抖地抓住张九龄的手臂,“若是我知道丞相今夜也在宫中,我绝不会……丞相你相信我!是有人陷害我!”
往日里,他私下没有少抱怨这个刚直不通人情的宰相,可是在危机时刻,他知道,只有这个人会相信他,只有这个人会无惧危险挺身而出。
“是谁给殿下传的话,说今夜宫中有变?”张九龄竭力稳住心神,想要梳理出关键的线索。
——到底是谁来传信,能让太子深信不疑?
太子的喉咙动了动,似乎在迟疑该不该说出那个名字,终究还是说出了口:“是杜御使。”
一道惊雷滚过,血色顿时从张九龄的脸颊上尽数褪去。
他蓦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身影。
失踪多日的杜清昼。
新科状元郎、御史台御史杜清昼,站在昏暗的雨夜里,站在全副武装的叛军之中。
太子浑然不觉张九龄的不对劲,急切地继续说:“杜御使与我一向投机,我待他如知己良朋,他来传信,我自然深信不疑。”
眼神相交,张九龄的眸子里都是惊痛,杜清昼的脸色也刹时惨白,他是个聪明的少年,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些天,他假意结交亲近寿王李瑁的右神策军将领秦随,昨日酒过三巡时,秦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掉出了一封书信。
看到那封书信,少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以为自己不着痕迹地周旋在那些人中间,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可以做出一件大事,让老师看一看,他并不比裴昀差。
杜清昼勉强昂起下颌,努力想要维持最后的镇定和尊严,声音却在发抖:“老师,是我传的消息。”
雨落如麻,电闪雷鸣。
这一刻,张九龄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局,一个为他而设的局。
八
雨还在下,宫中的混乱却停了下来。
叛军束手就擒,浑身湿透狼狈的太子被侍卫的刀刃架着,绑到天子面前,跌跌撞撞地哭喊:“父皇——!”
李隆基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抽出腰畔的佩剑:“逆子!”
“我……我是被人陷害的!”太子跪下来颤声求饶,却见李隆基手中的陨铁剑猛地朝他刺了下来!
“啊!”太子一声惨叫,却没有预想中的鲜血飞溅——张九龄跪了下来,死死握住李隆基手中的剑:“太子束手就擒,前来负荆请罪,今夜兴兵之事还有隐情!请陛下听臣一言。”
“隐情?”帝王脸色阴沉得可怕,再转头看张九龄的目光中,除了怒意,更带了冰冷的猜忌:“爱卿教出的好学生,和朕的儿子一起来谋反了。这,就是朕刚得知的隐情。”
这句话说出来,大殿里顿时一片死寂。
连太子也停止了啜泣,恐惧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才哆哆嗦嗦地说:“不……不是的父皇……”
“滚!”李隆基猛地一脚踢出,太子顿时惨叫滚出几尺,蜷缩成一团。
“太子从慈恩寺起兵谋逆,听说昨日张相也去过慈恩寺……”李林甫适时地补上一句。
一道闪电劈过,照得帝王的脸色如修罗。
李隆基冷冷逼视张九龄:“你让朕相信他们,可他们一个个都背叛了朕。杜清昼犯下的死罪,你还有何话可说?”
“杜清昼是臣一手带大的,臣不相信他会反……只怕他是中了奸人的计策。”张九龄心急如焚,忍不住压抑地咳嗽,“太子带兵前来固然有罪……但那幕后设局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李隆基怒极反笑,眼神森冷带着血丝,带着浓浓的失望:“这些年,朕可以不信自己的儿子,也不愿不信你。今夜的事,朕却看不明白了——你始终说有人在设计朕,到底是谁在设计朕?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你如此袒护太子,如此亲厚储君,究竟意欲何为?!是等不及朕死了吗?”
张九龄怔了怔,被雨水淋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冷到彻骨,雪亮的刀光刺痛了胸口,痛到晕眩。
帝王愤怒一压手,“刷”地一声,刀刃隔在了他和张九龄之间。
“嚓咔”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不是薄薄的刀刃,而是再也无法弥合的信任的裂缝。
张九龄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儿悲哀,更多的是疲惫,但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可以用臣,也可以杀臣,但不能疑臣。”
说话间,他突然夺过身边侍卫的刀刃,朝自己的颈脖送去!
李隆基悚然一惊,本能地伸出手去:“不——!”却只抓到了一片紫色的衣角,眼睁睁地看着刀刃擦着他最钟爱的臣子的颈脖而过。
鲜血飞溅,刀掉落在地上,“哐当”响声惊心。
张九龄倾倒的身体却被人接住了,年轻的侍卫一手扶人,一手拿着剑,右手正在汩汩流血。
刚才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是这个侍卫伸手到刀下,阻止了悲剧的发生。
李隆基不禁动容,大步上前:“爱卿,爱卿!”他侧头对那个侍卫说:“做得好,今夜之后,朕会赏赐你!”
话音未落,只见那侍卫掌心一翻,一剑猛地朝他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这一击势如雷霆。
这才是隐藏在雨夜的行刺与真正的杀局?李隆基悚然一惊,习武的本能让他拔剑,可剑竟然才拔出了一半,对方手中森冷的杀意已经抵达了他的颈脖,少年脸上带着慵懒的神情,剑尖只要再向前半寸,就能立刻取他的性命。
“陛下!”
侍卫们涌了上来,李隆基冷汗涔涔,突然一抬手颤抖制止了他们,他愕然看清了少年的脸:“……裴探花?”
站在他面前的“侍卫”,竟是新科探花郎裴昀!
“太子今夜带了一千精兵,宫门已破,兵临城下,好比这把利剑已经抵住了你的咽喉——”裴昀目中无人地直视天子,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你想过吗,这一剑为何没有刺下去?”
李隆基心头震动,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年剑势如雷霆,本可以取他的性命,剑锋杀气森冷,几乎要割破人的肌肤。
可是剑停住了。
裴昀的手稳定如山,一字一字都如风雨敲打在帝王心上:“因为太子原本就没有反,更因为老师孤身前往,安定了军心。
“老师并非不知道自己身入险境,反而会令你无端生疑;并非不知道这狂风暴雨中明哲保身,才是侍君为官之道。他心血尽付,生死不顾,只想要全你一世英明,全你父子情分,不让你日后回首今夜,夜夜痛心悔恨。
“可你刚才的诛心之语,一字一句在毁你信任,毁他心魂。”
张九龄闭了闭眼,像是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
雨夜奔波,几经生死,心力交瘁,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从少年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将他的背心捂热。
太子嘴角带着血,抱住李隆基的腿失声痛哭:“儿臣……儿臣以为右神策军将领秦随今夜要反,儿臣才带兵前来救援的!父皇你相信儿臣!……”
一言既出,众人脸上都布满疑虑。
在不远处执戟护卫的秦随是个胡人,和李隆基的另一个宠臣安禄山有几分相似,身材魁梧肥胖,模样憨厚,一身好武艺,平时说话直来直去,天子喜爱豪放的胡人,一向对他信任有加。
听到这话,秦随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大步上前,直直跪下:“陛下!末将是个粗人,只懂得战死沙场,不会在陛下面前拿刀抹脖子作态!末将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道效忠陛下一人而已,对其他人礼数不周全,要是曾经冒犯得罪了太子殿下,也请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个看似不会说话的胡人将领,几乎句句语带杀机。
太子气得浑身发抖:“一派胡言……分明就是你今夜设局引我入宫!”
“事关重大,殿下怎能凭一张嘴就血口喷人?”秦随立刻大声反驳。
“你——!”
太子和秦随各执一词。张九龄虚弱地咳嗽着想要开口,却见裴昀走上前,修长的身影拦在他面前。
不知何时,少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挡在他面前握紧拳,仿佛要替他遮挡所有风雨与明刀暗箭。
裴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秦将军,空口无凭当然不算数,本来我也不相信你会这么无聊。”他眼角带了些慵懒而危险的冷意:“可是谁让我一不小心捡到了这封手书?”
原本底气十足的秦随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脸色顿时大变!
那分明是当日他假醉时怀中掉出的,为了引太子上钩的手书——他早已经销毁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就要冲上前去夺取那可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可不待他动作,裴昀便从容把那封手书递给张九龄:“老师,你看看是不是秦将军的笔迹?”
每年地方官吏和边关将领来向宰相述职时,长安的文臣武将也需要参议政事,写成文章呈递给宰相。张九龄向来过目不忘,不难一眼识别出字迹。
张九龄将书信展开,神色微妙一动,点点头:“的确是秦将军的手书。”
“不可能!那封信——”秦随脱口而出,随即猛地打住话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裴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在想,那封信引杜御使上钩的书信,你早已经销毁得神不知鬼不觉,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是将事情做得干净漂亮,但你的军师,也有这么靠谱吗?”
秦随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脸色灰白。
——他不识字,所以书信与文章都是心腹军师代写,别人见到军师的字如见他本人,朝中人尽皆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裴昀竟然早已拿到了证据,有备而来。
张九龄缓步上前,将那封书信呈递给李隆基:“臣一人所观,或有偏差,请陛下将秦将军以前所上奏折取来,对比一看即知。”
李隆基接过那手书,展开来,脸色渐渐从惊愕变得铁青。
秦随突然面如死灰,跪地滚爬过来:“陛下,末将死罪!这都是军师的主意……”
一脚猛地踢在他身上!秦随被踢得嘴角流血,李隆基厉声喝问:“军师的主意?军师的什么主意?”
“假……假意要出兵逼宫,引太子带兵入宫……末将死罪……”秦随五体伏地,浑身如同筛子般发抖。
听到这里,李隆基什么都明白了。太子还伏跪在地上哀哀哭泣,他后背全被冷汗湿透。若不是张九龄拼死阻拦,他已经亲手诛杀了自己的儿子……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这封信!”李隆基怒喝。
那封手书被狠狠扔到秦随面前,他双手哆嗦着捡起来,惨白的脸顿时扭曲——
那“书信”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是一张白纸而已!
从始至终,裴昀和张九龄唱的,都只是空城计。
“你们设计我!”秦随怒吼着想要爬起来,顿时被侍卫用刀刃架住,拖了下去。
“陛下,陛下……陛下饶命啊……”
惨叫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殿外。
裴昀旁若无人地走上前来:“陛下,你说要赏赐我,还算不算数?”
李隆基不由得一怔,“君无戏言。”
“好, 借剑一用。”裴昀一抬手,“刷”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正是刚才抵着天子脖子的那把三尺长剑。
直到此刻风云落定,李隆基才愕然发现,那并不是铁剑,竟然只是一柄木剑。
木质坚硬光滑,更胜精钢玄铁。
两把剑靠近,沉寂多年的陨铁剑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动人心魄!
“我喜欢的女孩儿替人打了这把剑,她父亲是岭南的一个铁匠,曾经签下契约,答应替别人铸造一把木剑——可惜,书契上委托人的名字已经看不清了。造好剑之后,她一直在四处找寻当年的委托人。
裴昀将两把剑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看来,这把剑,是打给你的。”
“给……朕的?”李隆基愕然问。
少年的眼眸里倒映着剑刃的清光:“虽然找不到当年的委托人了,不过东西交给陛下,也算钱货两清啦。”
“……”
这一刻,帝王神色难以形容,像是有什么往事泅渡了十五年的光阴,在这个狂风暴雨之夜,突然击中了他的胸臆。
曾经有人答应替他重炼陨铁剑,也是这样懒散悠然的神色,也是这样洒脱不羁的笑容。
十五年的驱逐,他已经忘了当初。
十五年的失望,哪怕他以“不尽木”为柴薪,以曲江池为炉,以龙血为引,重炼陨铁剑仍然失败了。
当初没能做到的事情,如今竟可以做到吗?
只听“铮”地一声清越响声,剑刃相触,一道光芒从陨铁剑上泛起,像是蒙尘的珠玉被擦拭出一道夺目的华彩。
然后,陨铁剑竟然毫无滞碍地被纳入了那柄木剑中!
就像冰融于水,那把剑是活的,是会生长的树木,是有生命的泉水,迅速被分割开而又迅速包围,灵活得就像风,柔软得就像云,坚韧得就像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