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院子一样安静,干巴巴两棵树,连一丛花都没有。连守着书房的哑巴,这会儿都不知道去哪了。
“我从不做这样的事。他有才干,自会被人看到,不劳他求,我也会见。他若没有,我见之何益!”
慕元直的声音,没有感情,冷冰冰的,让月下想到喝掉的冷茶。
女子的声音:“父亲,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婆母亲自开口。婆母在上,妯娌倚仗国公府,处处与女儿为难,几次挤兑女儿出身.....”
书房的主人突然拔高了声音:“这京城是你们要来的,理国公府也是你点头要嫁的!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下去,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
书房内跪在地上的慕熹微怔住,低声道:“这京城不是女儿要来的,是父亲不能不让我们来的.....”
慕元直那张儒雅俊逸的脸上有肌肉轻轻跳动,让人怀疑下一秒这张脸也许就会变形。慕元直慢慢平复了自己,声音却依然没有压下去。“你只行得正,用不着行这些旁门左道,谁会看不起你!是你,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慕熹微那双得自父亲的凤目里都是茫然,“女儿并不曾看不起自己,女儿只是希望父亲能帮衬一把,一次,就一次.....”
“你就是看不起自己!”慕元直断然打断,“低下头看看你自己,再抬起头看看你父亲!”
慕熹微抬头,看着上首的人。她已经二十四岁的人了,怎么还是像当年那个十岁的自己,跪在这个府中,茫然,无措,陌生,冰冷。
“你已满身绫罗,还不知足!一味就知富贵攀比,你可知外头百姓都过得什么日子!”见慕熹微看向自己,慕元直一字一句道:“记住为父的话!为父这一生,都是为天下苍生而活!为苍生,可背污名,行险途,无怨无悔!”
慕熹微嘴唇翕动,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难道真的错了.....可她只是希望,只是希望.....泪水在她眼眶里转动,她好像连自己希望什么都说不出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砰”一下被人推开。
慕元直骤然看向门口,满面怒气却在看到门口人的那一瞬间被恍惚取代。
落日余晖照在门口少女身上,眉眼精致,一身红衣。
慕元直握着笔杆的手都在轻颤。
“苍生?”月下看向父亲,同样一字一句质问:“那我们是谁?”
慕元直面上恍惚尽散,声音冷漠。“谁许你来这里的?又是谁教你这样破门而入的?一个连书都读不明白的人,居然有脸在书房圣地撒泼。果然,一年年岁月空添,指望你能有半分规矩,都是徒劳。”
跪在地上的慕熹微看到月下整个人都轻轻一颤,她忙道:“父亲,是女儿的错,女儿知足,女儿不求了.....不求了......”
慕元直似乎再懒得看她们,冷哼了一声,一边翻开一本文册,一边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月下纹丝不动,攥着拳头,目光依然直直看向父亲:
“父亲,您还没回我的话!”
是毫不胆怯亦毫不退让的质问。
慕元直抬头看向她。
这样逼人的视线。
月下明明整个人都在拼命控制着不知因何而起的颤抖,却执拗质问:“父亲您此生为苍生,我们是谁呀!我,姐姐——”
慕熹微身子一颤。
在慕元直的目光下,月下一字字道出。
“我娘,还有被您先是停妻再娶后又贬妻为妾的糟糠之妻——”
闻言,慕熹微猛一转脸,用手捂住了嘴。
慕元直目光一凛,冷喝道:
“你大胆!”
月下却没一丝退却。“女儿不是大胆,女儿只是真的想知道——,您的苍生里竟然从来都没有我们吗?我们不是苍生?那我们是什么呀!”
听到这里,慕熹微再也撑持不住,呜咽出声。
“你——你!”
“我?是你!辜负发妻,又骗了我娘!瞒天过海,是您,欺瞒世人!要不是我娘,您还能站在这里教训我!”
月下昂起脸,一双眼睛里犹如燃着火
慕元直暴怒,手已扬起来。
“啪”一声。
书房一静。
就连盛怒的慕元直都是一惊,顿时清醒过来。
慕熹微护住了月下,那一巴掌落在她的脖肩处。
姐妹两人此时身子都颤得厉害。
书房里安静得厉害。
隔着护住她的姐姐,月下的目光与慕元直看过来的目光相接。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我让您拿巴掌对着我!父亲,再有下次,我不会再替母亲为您瞒着了!”
说完,月下一拉慕熹微:“我们走!”
日头再次落了下去,书房门前那最后一丝余晖都消失了。
*
月下和慕熹微两人一路沉默,一路向外,穿过一道道院门,来到停放马车的地方。
慕熹微看向月下,想说些什么,可对方没有看她一眼,已经转身踩着下人备好的上车凳,登上马车,一弯腰进了车帘。
小洛子向慕熹微行了一礼,也忙跟着月下登上了马车。
青桐和青蒿并没有跟着到书房院子,这时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见自家大奶奶是跟郡主一起出来的,气氛肃杀,两人不敢说话,只拿眼睛无措地盯着慕熹微。
慕熹微一咬唇,也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理国公府的马车。
青蒿往前一凑,看到了慕熹微脖子和肩膀处的红印,失声道:“这是怎么了!”
慕熹微淡淡道:“没什么。”
青蒿看了慕熹微神色,不敢再多问。青桐见慕熹微这样子,不用问也知道结果。她挨着车窗坐着,攥着帕子,面色微微发白。
马车无声地朝着理国公府行去。
青桐透过被带起的车帘一角看着外头迅速退后的街道店铺,离着理国公府越来越近了。到了府里,一切又将如何了局呢。
过日子怎的这样难啊。不要说她们大奶奶,青桐觉得这一日日的,她都快要被理国公府没完没了的争斗挤压得快要透不过气了。只有这短短的一段路程,她们能清清静静坐在这里,一旦车子进了理国公府的门,她们就要再次开始面对无处不在的窥探和争斗。
青蒿不能嫁给王福家那个外甥的。青蒿的脾气,她最知道,宁折不弯。青桐暗暗下了决心。她空寂的目光绝望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突然,她“咦”了一声。
慕熹微甚至没听见,她挺直脊背靠着车背坐着,眼睛看着前方。她的脑子里似乎挤满了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坐在慕熹微另一侧的青蒿瞥了毫无动静的主子一眼,小声对青桐道:“什么?”
青桐已经抬手掀起了车帘,扒着车窗往外看。
青蒿坐不住了。以前都是青桐数落她这样没规矩,她可从没见过青桐这样。她又迅速瞥了主子一眼,身子已经来到了对面,脑袋挤着青桐往外探:“给我看看!”
“那不是——?”青蒿疑惑。
青桐面孔微微发红,点了点头,可她并不确定到底是误会还是真的——
她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抓着车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他们的马车到了转弯的地方,驶入了理国公府所在的宣平街。青桐和青蒿两人都着急知道后头那辆马车会不会跟着转弯,同时急着探头锁定后头马车的行踪。
“砰”一声。
竟然生生撞在了一起。
青蒿根本顾不得疼,还往车窗外探头。
慕熹微已经回神看向她们。
青桐也让开了车窗口,看向了慕熹微。她的脸透着兴奋的光,却又怕白欢喜一场,忙拉身旁的青蒿:“看到了吗?”
“等等,快了快了.....转弯了!”
青桐一下子抓住了青蒿的胳膊:“往咱们这里转?”
青蒿疼得一咧嘴,却是笑的:“嗯!”
她看向慕熹微:“大奶奶,马车,转弯了!”
慕熹微一愣,落在膝头的手一下子抓紧了帕子。
青桐眼睛含泪,望着主子:“大奶奶,郡主的马车跟着咱们往咱们府里去呢!”她的泪里含着笑,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这样没用的人吗,怎么这时候能哆嗦成这样!
慕熹微抓着帕子就往窗子这边过来。
青桐青蒿赶紧让出最佳观景位。
慕熹微透过半掀的车帘,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心里一慌。下一刻,空荡荡的街面就出现了郡主府那辆谁都不会认错的马车!
慕熹微一松手,车帘垂下,她重新靠坐回去。
“主子!”
两双含泪的眼睛激动地盯着她。
慕熹微抓紧了帕子又缓缓松开,看着这两个跟着自己嫁入理国公府的丫头,提醒道:
“吸气,吐气,很好。放松,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要非常平常而自然,自然而优雅地下车!”
马车一停,慕熹微心轻轻一提。
她再次叮嘱道:“自然,平常,放松,优雅。”
第47章
慕熹微念着八字真言,见两个丫头狠狠点了头,她优雅起身,却不想,才一迈步就踩了裙角——
旁边青蒿忙道:“主子,放松!”
瞬间主仆三人好像回到了当年。当年就是这样,为了避免被那些贵族小姐夫人们看贬,她们就是这样相互提醒,相互传授从旁人那里看来的“如何做一个贵族小姐”以及“如何做贵族小姐的丫头”的秘籍。
回想当年,怎么能可笑成那样啊!
马车内三人相视,无声而笑。
青桐忙去打车帘,青蒿已先一步下了马车,准备扶着她们优雅的大奶奶优雅地下车。
理国公府大门处,几个奴仆正交头接耳嚼舌根。虽说是回娘家的日子,但毕竟这一日是老太太的寿宴,各路客人都已到了,同样回娘家的二奶奶早就回府了,怎的最会在老太太面前卖好的大奶奶这时候才来?来了不说走车马道直接进去,怎还在大门处停车了!
其中一人上前正要提醒大奶奶府里的规矩,才过石狮子立即原路折回,抓着另一个正探头探脑的,颤声问:“后头那辆,谁家的马车?”
他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敢信。
旁边那人到底更机灵,这时候已经“吱哇”一声,转身就往府里跑。他得抢先去通知管事的,通知夫人,通知老太太!
月下已经扶着小洛子的手下了马车,来到了理国公府大门前。
半新不旧的石狮子,朱红大门倒是油得锃亮,黑底金字大牌匾也还能唬人。
虽然理国公府的下坡路已走了许久,走到今天在京城也算瞒不住人了,但到底是国公府,依然能见五代以前敕封国公的体面。就是这体面也耗银子,耗干净前还没找到出路,这架子就该塌了。
月下收回落在理国公府大门牌匾上的视线,正好对上了同样收回视线的慕熹微转过来的目光。
至此,这对隔母的血脉姐妹在月下重生后第一次相见。
一双是得自亲娘的黑白分明秋水杏眼。
一双是得自她们共同父亲的上挑凤眸。
在朱红大门前,在一对已经浸染风尘的石狮子中间,相遇。
“你.....”在人前能说会道的慕熹微,此时罕见地语塞,顿了顿,才低声把话说了:“不用为了那一巴掌如此,并没有真的打实.....”
慕熹微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对月下的第一句竟然是这个。
月下移开目光,绷着小脸:“我来你们府,你不愿意?”说着哼了一声,“你不愿意也白搭。我是郡主,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完提裙迈上了理国公府的台阶。
喜滋滋的青桐和青蒿一扯,慕熹微才回神,抬脚跟上。
消息传入后头的时候,祁白蓉正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嘻嘻哈哈。身边一帮子都是巴结她的旁房媳妇婶子,好些都指望通过这位二奶奶能走通祁国公府的门路。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大奶奶的什么事儿,听清的立即比着笑得前仰后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想也知道,如果不是有难为情的事,慕熹微才不可能错过在老太太面前卖乖讨巧的机会。别说来晚了,她能第一个跑过来等着。
杜夫人含笑看着戏台,笑意却只在嘴角。
至于其他赴宴的别府小姐太太们,这时候还没看见理国公府这位大奶奶,自然都是要问的。
没有慕熹微在场,越发显出了祁白蓉这个二奶奶。只见她如蝴蝶一样周旋在众多女眷中,又有旁边跟着的一群附和捧哏的,引起了很多称赞。
只要听到谁问慕熹微,她就立即过去寒暄,“我这个大嫂最是孝顺老太太,这时候必是准备大惊喜给我们老太太贺寿呢!”,“等着瞧吧!”,“我大嫂多能干啊,这还不憋个大的!”.....
日头彻底落下,各处灯笼都已点起。
迟来的慕熹微已被高高架了起来,磕着瓜子的小姐夫人们看的已经不是戏台子上的戏,都等着看这妯娌斗法的大戏呢。
就在这时,婆子奔进来,直接进了花厅内堂。
顶贵的贵客都在里头,由老太太和杜夫人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