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淮再次一滞,看向正昌帝,慢慢道:“难道是外祖.....”
“是不是的,有什么要紧。赵党这一段日子已够顺风顺水的了。”说到这里正昌帝探身盯着儿子,“绝不能让他们拿这个案子做文章,攀扯祁国公府。”
正昌帝咳了两声,慢慢靠坐回去,给整件事下了定论:“朕以为,就是匪。”
萧淮默然。半晌道:“他们怎么斗都行,不该牵扯无辜——”
正昌帝噗嗤笑了,淡淡的嘲讽,看着儿子:“无辜?”
笑得他单薄的胸口起伏。
萧淮沉着脸,给自己亲爹递茶。
终于平复的正昌帝端着茶碗,对儿子道:“记住父皇的话,不够狠,就什么都得不到。”他搁下茶碗,“天下事都如此,也包括对——,无辜的人。”
说到“无辜”,正昌帝又想笑了。当年他也是萧淮这个年龄吧,在他的父王面前,就是这样躲躲藏藏地辩解,“她是无辜的”.....
多好笑啊!笑得正昌帝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摆手:“退下吧,有工夫就多想想正事。”
萧淮原地顿了顿,慢慢躬身,一礼,离开。
正昌帝透过敞开的窗子,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轻声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娶了.....也没用.....”
“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死我活,而已。”
*
萧淮一出乾清宫,就看到了永寿宫的大太监,拦住了他正要转道的脚步,颤声回皇后病了。
看着对着自己又是着急又是跪的大太监,萧淮冷笑了一声,对他道:“最好真的是母后病了,不然就该是你病了。”
于此同时,月下也已进宫了。
还没到仁寿宫,先遇到挡道的萧珍。
月下急着见到外祖母,张嘴就是:“好狗不挡道。”
一句话成功让本就心里头不舒服的萧珍立即炸了。“你还有脸到处乱跑,你这个害人精!谁挨上你,谁倒霉!”
“那你是欠倒霉,往我跟前凑。”
萧珍心口一堵,更尖刻了:“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了!宋大人娶了你呀,如今不就倒了大霉了!最好的朋友死了不说,自己都差点瞎了一只眼!要不是因为你,宋——”
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被萧珍狠狠咽住。
可月下已经觉察到不对了,联系前生种种,她突然收住了着急离开的步子。目光在萧珍此时怒气勃发的脸上逡巡。
她一直以为萧珍是因为自己才针对宋晋和宋婉。可前生,她都跟宋晋和离了,萧珍还是逮着机会就针对宋晋兄妹。一直到萧珍出嫁、和离、再出嫁、再和离,唯一没变的就是针对宋晋兄妹。
月下慢慢道:“要不是为了护着我,宋大人肯定不会受伤,更不可能连自己的眼都差点伤到.....只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气成这样?”
说着月下看了看日头,“这个时辰,你就全妆出门了,起得够早的呀?还是——昨夜就没睡?”
萧珍脸一下子红了,恼羞成怒,越发凶狠:“谁没睡好!我做什么睡不好!慕月下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敢平白污本公主清誉,我定会告诉父皇和母后!”
月下眨了眨眼,“自然是担心我遇险,还能因为什么呢?”
萧珍心头一跳,脸更红了,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凶狠地瞪着慕月下。
月下压低了声音,“嘉祥,我知道你的秘密哦。”
一句话,差点就让萧珍跳了起来!
想到很可能宋晋把她曾说过的话告诉慕月下,萧珍悚然一惊,立即不管不顾道:“你别得意了!你真以为宋大人是什么好的呢!一个酒鬼加赌鬼的儿子,老婆孩子都能卖,这样的人家也就你能嫁得下去!还不止呢,他那个爹呀还.....”
生怕给月下看不起极力撇清的萧珍,还是刹住了话头,只嘴唇还在哆嗦着。
月下却平静得厉害,“还什么,你怎么不说了?说呀!”
骤然拔高的两个字,吓得萧珍一个哆嗦!
月下走过去,一把扯住萧珍的领子,恶狠狠道:“这样的话,你要敢在外头说一个字,我就打烂你的水晶宫!”
水晶宫是萧珍最得意最宝贝的地方。
萧珍打小跟慕月下吵过数不清的架,还抱在一起打过,可从没有一次,慕月下让她这样害怕过。
不是慕月下的话,而是她看着她的目光。
萧珍竟然被震慑住,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月下凑到她耳边,吐出两个字:“孬种。”
跟你爹一模一样,孬种!
说完一松手,萧珍一个踉跄。
月下再不看她一眼,带着人往仁寿宫去了。
留下萧珍还在发愣。
听到旁边有人嘀嘀咕咕道:“公主,咱们快去回皇后娘娘!”
萧珍突然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直接一巴掌扇到了说话人的脸上,“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竖着耳朵听宋.....旁人的闲话!”
她整个身体抖得厉害,从未这样委屈过。委屈到她甚至不知该找谁来说!她不想听母后再讲那些道理,也不想听父皇给她水晶宫给她天下奇珍.....
她是大周唯一嫡公主,可为何她偏偏要不到最想要的!
这不公平!
明明她都鼓起那么大的勇气跟他说了.....如果郡马他都肯当,为什么不能是驸马呢!如果慕月下都行,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明明她都跟他说了,他知道她是鼓起多大勇气才能那样装作漫不经心说出口吗!他为什么不点头,她都鼓起勇气说了,她都说了呀!
为何父皇母后就是不能满足她呢,她愿意呀!明明他们都说,她是公主,所有最好的都可以任她挑选!
可她不想要最好的,她就想要.....
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巍峨富贵之中,锦绣珠翠满身,大周帝后最疼爱的公主萧珍背对宫人立在原地,阳光落了她一身,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
*
月下一路沉默,到了仁寿宫。
先向太后娘娘请了安,给她看自己完好平安,然后就坐下来端着茶碗静静喝水。
翠珏低声把事情跟周嬷嬷说了,周嬷嬷把宫人打发出去,她带着翠珏几人守门。
“说吧,怎么回事?”太后娘娘看着外孙女问。
“外祖母,宋大人.....的父亲真的是酒鬼和赌鬼吗?”月下轻声问。
第70章
仁寿宫中,檀香袅袅。
“外祖母,宋大人.....的父亲真的是酒鬼和赌鬼吗?”月下轻声问。
太后端着茶碗的手一滞,看了一眼周嬷嬷,然后慢慢放下了。
她摆了摆手,月下就乖乖坐到了外祖母身边,垂着头小声道:“嘉祥一说,我就知道必是真的了.....她说还有,还能有什么呀?”
已是这样糟的父亲,还能怎样糟下去。
太后叹了口气。“宋大人的父亲,确是个很不堪的人。他的母亲,又身份不明,只能查到是跟着逃荒人群到荆州的。有人说也许是出逃的罪奴,也有人说应该是逃出去的娼优之流.....”太后一面低声说着,一面注意月下神色。
月下很安静。
“这人呀,染上了赌,就必然为了弄钱六亲不认。不光子礼的妹妹,就连子礼年幼时都曾被他们的父亲卖到非常不堪的地方。”
月下身子一颤。
太后搂住她,“宋大人十三岁才正式进学堂,因为这一年他的父亲终于死了。在此之前,那样一个孩子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到处挣钱,为了.....”说到这里太后顿了顿,“为了让他娘少挨打。一个酒鬼,还是一个不得志的酒鬼,一旦醉了跟个魔鬼也差不多了。”
叹了口气。“这人打起妻子来,邻人都会关门,不忍听。”
月下面色发白,声音都哆嗦了:“她为什么不跑呀?”
“谁?宋大人,一个小孩子能往哪里跑呢,何况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在。”
“宋夫人!宋大人的娘亲,为什么不带着孩子跑呢!”
太后搂了搂怀里的外孙女,又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往哪里跑。孩子,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女人是不可能走出多远的,人,远比你想的,更糟糕。”
房间里好一会儿都寂静无声。
再次一声叹息,太后道:“别怨外祖母,也别嫌宋大人.....”
月下苍白着脸抬起头,一双眼睛漆黑,充满光亮,她慢慢道:“这一切跟外祖母有什么关系呢?跟宋大人也没关系呀!他不过就是摊上了一个坏人父亲,可即便如此,宋大人依然顶天立地,谁能嫌他!谁配嫌大人呢!”
太后缓缓舒出一口气,看向月下问:“你真的不曾嫌他?”
“我?”月下急道:“外祖母,我怎会!”
太后又问:“那为大婚至今,你为何不肯与宋大人同床?”
太后缓缓问出。
反应过来的月下一张小脸慢慢红了。
为何?因为她,她是皇后,宋大人是宋大人.....不对,因为.....
厅内安静,透过窗棂照进来的阳光中能够看到跳动的灰尘。
太后端起一旁茶碗喝了两口,这才重新看向外孙女。
月下本就因为得知宋晋身世,心里激荡得厉害,这时候脸越发红了,视线落在旁处,喃喃道:“.....不是外祖母想的那样.....很多事,外祖母不知道.....”
太后点了点头,慢慢道:“老了,跟不上你们了.....”说着她目光一凝,问月下:“你同宋大人大婚这样久了,你又这样关心宋大人身子,可问过宋大人的右手?”
右手?
月下疑惑。
太后嗔怪地看着月下。“你该不会连宋大人右手掌心那么一道明显的伤疤都不知道吧?”
疤?宋大人右手什么时候有疤了?
月下不知道啊。一瞬间,她简直怀疑自己到底知道些什么。怎么没重生的外祖母就什么都知道.....
“宋大人十岁那年,以右手为其母拦下其父抡起的烧火棍,赶到的邻人说当时就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许久不散.....”
太后缓缓说着。
月下面色苍白,身子颤着。
“宋大人这处伤疤,旁人不知,你与他夫妻大半年了,竟也不知?”抬手目光看着月下,慢慢道:“孩子,你到底有没有给与他作为郡马该有的尊重和关心?”
“我.....”月下目光中含着泪,羞惭地望着外祖母,“我关心的.....”
她很努力关心宋大人的,保护他,很努力的.....
可——
那样一道疤,在他右掌心中,该是很明显的。可她真的从未注意到过。
前生后来,她倚仗宋晋。今生重来,她承诺关心宋晋。
无数人同她一样指望宋晋。赞宋晋清风朗月,风华无比。所有人都看到他的风华,他的明朗,他的能干。可就连她这个与他共处一室的人,都不曾留心到他的伤疤。
月下不觉攥紧了太后袖子,无助地喊了一声:“外祖母.....”
太后见月下这副样子,赶紧搂住,生怕自己逼得太紧了。
“外祖母,我以为.....我以为.....”
月下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
太后摩挲着怀中孩子的肩背,轻声道:“好孩子.....”
月下想问外祖母,如果两个人并非良配,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她明明知道的,自然是事成之后,放他去寻他的良配。早就知道的事儿,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想到前生宋晋的那句“非臣良配”,月下的心蓦地一缩,越发靠紧了太后。
*
宋晋的过去,突然被揭开,迅速传开。
回府的马车上,月下沉着脸听着小洛子回话。
末了小洛子道:“明显是有人背后推动,郡主你说是不是嘉祥公主?”
月下垂目思忖。外祖母雷厉风行,知道后就已让人盯住当时在场的宫人,该提醒的提醒,该警告的警告。事情还是逆着仁寿宫的意思迅速传了出去,别说萧珍的心思,就是她真要做——
论本事手段,月下心道她自己就是旁人手下败将,就她这样的,都能把萧珍压得死死的。萧珍要有这本事,早上天了!
想到这里,月下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她。”
抬起一双水杏眼,顿了顿,问:“宋大人那边.....”
小洛子道:“大人在户部办差.....千步廊那边都听说了,宋大人.....肯定也知道了。”
月下咬住了唇。
马车外暮色已漫上来。
在月下的马车驶入郡主府的时候,皇宫中,萧珍正大发雷霆。
今日白天在场的宫人一个不缺的跪在殿前,没命一样磕头,个个嘴里喊冤。有那年轻胆小的,这时候已经涕泪满脸了,混着额头上滴下的血,狼狈极了。
一旁向嬷嬷抬脚踢道:“擦擦!吓着公主几个命够赔的!”
见公主不高兴,向嬷嬷提高声音喝道:“都别嚎了!知道的就出来回话,不知道的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