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事,有些要直行速取,有些要迂回缓缓图之;有些要明察,也有些要糊涂;有些要寸步不让,有些却要妥协平衡。
“哪怕一个人再强硬,也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重压之下,他仍不肯弯腰妥协,就会将自己折断。近来行刺一事,他的固执,已经让陛下大为恼火。”
琴师神色冷冷地听着,似乎只有杯中酒能令他倾心。
“这些年,你在御前弹奏的曲子,不仅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天子的想法——甚至,也日积月累地改变了天子的性情吧?”李林甫谄媚地说,“先生的琴音,就是慢性的毒药。”
“不。”李八郎轻笑,“我的琴音并不是毒药,最多只是‘药引’而已。”
真正的毒药,是人类自己的谗言。帝王拒绝了苦口的良药,选择了甜蜜的毒药,他的眼睛与耳朵便会被蒙蔽,他的心胸便会变得狭小猜忌。他亲近宠幸小人,就会渐渐不信任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当朝太子。
落花冰凉,树下棋局黑白惊心。
李慕下冷冷落下一子,这是最终的局,所有的棋子都已经就位,所有人都将迎向自己的宿命。
待今晚夜幕降临之时,黑暗中将有新月重生。
大明宫中,天子李隆基做了一个梦。
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平天子,从来没有做过这样诡异的梦。
梦中一缕清幽的琵琶音不知从何方响起,仿佛来自苍穹洪荒,来自最初天地黑暗的混沌,风雨流连千古有遗恨,一弦一音撼动心魂。
“十五年了,你还记得那个人吗?”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低沉威严。
他愕然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只有殿外的雨落在阶下。这种感觉有点恐惧,像是天地间只剩下冷冷的皇权、高高在上的龙椅,与金碧辉煌而毫无温度的大殿。
还记得吗?
谁?……十五年前的谁?
他悚然抬头,看见一条巨大的白龙高高盘踞在大殿之上,明亮如古镜的眼睛俯视着他,就像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奴仆。
——那卑微的,被权力之手奴役的,被猜忌之心控制的,被恐惧抽打得瑟瑟发抖的欲望的奴仆。
“放肆!”
被白龙眼中的蔑视与嘲弄激怒,大唐天子悍然举起手中的陨铁剑,一剑刺了过去!帝王的面孔冷酷无情,殿外的暴雨正铺天盖地落下来。
“这一剑,是刺下你为我效忠的誓言!我是上天之子,天命所归,无论你是神是妖,只要你敢冒犯天威,这把剑就能取你的性命。”
鲜血从空中滴落下来,白龙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突然仰天长笑:“狂妄!”
这两个字一出,巨大的力量突然如重拳推在陨铁剑上,那把剑上星辰般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如残烛般熄灭。
黑暗如谜如雾,白龙的眼睛也弥漫着浩荡水雾:“十五年了,我夜夜只能看到青青的坟冢;我甚至没能见上挚友最后一面。我如何能原谅你们?”
李隆基愕然惊怒地看着手中的剑,突然发现,自己拔不出这把剑了。
“我只想还那人一个公道,你若是还不起,就用你这大好河山来赔!”白龙突然发怒,字字有雷霆之威,“我会用你们人类的方式,来报复!
“你会一步步失去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失去江山与城池,失去挚友与忠臣,失去进取的热忱和勇气,失去最爱的女人,失去一切的美好和希望。比死更可怕的,是销蚀。”
你只是人间的帝王,可能承受诸神的愤怒?
白龙的声音威严如同凌空的雷电,令大殿为之震动。天地几乎被暴雨破开,大水瓢泼而至,瞬间淹没了整座城池。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只见李隆基突然大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烛光微弱,窗外风雨淅沥。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是酉时。”太监高力士赶紧上前,“陛下可是做了噩梦?”
原来……是一场梦……
李隆基满身冷汗地环顾四周,梦中的白龙如此清晰,此刻的大殿却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他伸手扶住剧痛的头。
高力士斟酌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大理寺卿正在等着求见陛下,说宰相府行刺一案,已经审出结果了。”
风雨如晦,一道闪电倏然在宫殿上的天空炸开。
宰相遇刺一案,经大理寺提审,东宫侍卫游睿已经认罪,大理寺与金吾卫不仅查出太子幕后主谋,还查出鄂王和光王两个皇子参与同谋。
次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来。
天子震怒,一道旨意下到中书省,要废黜太子,赐死鄂王和光王。
五
殿外雨越下越大。
“陛下还有要事在忙,劳烦丞相再等等……”
宫阙万间都蜷伏在暴雨中,玉宇琼楼都瑟瑟发抖,似乎还有巨大的白影盘踞在苍穹,冷冷地俯视着人间。
宰相张九龄已经在风雨中伫立了好几个时辰,似是体力不支,身子微微一晃。
旁边的李林甫伸手扶住他的后腰,似笑非笑:“这雨越下越大,陛下一时半会儿未必能召见我们,丞相,我看你的气色不大好,需要休息。”
此刻,张九龄的衣角被雨舔湿,侧脸清丽苍白,像是被整夜风雨摧折过的樱花瓣,疲惫的神态甚至给人柔弱的错觉。
“稚子何辜?”张九龄的目光从雨幕中收回来,很奇怪,他一说话,就有种让旁人站直身体、倾耳聆听的力量,“若是鄂王和光王两个少年真的被陛下亲手诛杀,你我在往后的日夜,能安心酣睡吗?”
宰相的话音飘进了清凉的雨丝,透骨的清晰。
“陛下圣心决断,我们做臣子的,只能尽自己的本份而已。”李林甫笑眯眯地用一句太极挡了回去,同时伸出手替张九龄遮挡飘来的雨丝,“丞相忧思过多,于身体无益。”他打量着张九龄的气色,认真地说:“我还是觉得丞相应该去偏殿避雨休息。”
他两次提醒张九龄去避雨,眼神很真诚,简直就像面对真正关心的朋友,让你觉得无论这个人此刻说出多么肉麻的话,都是出自于他的本心。狮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会笑的狮子。听说李林甫在家里修建了一座弯弯曲曲的“偃月堂”,每次他若是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得罪他的人可以躲过一劫;他若是笑眯眯地走出来,敌人必死无疑。
“政事可早可晚,”李林甫脸上带着浓如蜜的笑容,亲热地揽住张九龄的肩膀,眼神深黑,“我不怕别的,只怕今夜的寒风冷雨伤了丞相。”
“风雨欲来,我何惧之?”张九龄淡淡一笑,像掸去衣襟的灰尘一样,将李林甫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掸开。
他不再看李林甫,只任由雨风吹动他的衣襟,腰身挺得笔直,负手的背影里有岿然不动的山川。
终于,殿门打开了,太监神色恭敬地让路:“陛下有旨,两位丞相请进。”
殿外雷雨交加,恢宏的大殿偶尔被闪电的光照得雪亮。张九龄走在前面,李林甫紧随其后。
天子的目光落到一身雨水的张九龄身上,疲倦地摆了摆手:“朕不想你们在殿外等一整宿,让朕落下苛待朝臣的罪名,你们回去吧,朕今日什么也不想听。”
“陛下不想听,但臣不得不说。人命关天,请恕臣僭越之罪。”张九龄神色不变。
“那三个逆子行刺你,证据确凿,朕怎么能不办他们?”李隆基终于暴怒地站起来。一道惊雷滚过,太监与宫女们都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李林甫也伏跪下来。
“他们如此忤逆,实为天下所不容!他们今日敢行刺你,他日就敢拿兵刃对着朕!”天子的震怒,比殿外的雷霆更冷酷,“任何人再为那几个逆子说情,朕一起治罪!”
张九龄仍然站在原地,单薄的脊背挺直,如同狂风暴雨也无法撼动的磐石,惊涛骇浪也无法折断的桅杆。
他淡而肯定地说:“臣不是来和陛下说情的。”
李隆基双手发抖,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不是说情?”
“臣是来和陛下说理的。”张九龄坦然迎着天子的目光,“太子废立,乃是国本大事,陛下岂能凭一时之怒而废黜储君?社稷与百姓,都在陛下手中,不可任性而为之。
“太子仁孝,鄂王和光王聪颖慧敏,三位皇子平日都没有犯过大错,如何会突然行刺臣?金吾卫掌握的证据太过明显,明显得就像有人刻意为之。”
帝王眉头一跳,像是突兀地被跳动的烛火烫到。
“臣的确曾经批评过太子玩物丧志,若是太子对臣有微词,并不奇怪。但太子命人行刺臣,却委实有些奇怪——就算臣死了,太子未必就能有所获益。”
李隆基脸上的盛怒渐渐变为了复杂的阴沉,那是独属于帝王的孤独与沉思。
张九龄的话句句都在要害。
“太子虽然偶犯小错,却知错能改,绝不至于如此荒唐,鄂王和光王更是无辜。”张九龄轻声咳嗽,“当年武后接连贬黜数位皇子,章怀太子左迁巴州,写下《黄台瓜辞》。如今天下大定,大唐盛世得来不易,怎能再生骨肉相离的悲剧?”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李隆基脸上也有些怅然若失。他默然良久:“爱卿说了不是来说情的,却还是让朕不舍骨肉亲情。”
“于情于理,陛下都应重新查清案情。不可轻率废黜太子,使朝中人心动荡;更不可听信谗言,令两位皇子蒙冤丧命。”
李隆基沉思良久,终于摆了摆手:“罢了,依卿所言吧。”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一直不起眼地垂手站立的李林甫:“你还有话要对朕讲?”
“张相所言有理,陛下圣心决断,臣没有话要讲。”李林甫恭敬地说,看向张九龄的目光就像亲密的同僚与志同道合的朋友,神态自然之极。
张九龄微微皱眉,他与李林甫同朝为官多年,到如今,却看不懂这个人了。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喧哗声。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不好了,不好了……太子带着士兵冲过来了!”
六
太子反了。
不知为何废黜的消息竟走漏出去,也许太子觉得走投无路,于是带着一千兵士雨夜逼宫,做殊死一搏。
就在片刻之前,宰相还在力保太子,称太子绝不会有忤逆之心;就在片刻之前,李隆基刚刚动摇了废太子的心意。此刻的兵戎相见,就像一记耳光打在帝王的脸上。
李隆基脸色铁青,气得愣了半晌,突然猛地抽出腰畔的佩剑!
剑气与帝王眼底的杀气互相辉映,寒光照彻人心,李隆基厉声说:“朕倒要亲眼看看,这个逆子能把朕怎么样!”
殿外士兵们正在奋力搏杀,刀光剑影与风雨声混杂在一起,血水流过青砖。
混乱中看不清太子所带的兵马到底有多少人,但明显对方人手占优势,禁军金吾卫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也厮杀得十分惨烈。
“跟朕来!”李隆基毕竟是骑射出身的天子,青年时代便以政变血洗大明宫,此刻盛怒之下要亲自率兵迎敌。
“万万不可!陛下不可以身犯险!”李林甫慌忙上前劝阻。
张九龄脸色苍白,这一次,李林甫的意见并没有错,他也将天子拦住:“雨夜看不清三尺开外,陛下需防备暗处有冷箭。”
“虽然陛下不能前去,但此刻情势危急……”李林甫眼珠一转,迅速看了张九龄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张九龄的眸子清明如水,仿佛能映出对方心中的筹谋与算计,李林甫赶紧谦卑地垂下眼帘。
高手过招,风雨在心弦上跃动,于无声处听惊雷。
许多疑点如同雨水从天际纷纷坠落,血腥味弥漫开来,黑暗中仿佛有吞噬一切的陷阱,又仿佛有一支幽冷凶猛的暗箭,正藏在这夜雨之中。
张九龄任由雨水濡湿了衣襟与鬓发,终于,他回过头:“陛下,那就让臣去会一会叛军吧。”
李隆基的神色中有一缕疑虑闪过。
风急雨骤,张九龄知道自己此刻已经站在悬崖边沿,站在危局的风口浪尖,但他不能退缩,不能在风雨中选择保全自己。
无数人的命运都将在今夜发生改变,也许鲜血会染红宫殿的石阶,他不能眼看着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被血浸没。
他会选择在风雨中向前,找一条出路。
“陛下放心,臣并不懂得带兵,”张九龄的神色从容如常,“这一趟,臣并没有准备带去一兵一卒,只需臣自己一人前往。”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有人的胸怀如浩瀚大海,任天地巨浪狂澜,仍海纳百川;有人的意志如参天大树,任四季风雨寒暑,仍坦荡如初。
“若陛下信得过臣,就让臣代陛下去问一句,太子为何会有今日的不忠不孝之举。”
四目相对,天子突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动摇叛军的信念,瓦解叛军的意志,粉碎叛军的斗志,是比武力更可怕的对抗;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局中,比刀剑更有用的是,是人心。
情势紧急,刻不容缓,张九龄朝李隆基行了一礼,毫不迟疑地转身步入风雨中,李隆基不禁脱口而出:“爱卿——”
伸出的手还在半空,李隆基怔怔注视着黑暗良久,当初廊下的清俊少年,如今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他和他并肩一步步走到今日,多年君臣,多少复杂深沉的情怀,都被隔开在这纷纷雨幕之中。
站在阴影里的李林甫脸上仍带着殷勤的笑容,但眼底里毫无温度……他厌恶那种光芒。
厌恶那种总是相信能以一己之力而力挽狂澜的信心,厌恶那种明知有去无回却义无反顾赴死的脚步,厌恶那种永不妥协的固执和愚蠢,厌恶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孤高。
厌恶那可以摔碎,可以毁灭,却永远无法征服的挫败感!
七
张九龄一身风雨,步入乱军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张相来了!”金吾卫们立刻形成包围圈,将他保护起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叛军那边,太子也愕然大喊了一声:“住手!”
太子手握长剑,甲胄之下是一张年轻的脸,并没有志在必得的暴戾,有的只是拼死一搏的恐惧。
“殿下为何带兵夜闯禁宫?”张九龄一抬手,淡淡推开两旁护着自己的刀刃,径直走上前去。
太子僵立在原地:“我接到消息,今夜兴庆宫有人作乱谋逆,要对父皇不利,所以我特来护驾。”
“谁在谋逆作乱?”张九龄声音不高,但在纷乱的风雨中那样清晰,带着入骨入髓的威严。
“……”太子的目光有些闪烁,“我只是想要自保而已。”
张九龄突然大笑:“殿下,什么最能保护自己?是剑?还是盾?以无畏的勇气为剑,以无愧的坦荡为盾,才能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