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石板道上前行的少女,离开了盘金绣银的绫罗和耀眼的珠翠步摇,素淡的翠色罗衫越发显出了她纤细轻盈,垂下的翠带萦着她不盈一握的腰。
整个尚书府的建筑都古朴板正,让身处其中的月下越发显得单薄纤弱,透着少见的淡淡孤清。
一旁管家:“宋大人?”
宋晋收回目光,往书房去。
书房里正凝眉看信的男子一身粗布白袍,一眼就能看出是常穿常洗的,衣领和袖口处都磨薄了。通身上下只一根木簪簪发,却自有其不凡的气度。
四十五岁的年纪,已早生白发,眉间也有了一道展不开的皱纹。却依然是让人一见便会屏息的人物,无论是粗布还是简陋的木簪,是白发还是皱纹,都难掩他俊美的事实。
礼部尚书慕元直。
年轻时的好风姿,让人遥想。
他这一辈的人,看到慕元直,不少人依然会想起二十多年前这位点探花的情景。进士游街那日,这位探花郎一出现就惊艳了半个京城。之后每届探花郎,都被人拿来与慕元直比,都道不如也。
如此持续许久。直到宋晋的出现,再现当年进士游街的盛况。
宋晋进来,无声行礼后即退在一旁,并没有打断书案后正在看信的人。
慕元直从信中抬起头,没有说别的,直接把信递向了宋晋。
宋晋恭敬接过。
慕元直目光落在宋晋身上,见他近乎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子礼怎么看?”
“国朝幅员辽阔,再是风调雨顺的年头,也难以避免有地方遭灾。仔细算起来,真正需要朝廷拨粮救灾的只有青、宁、顺三个县,并不算太坏。”
“这个时候,子礼觉得当救?”慕元直目光依然落在宋晋脸上,问。
宋晋抬头,迎向了这位一手提拔他的人。也是当时会试的主考官,可算他的老师。
恭敬回道:“民有灾,自顾不能,自然当救。”
慕元直看着他没说话。
面对老师的目光,宋晋不躲不避。
好一会儿慕元直才慢慢道:“子礼,不仅我,就是赵阁老,也对你寄予厚望。为师同你一样,早已深知眼下大周上下贪腐败坏,官场混沌不堪,但依然入这浊地,不过是为苍生尔。”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在了窗外两竿竹上,慢慢道:“欲救天下人,有时不得不舍弃一部分人。”
内中道理不需他细说,他很明白自己这个学生都看得懂。
如今他们清丈土地推进到了两江地区,曾经的两江巡抚就是祁国公那位最能干的九爷祁煜。他在两江经营多年,两江地区官员不是换了祁国公一党的人,就是依附祁党的贪官。
在那里清丈土地,本就艰难。眼下受了灾的三个县更是这些人眼中的香饽饽,平常一亩土地价值五十石稻谷,遇到灾年二十石,甚至十石就能买了去。那帮人怎么可能放过大好的兼并机会,根本不会让救灾粮运进去。
这时候插手三县救灾,就是虎口夺食。本就难以推行的清丈土地更会寸步难行,真把那些人惹急了,只怕两湖地区已有的成果都保不住了。
慕元直早已看出,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这三县,甚至——煽风点火。饿死的人多了,祁党再是通天,也兜不住。一旦出了民乱,正好把两江地区依附祁国公府的官员一网打尽,换上他们的人。
他再次看向宋晋,他绝不相信宋晋没想到这一点。
“有时候,人就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哪怕为此背负污名,只要于大局有益,也在所不惜。”
慕元直慢慢道。
窗外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苍白面容上。
第33章
夏日阳光热烈,透窗而入的阳光落在慕元直转过的侧脸上。这张曾惊艳京城的脸,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宋晋拱手躬身向老师恭敬一礼,才道:“学生以为,有灾当救,哪怕知其不可为,也当为之。”
慕元直身子一颤,看着宋晋,没有说话。
宋晋道:“虽阻隔重重,但总有办法让他们配合的。”
慕元直沉声道:“那都是祁煜亲自收服的,哪有那么容易。”
“祁大人的才华手段学生从未质疑,只是——”说到这里宋晋看向慕元直一笑,“以利相聚的人,就会因利受到威胁而散。”
“你是说?”
“温尚书给臣送了整整十二箱两江历年书册,臣也不是白看的。”
慕元直一愣,道:“他们肯送过来的要么是琐碎无用的记录,要么是抹平了的数据.....”
宋晋含笑回复:“自然各府县的文书记录都没有问题。但分开看没有问题,不代表合起来看找不到问题。单看一年的找不出问题,不代表历年对比看寻不出问题。”
说到这里宋晋淡淡一笑,向慕元直道:“臣已密信,让季玉和义山两人照着线索去查,目下已有回音了。”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给了慕元直。
慕元直看过,暗沉的目光一亮!“如此不仅能救灾,就是清丈也不至于寸步难行!”想到什么,他提醒道:“祁国公必不会束手以待,他那边.....”
宋晋温声道:“老师忘了祁国公的心头之痛了。”
一句话,慕元直豁然开朗。祁国公心头之痛就是祁煜之死,而祁煜正是死于倭寇之手。就是为了给儿子报仇,祁国公也不能坐视东南真的乱起来。
慕元直道:“真是死得其所呀。”
当日听说祁煜死讯,他只高兴祁党失去左膀右臂,他们在两湖的清丈一下子没了这个最大的阻拦。怎么都没想到还有后头这些好处。
宋晋轻轻一笑,“是啊。”
“既这样,我会禀告阁老,就按你的主意来!我现在就去赵府,你也回去吧!”
书房中,宋晋含笑,没有动
“还有什么事?”慕元直一面袖起两封信,一面问。
“大人,学生想看看大人这边的两部孤本藏书,不知大人可允?”
“藏书阁,你可随意。”
“如此,就要耽误大人些时辰了。”说到这里宋晋看向慕元直,“既大人暂时不能离开,不妨去厢房看看郡主。郡主在等呢。”
慕元直一滞,看向了宋晋。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许久才有低沉的声音响起:“子礼,国朝正行到关键处,正需你辈鞠躬尽瘁。老师不希望旁的微末琐碎之事,牵扯你的精力。”
另一道温和如风的声音:“学生铭记老师教导。”
*
尚书府待客的厢房里,除了必备的桌椅,另外只有一只土定花瓶,插了两枝绿枝,就是整个房间唯一的装饰了。
这间厢房如同整个慕府的缩影。满朝皆知慕尚书慕元直,清履中正,苛细廉检。
月下对着眼前的粗瓷茶杯,干巴巴坐着。
就在翠珏和璎珞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她们看到门口处有人过来,只那身白袍就知是他们老爷。
璎珞慌忙推了推椅子上还在发呆的郡主。
月下回神,起身朝门口看去。
一时间几乎哽咽。
她缓缓起身,正要恭恭敬敬俯身行礼。
只是才屈膝,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同样熟悉的几乎藏不住的厌恶:
“免了,不敢让郡主行礼。”
一句话就让月下身后的翠珏和璎珞煞白了脸。
月下屈到一半的膝几乎僵住了一样,她看向了父亲。
“你还委屈了?”
慕元直只一扫月下那张脸脸就立即转开了目光,像以前一样,对这个女儿他连多看一眼都显得吃力。他冷笑了一声:“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月下直起了膝盖,愣愣看着父亲。隔着多年时光,见面不过一会儿,她就重新捡起了对眼前这人所有的怨恨。
慕元直再次瞟了月下一眼,声音更冷了:“别告诉我,你已不学无术到连这么一句简单的诗都听不懂了。”
“女儿就是不学无术,就是听不懂!”月下抬起下巴,望着父亲,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听不懂就去学!生就什么都不如人,偏偏还好逸恶劳!”慕元直终于把目光落在了女儿那张不服气的脸上,“如果不是身为郡主,你还能干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要吃要穿,攀比打扮,你还会什么!”
清冷的堂中一瞬间静得可怕。
“可我就是郡主啊,我会做郡主就行了。”月下用父亲最厌恶的方式娇俏一笑,一字一句道:“我生为天潢贵胄,会享受——,就够了。”
慕元直看着女儿,嘲讽一笑。“外头还说什么改过,依我看,你一辈子都注定如此!”
月下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可她硬是死死憋住,绝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她望着父亲,笑得越发灿烂。“对呀我就是要一辈子做一个只会打扮的轻浮郡主。”
“空耗民脂,作践绫罗,却无分毫羞耻之心。你去吧,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了。”慕元直似乎再也懒得多看月下一眼,厌倦得摆了摆手。
月下眼泪再次在眼眶中打转,她却把下巴抬得更高,笑得更狠。“父亲这么厉害,怎么只能教训我呢!祁国公府那座十二围屏风,把人家绣娘的眼睛都作践瞎了,怎么没听父亲说一句话!哦,祁国公府老夫人寿辰那日,父亲还带着礼物上门了呢!”
“好好好!我尚书府是不如祁国公府门第,别的不说,祁国公府人家至少能教出得体的女儿!人家与你同辈的女孩,旁的不说,就那位跟你一般年纪的大小姐,人人都赞勤谨自持,博学多才!你呢,比人家不过小了几个月,除了攀比顶嘴,你还懂什么!”
听见父亲拿祁白芷跟她比,月下当即炸了。
“我是什么都不懂,父亲懂!”说到这里月下笑得无比娇美,语气中更是盈满嘲弄,“父亲要用宋大人对付这满朝贪官,把人推出去迎接枪林箭雨,顺便还不忘把女儿送给人家,全当送了一个护身符一样!父亲是又惦记了苍生,也没有太对不起学生。父亲大人,多会多懂啊!”
“你!”
慕元直的手抬了起来。
翠珏璎珞惊呼,一个拉住郡主,一个闭上眼挡在郡主身前。
月下却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璎珞,甩开了往后拉她的翠珏。不避反迎上去,抬起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对着她的父亲。
“父亲打呀,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我要提醒父亲,眼下可没有娘亲救你的命了!父亲可以试试,我这个明珠郡主,你到底还打不打得!”
“混账东西,你给我走!”
慕元直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
明明是父女,话语之间的厌恶却掩都掩不住。但到底,他抬起的手没有落下。
月下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也不知怎么走到的马车前,更不知怎么爬上的马车,直到看见马车里坐着的宋晋,她才重新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这个人,活生生地活在一方天地之中。
月下死死憋住眼中泪,不肯让人看出来,更不愿意让宋大人看不起。
她做出一脸若无其事的笑,不肯给沉默片刻容身之地。“大人比我还快,我还、还以为.....我还以为要等大人一会儿呢。天确实热了,太阳地下才走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给晒得不舒服。大人你呢,你觉得还好吗?”
也不等人回答,立即低头笑道:“大人手里拿的什么?瞧着好像怪有趣的。”
她装作非常认真看宋晋手中东西的样子,其实她眼睛模糊得厉害,眼眶里已都是泪。
宋晋抬起手,张开在她眼前,轻声道:“听说是郡主儿时的小玩意,臣见遗落,特拿来给郡主看看。”
宋晋左手掌中是个小小的木雕不倒翁。
“啪嗒”“啪嗒”——
两滴泪砸落在宋晋张开的手掌心。
月下声音却如常,好像无事发生。“果然是我小时候的东西,刚得的时候,喜欢得很。”
宋晋也好像并没有见到眼泪,依然是如风般安静自然的声音:“难怪郡主喜欢,看它可怜巴巴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疼的。”
月下这才看个分明:不倒翁做成了小鸭子模样,一双眼睛怯生生,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
“嗯,每次看到它这样可怜样子,都忍不住想哭。宋大人不要笑我.....”
月下这才拿帕子捂住了眼睛,好像她刚才的泪都是因为这个可怜巴巴的不倒翁。
她靠着铺垫了锦靠背的车壁,微微仰着头,手按着帕子。
退红色的帕子遮住了月下半张脸
静悄悄的,只有肩膀轻轻抖动。
坐在对面的宋晋移开了目光,慢慢合拢了掌心,攥着掌中那个小巧的不倒翁。
过了一会儿月下骤然抬手,把帕子一抹眼睛,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笑道:“宋大人,可不要再让我看到那只小鸭子了,每次看到都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