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给郡主背一段佛经吧。”宋晋试探道。
月下:“我不需要人哄,也睡得着。”她今儿要靠自己的实力入睡!
“郡主不需要,是臣需要。”宋晋轻声回。
需要什么?自己背书哄睡自己?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给孤独园.....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如清泉流淌。
月下心中一切喧扰慢慢平静下来,只有耳边他轻轻的声音。那些说不清来由的繁芜、憋闷、怜惜、委屈,说不清道不明,都慢慢远离了。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她睡了。
乌发散落枕上,微微偏着小脸。翠色薄被盖至胸口处,两条莹润手臂伸出。
宋晋却还睁着眼睛,瞧着顶上。月光西移,床内越发暗了。
“.....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轻轻停了。
黑暗是实。
熹微的月光是实。
手下柔软细滑的绸面是实。
鼻间的幽香是实。
身边的她,是实。
这一切都在这一刻,显现。摆脱不去。
第73章
时序入秋,白日里还是热的,但一早一晚开始有了凉意。
京城贵女贵妇们,接下来期盼的是属于她们的七夕节。七夕作为乞巧的日子,对于大周女性来说这“巧”不仅局限在针线女工,也包括她们的其他才艺,例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七夕当晚的沧浪园乞巧宴,就是展现她们才华的地方。
对于这些,月下一向是不在意的。才华什么的,看看就好了,反正她也没大有.....
但这种情况似乎有所改变。
璎珞就先发现,他们郡主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似乎对才华这个东西,有了不一样的态度。
“什么态度?”翠珏手中扎着花,问。
璎珞就是说不清这种感觉,才拉着翠珏说道的。她凑头小声道:“我觉得,咱们郡主是不是也想.....夺个魁什么的?”
翠珏停了手中针,抬头看向璎珞,迟疑道:“乞巧的魁首,好像不能花银子买的.....”
沧浪园乞巧宴之所以这么受追捧,就是因为它整个评选过程的严格和公正。
璎珞一怔,立即道:“瞧你说的。那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咱们郡主也不是这样的人啊。”说着她又加了一句:“翠珏姐姐,魁首不能买, 第二和第三是不是也不能买啊?”
翠珏:.....
她放下了手中针线,问:“你真的觉得郡主这么在意这些?”
郡主大了,尤其是这半年,心思越发难猜。翠珏有时候都摸不清郡主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还是得听听璎珞和小洛子的。
璎珞啧了一声,皱着漂亮的眉头道:“郡主练字练得我看着都心疼。你什么时候见过郡主对读书写字这么上心过!快赶上对咱们府里的菜单子的热情了!”
听璎珞这么说,翠珏眉头也皱了。
上次郡主这么上心,已经遥远得她们不曾见,而是耳闻。听府中从当年公主府跟过来的老人说,郡主六岁的时候,偷偷摸摸用功。在被窝里点灯背书,结果把被子烧出一个窟窿。被老爷狠狠训斥,郡主最后才吞吞吐吐解释说是为了看书。可谁信啊!反正老爷没信。据说老爷直接罚郡主面壁以正自身,还说什么人可以无能,不能说谎。
当年这事儿闹得挺大的,老嬷嬷们说起来历历在目,翠珏几人也就因此知道了很多细节。每次听到,翠珏几人都心疼坏了,虽然讲故事的嬷嬷都不是很相信郡主烧了被子是为了用功,可翠珏他们信。
听说当年当着众人老爷亲自考较,其他跟郡主一起读书的个个都过关,只有郡主磕磕绊绊才算背了下来。旁人都得了赏,他们郡主得了老爷一声冷笑。
听到嬷嬷说到这个结果,翠珏几人就更信了。如果不是半夜三更用功,他们郡主根本不可能磕磕绊绊背下来!
天边飘来一抹乌云,天色显得阴沉了些。
坐在梧桐树下的翠珏和璎珞同时想到了郡主六岁用功的结果,不由都沉默了。
默了一会儿,翠珏抬头问:“你瞧着郡主的字.....”
璎珞又啧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就是让我更心疼的了,咱们郡主这么费劲儿扒拉的写写写,我瞧着还是比婉姑娘——差远了。”
最后三个字璎珞说的非常小声。
“许是婉姑娘练得年头多了。”翠珏解释道。
璎珞郁闷道:“我问过云霏,婉姑娘因为身子弱,读书写字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的时候能写上一刻钟就不错了.....”
两人又沉默了。
“那.....你瞧着,比别人呢?”翠珏忍不住又问,她的眉头也蹙紧了。
“别人?谁,宋大人啊?那更没法比了!”
翠珏也啧了一声:“谁说跟宋大人比了,宋大人的字在咱们大周都是有名的.....我的意思是,贵女们中,总得有.....”
璎珞:“总得有不如咱们郡主的?”
“你这话说的,这么不好听!”翠珏低声,好像他们郡主只能跟差的比一样。
“实话告诉你吧,就是这么不好听的话,我告诉你,依着目前我看见的,没有.....”
翠珏倒抽了一口气。
梧桐树下又安静了。
璎珞幽幽道:“你说,乞巧节怎么就没有一项是比美呢.....”
“没事,还有两天。咱们跟洛洛也说说,劝着郡主这些都是小来小去的,咱们郡主没必要在这些事上跟人比较.....”翠珏迟疑着说出了个法子,又断然道:“不能让郡主拿着自己的短板跟旁人的长板硬碰!”
“你说的对。得鼓励郡主用长板面对人生!”
“对!”
璎珞:“所以,郡主的长板是什么?”
翠珏:“.....美?”
她第一次来到郡主身边,就被郡主的美貌震撼了。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只一眼就对美有了明晰的概念。随着郡主长大,这种夺人的美貌愈发逼人。
尽管早已熟悉了郡主的美貌,可还总会有那么多时刻让他们放轻了呼吸,移不开目光。
她们郡主的美,是这个世上最无需证明的东西,不会有人看不见,任何人。
“宋大人再是清心寡欲,也不会看不见的。”翠珏声音很轻。比起其他,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唯恐哪里出了差池,郡主重新走回太子殿下那条道上。
血玉佩好像打开了翠珏的眼睛,她越来越多看到横亘在太子殿下和郡主之间的东西,比她原本看见的多太多了。
她抬头朝前头看了一眼,转开了话题,“郡主这时候该见到大小姐了吧。”
翠珏口中的大小姐是慕熹微。今日月下应邀,去理国公府做客。
*
翠珏没猜对。
月下此时没有在理国公府,反而在太子府中。要是翠珏知道,肯定会担心得坐不下站不住了。
月下一向爱笑的脸上,此时没有什么表情。
跟在她身旁的小洛子此时已经是横眉冷对了,他可太生气了!他发誓他回去就要把他们郡主府的车夫给换掉!不,先狠狠打一顿,打一顿再换掉!
到底什么时候这些人才能知道他们是郡主府的人,不是太子府的人!为什么太子殿下让掉头,他们郡主府的车夫就掉头了!
要不是当时郡主拦住她,小洛子发誓:就是太子在一旁,他也必然要扑上去咬死那个车夫,他来赶马车!
一旁秦公公笑眯眯拉着小洛子去吃茶。放别人身上,能被秦公公这样客气招呼,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可小洛子偏偏梗着脖子,死死跟着月下,就是拉不动。
秦公公脸上的笑,僵了僵。
从下了马车任凭萧淮说什么,始终不肯开口的月下,这时候呼出了一口气,转脸对小洛子道:“我跟殿下说两句话,你跟着秦公公去吃茶。”
说着,又叮嘱了一句:“少给我得罪人,那是秦公公!”
小洛子一张俊秀的脸立即变了个人一样,对着秦公公打躬作揖让公公先请。
月下一路紧绷,这会儿站得腿酸,她直接抬脚上前推开了书房门,捡了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对萧淮道:“殿下有话,说吧。”
萧淮始终噙着笑,纵容地看着她。见她明明累得狠了,可这会儿即使是负气坐下,腰杆儿却始终挺直。
防备的姿态。
他挑了挑眉,向她道:“你就没什么话,对孤说?”
月下目光嗖一下落在萧淮脸上,“殿下——”
萧淮的笑已经消失了,打断她:“你要这么说话,咱们这话没法儿说了。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回去了。”
殿下——
他不喜欢她这么叫。
他靠着黄檀木桌案,说完这话随手拿起身旁一个白玉件,用软布擦了擦,又吹了吹。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想到这里他又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气呼呼的月下。
萧淮心头舒服了些。尤其是对着她,他有的是时间。
月下平复了呼吸,慢慢开口:“太子哥哥。”
萧淮停下了擦拭玉件的动作,听她说话。
月下清晰道:“你能不能不要干涉我?我的护卫队,我的车夫!还能不能听我的话啦!”
萧淮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说:“能啊。整个大周,除了孤,他们就只听你的话。”说到这里萧淮笑了一声,目光不离月下,“就是我太子府的车夫,我太子府的亲卫,除了我,他们也只听你的话。”
明明是好听的情话,月下却气得要命,胃里吃下的点心,又冷又腻,让她难受得皱了皱眉。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凉了,眼中简直要喷火:
“太子哥哥听不懂人话吗!我有我想做的事,我要做我想做的事!”
这次他们各凭本事,谁胜谁负,看运数天命!前生,她敢赌命,今生她一样敢!她未必,就不能再赢,如果运气好,也许,她就活着赢。不好,不好就不好,总不会更不好了!
月下目光决绝。
萧淮把白玉件往黄檀木桌案上一丢,这才要笑不笑问她:“你想做的事?什么事儿,告诉孤好不好?”说到这里他额角跳了跳,“不会就是跟宋晋同床共枕吧?”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月下又感觉到曾经的那种窒息感,又来了。可这一次不一样了,她已不是前生关在深宫里的她,除了大吵大闹,别无选择。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
她看向萧淮。
四目相交。
萧淮的心尖儿,小小地疼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很轻很轻,可就是那么很突然地一疼。
第一次觉到这种疼的时候,就是在月下及笄礼那天,她欢欢喜喜转过头看他。当时屋子里很多人,萧淮本来只是宠溺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宠着长大的小表妹,居然也要学着其他的姑娘挽发了。
她于众人中转头,让他看她的新衣服:“太子哥哥,你看我!”
长发挽起,瓷白的面庞上澄澈干净的眼睛,白玉耳坠轻轻晃荡。
猝不及防地,他心尖儿就轻轻一疼,好似被谁掐了一下。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不是妹妹。
他决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她!
决不能。
书房外,天色阴沉。
书房内,一片安静。
萧淮看着月下的红唇动了,听到她说:
“我-愿-意。我爹都不能管我,你以为你是天皇老子,你管我?!”
第74章
“我愿意,我爹都不能管我,你是天皇老子,你管我!”
时隔两年,还是同一张脸,还是同一张只要不高兴就能气死人的嘴!
萧淮觉得自己明明这两年修炼得差不多了,可这一刻还是被这人顶得胸口疼。但凡换个人——
萧淮克制地呼吸。
但凡换个人!不,但凡换个人他都不会给她机会让她这么惹自己。
“拿我跟你爹比?”萧淮咬着牙问。
“你还不如我爹呢!”
很好,萧淮再次调整呼吸,他就不该顺着她的话反问!他尝试先退一步,缓和了语气,“朏朏,能不能别闹下去了?”
月下痉挛似地攥紧了扶手,有一瞬间她又有种掉入前生那个走不出的漩涡的晕眩感。好一会儿,她才能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月下扶着椅子起身,声音很安静:“我该走了,我姐姐还在等我呢。”
说到这里她朝萧淮笑了笑:“还是太子哥哥真的打算——”顿了顿,“我只要不听话,就这样控制我,不让我动。好像我不是一个人,像个——”
月下盯着萧淮:“像祁白芷怀里抱着的那只狗?豆豆,吃肉肉.....豆豆,跑圈圈.....豆豆,捡球球.....”
她看着萧淮,学着养狗的妇人小姐们爱说的话,最后慢慢道:“豆豆,别闹了!这样,不给吃肉肉了.....看看,多不乖,罚掉你今天的出门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