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道:“桥公让女公子找个地方过日子,不要掺和进来。”
楚楚面上没有表情,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声音也低到旁人听不清楚:“阿父必须要活下去。”
她不知道死劫到底会怎么发生,所以她要主动出击,至少要用她的性命去换桥蕤的命,这是她欠桥家的,也是她欠桥姝的。
曹操见桥蕤、李丰、乐就、梁纲兵败退走,并派兵前去追击。
日头已经落下,天上烧起了大片的火烧云,桥蕤在费力的抵挡曹操的青州兵,此时体力有些不支,战场上硝烟弥漫,死的人越来越多,就在他支持不住要落马之时,一只箭利落的射穿他身后的敌军。
他回头,看见了楚楚,自己的小女儿。
她这一日穿得格外的漂亮,红衣醒目,正放下弓箭,手上换上了环首刀,青州兵在小女娘的利刃之下犹如脆皮,很快她漂亮的红衣上便染上了黑红的血。
楚楚嘱咐李林:“带着我阿父离开,我来断后,不要回头。”
李林斩杀了一人,脸上也溅了血,眼睛被刺激得通红,看了一眼面前红衣的少女,感觉有一种莫名的东西从心中升起,点点头:“喏。”
桥蕤已经力竭,有了带来的人支援,压力骤减,因此边打边退,直到被李林带着离开,到了安全的地方,他缓了一口气,询问李林:“你们怎么会在蕲阳城外?”
李林道:“属下送女公子到了彭城城外之后,她便让我提前来到了这里,说是不久将与我汇合。”
桥蕤心中一惊:“她怎么提前得知我们会来蕲阳?”
说完他不免有些慌张,赶紧道:“她人呢?怎么没有跟我们一起撤退?”
在战场上黄沙漫天,乱糟糟的,加上夕阳落幕之后,夜晚太黑,桥蕤一时没有发现楚楚压根没有跟着他一起撤退。
他赶紧道:“我得回去寻她,要是她死了,她阿娘可饶不了我。”
说着眼睛已经水润,上马之时,腿都有些软。
桥蕤说:“早说让你们不要掺和这件事,你们非不听,我都老了,战死沙场是归宿,她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白死了。”
说完已经老泪纵横。
楚楚身边的亲兵已经一一战死,周围全是敌军,这些男人就像是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一样,用一副色眯眯的眼睛看着她,一步一步的开始接近。
北方常年干旱缺粮,这些青州兵原本是盗匪出身,后来才被曹操给收服,是真的会吃人且毫无下限的兵。
此时她已经退无可退,许是在临死之前,楚楚只想求一线生机,于是冷静的以时间起了一卦。
晋卦。
九四爻,鼹鼠贞厉,位不当也。
上位者不让依附,下面的人不让统领。
此时的她无业可安,无位可守。
就像是鼹鼠一样,能飞不能过屋,能绿不能穷木,能游不能度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
这一卦与她现在面临的状况何其相像,楚楚握紧手中的环首刀,面上有些凝重,难道这一线生机也不愿意给她。
不对。
还是有机会的。
楚楚摸到了随身携带的毒药,这也是华佗给她保命的,她斩杀了一个胆敢上前的青州兵,往后退了几步,随后便有七八人冲上来。
她看准机会,感觉到夜风起,于是将药粉一扬,风将毒粉散开,敌军沾上药粉,顿时浑身瘙痒。
就是这仅有的机会,楚楚骑马越过数人,朝着山林奔逃,而身后却有箭朝着射来,于是背后中了一箭,直接从腰腹贯穿,痛得她浑身都颤了起来。
见青州兵还要去追,射箭之人放下箭,声音冷酷:“不用去追了,箭上我亦涂了毒药,既然她以中箭,就活不过今晚。”
漂亮的女人死在战场,比起斩首最为可怖的是,女人的尸体也会被玩弄,不如让她死在山林中吧。
他道:“传令下去,就说,桥氏之女,已经战死了。”
桥江楚在蕲阳战死的消息,很快就传扬了出去,民间的百姓亦有耳闻,据说这位桥氏之女死得很惨,就连尸体也没有留下来。
蕲阳城外有各方势力盘旋,想要寻到她的尸体,却一直一无所获。
于是便有流言传了出来,说这位桥氏之女死前留了宝贝,这才引起了各方的势力觊觎。
毕竟这桥江楚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传奇,她单单做的几件事情,都已经足够匪夷所思。
先不说众人耳熟能详的几件事,还有人传出来,如今贵人们能在夏日制冰,最开始拿出方子之人,也是这位名叫桥江楚的女郎。
在她死后好像蒙上了一层滤镜,传着传着,就快要将人传成仙童下凡了。
得知桥江楚的死讯后,吕布静静在坐在房间之中,一言不发。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楚楚离开前,用丝绢写着的信。
丝绢被她塞在了枕头里面,藏得还很严实,要不是得知她的死讯,他让人收拾她曾穿戴过的旧物给她做衣冠冢的时候,被婢女发现了,不然他还真没发现这小妮子走的时候,还舍得给他留了只言片语。
丝绢上的字倒是写得中规中矩,还画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大狼犬,她说:“我走了,希望下一次见面你还活着,不然就要下一世见了,你别太想念我,免得你气急败坏,忍不住想要抓我回去宰了。”
房间里十分的安静,周围没有半点声音,吕布轻嗤了一声:“可惜了,我还活着,你自己先死了。”
说完,他浑身像是没了力气一样靠在了胡椅靠背上,将丝绢盖在脸上,眼前却不由自主的浮现了桥江楚那活灵活现的样子,好像浑身被丝线一层层的缠绕,最终将他缠绕得密不透气,似乎下一刻就因为无法呼吸而窒息。
第103章 是她?
蕲阳城外。
已经距离那一场战事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战场的痕迹被白雪覆盖,仿佛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雪花一片一片的落下,这片大地一片荒凉,一队人马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为首的两人,其中一人穿了暗红色衣袍,另一人穿了一身月白衣裳,看上去都是年轻俊逸的青年,此时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上千的精兵,乌央央黑漆漆的一大片,和着凌冽的北风带着刺骨冰凉的寒意。
周瑜摩擦着掌心的玉i,声音淡淡的询问:“还是没有找到她吗?”
属下低下头,声音带着紧张:“是。”
周瑜摆摆手让他离开,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捏得发白,他闭了闭眼睛:“她不会有事的,定然是逃走了。”
孙策望着白茫茫的雪地,嘴角还能扯出一抹笑容来:“许是还在气我们之前的约定,因此不愿与我们相见,的吧。”
他嘴硬的说完,又低下了头,睫毛已经结冰,轻轻一颤,在开口时嗓音哑得厉害:“这小妮子向来是个气性大的,报复心极重,说不定她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为她的‘死亡’伤心难受,正乐得看笑话。”
周瑜沉默着不说话。
他们都知道,此时说的这些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两人在战场上经历了无数的生死,没有任何人比上过战场上的人明白战争的残酷,即便她身上带着蛊毒,寻常的毒药伤不了她,可是那天她是被人射中了腹部,若是没有医工及时的救治,生还的可能十分渺茫。
风雪越加的大了,北风呼啸,吹飞了众人的衣摆,在孤寂中多了一丝细密的伤感。
与桥蕤对战的是青州兵,这些人原本是盗贼出身,后来才被曹操收服,这些青州兵恶名昭彰,不仅烧杀抢掠,他们是真的会吃人。
没有在战场找到那小妮子的尸体,还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也许。
她已经被吃了。
孙策抿嘴:“她又爱哭,又怕疼,若是知道……”
就是他见过了无数的场面,此时想到有这么一个可能,便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逆流,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周瑜问孙策:“你还要和许都朝廷俯首称臣吗?”
孙策道:“我称臣的是汉天子,而不是他曹孟德,早晚我会带兵北上,迎回天子。”
周瑜丝毫没有掩藏自己想要为楚楚报仇的心思,声音冷淡却蕴含着森冷的杀意:“若是她真有什么意外,我会让青州兵为她陪葬。”
那是一群吃人的兵,本就应该不得好死。
孙策下巴绷紧,耳朵已经被风雪冻红,两人还是期待楚楚能够,好好的活着的。
他说:“我真后悔当年没有直接让她跟我们前往江东,不然也不会让她落入这样的险境……”
而时隔三个多月,张作这才从一群流寇中逃了出来,在前往江东的路上听到了桥蕤之女战死的消息,他掐指一算,忍不住叹息一口气:“这真是天意啊。”
他疑惑:“这小妮子,真死翘翘了?”
在冬日里,天上的云层太多,将星辰都遮挡住了,偶尔显露出来的晴天,夜空中也只有北极星出现。
等张作到了江东之时,已经到了来年的二月,时间来到了建安三年的春天。
孙策和周瑜以及手下的一众谋士正在制定作战策略,已经长成少年的孙权也在其中,谋士之间对其中的攻伐有了分歧,吵得厉害,声音大到能将房顶掀翻。
就在这时候,有守卫上前跟孙策耳语,说是项城人张作正在外面,有要事相告。
与张作有关的人和事,都是关于楚楚的,他倏地起身,急急忙忙的走出去,这个举动让众人摸不到头脑,刚走到门口,孙策便回头,对着周瑜道:“阿瑜,张道长来了。”
孙权不知道这位道长什么来历,见孙策这般匆忙,不由跟上问道:“阿兄怎么了?”
孙策看着自家弟弟,还有周围的一干谋士,道:“诸位继续,我和公瑾两人去处理一些私事。”
他拍了拍孙权的肩膀:“等商议得了共识,阿权,你记录下来,晚上来跟我汇报。”
孙权心中一动:“是关于小桥阿姊的事情吗?”
能被阿兄这样重视的,也就是小桥阿姊的事情了。
他知道阿兄因为小桥阿姊战死却没有寻到尸体,因此一直不愿相信那位桥阿姊已经死掉的事实,依旧张榜在寻找她的消息。
即便已经及冠,他这阿兄也不愿娶妻,就这么寡着,就连各世家送的姬妾也都不看一看,惹得好多人来找他抱怨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还有阿瑜兄长也是,平日里看着那位阿姊的死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可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站在荷塘旁发呆。
他可记得在自己年幼的时候,还曾给小桥阿姊摘过莲蓬,她最喜欢吃莲子,阿瑜兄长每次在亭中看着莲池的时候,定然是在睹物思情。
死的人以经死了,活的人还要继续,总是要走出来的。
孙策拍了片孙权的肩膀,没有说话,直接走了出去。
接连下了半个月的细雨,此时阵雨才刚刚停,发灰的屋檐还在滴水,石板下有青草冒头,空气中带着泥土的气味。
万物已经重生。
会传来好消息吗?
孙策和周瑜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张作等待的偏殿,便见到他整个人变得更为的邋遢了,正拿着酒葫芦在喝酒,脸上带了两抹醉意的驼红。
他见到两人,放下了酒葫芦,感叹了一句:“二位倒是来得快。”
走得近了,才发现张作失去了一只手,周瑜不由道:“你的手?”
张作瞥了一眼,浑然不在意:“来的时候给人算了一卦,算来算去都是死劫,那人不信,恼羞成怒的让他身边的下人把我手砍了,要不是我跑得快,我可能就死了。”
听到“死劫”二字两人的眼神中皆是暗淡了下来。
孙策没有坐下,而是询问:“张道长前来,是有何意?”
说完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对方,生怕错漏了对方的一丁点的表情,好在张作这个人不喜欢绕弯子,便直接道:“我是为楚楚、桥江楚的事情来的。”
张作道:“去年她有一死劫,本是应该渡不过了,后来我便听见了那小妮子死讯,本以为天命不可为。”
老道长顿了顿,在两人以为他会说什么夜观星象或者掐指一算这样的鬼话之时,他淡淡道:“上个月有人托我打听了关于压制雌雄蛊毒的办法,我便想到了可能是楚楚那小妮子并没有死,那蛊百年能出一对都是运气,不会有第二对的。”
他顿了顿道:“那人还提及不是要种蛊另一方人的血来作为药引,而是其他压制此蛊的方式,这个方式要么是孙将军需要,要么就是那小妮子知道。”
周瑜道:“所以你来确定,打探压制蛊毒之人,究竟是不是阿策?”
张作放下酒壶,捋了捋胡须:“我来见你们之前,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她,现在你们见我前来如此惊讶,想来打探这个方法的人,便只有她了。”
孙策嗓子有些哑:“一定是她。”
他与周瑜对视一眼,声音低沉:“阿瑜,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对不对?”
即便是有一丝线索,孙策也不想放过。
年少与楚楚初见时,小孩子笑意盈盈,满嘴谎言,那时候只想逗逗她,谁知道后来会那样的喜欢,那样想要拥有占有她的情感强烈到连孙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实在太想念她了。
周瑜见到孙策期待的眼神,想到他手上的王蛊,心中有一股酸涩之意,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是她。”
这话也不知道说给自己听得,还是说给孙策听得,声音明明依旧是水落清泉,却听出了一丝的期待和伤情。
张作又坐回去了,拿着酒葫芦喝了酒,奇怪的嘟囔道:“不过若是那小妮子,你们俩是怎么惹到了她,宁愿被蛊毒折磨,也不愿意来江东寻你们庇护?”
这话说得实在扎心。
“若真是她。”周瑜顿了顿,道,“还请张道长帮个忙。”
张作摇了摇空了的酒葫芦道:“不如先拿一壶好酒来再说。”
孙策便立即让人,前去将府上最好的酒给拿了出来。
三人嘀嘀咕咕了一阵,最后确定了引蛇出洞的策略。
没有见到背后之人的真面目之前,谁也不敢确定,打探雌雄蛊毒压制办法的人便是楚楚。
希望是,又害怕不是。
等张作联系那人拿药的时间里,孙策又开始每日每日的睡不着,经常半夜从床上惊醒,接着便是一阵突然的心悸。
这样的情绪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有一个再也不会出现了。
明明孙策年纪轻轻便已经拿下了江东的一大片地盘,威势随着身份地位的提高越加的凌厉,再也不是那个年少丧父的少年郎,而是才用了两年多时间就爬到高位让各位诸侯都胆颤的上位者,可是依旧没能及时的度过这一情关。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然而打探压制蛊毒之人,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