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朝游。”王道容轻声,“你我之间当真要如此剑拔弩张吗?难道连坐下来心平气和谈一谈的机会,你也不愿给我?”
  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秀致面容,慕朝游心中百感交集。她沮丧,绝望,甚至绝望之中感到无语好笑。
  这人是鬼吗?她怎么就挣脱不了他呢?
  “那你想说什么?”
  王道容松了口气,他已经年逾二十五岁,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多了几分男人气,清俊挺拔,玉润雅致。
  但此时,他却朝她露出个讨好的笑,脸儿媚,眼儿媚,嗓音但一如少年般清越,“朝游你一走便是六年,六年时光已经容我想清许多。”
  “禅门常曰舍得、放下。”他思忖着说,“你走之后,容常常思考这个道理,思索之前是否执念太深,害人害己,害苦了你我。”
  “从前是容逼你太甚,”王道容抬起脸,正色瞧她,“如今容也不求能与你长相厮守,只求朝游能以平常心待我,你我之间,或许本不必沦落到这个地步。”
  又讨饶般地苦笑:“朝游。你这一走,六年毫无音讯,着实吓到了我。这六年中我想你想得发狂。容不会再强求你,也不会逼你再爱我。”
  “朝游。我之所以活到今日,便是因为想着你,念着你,想你仍在天涯某个角落,没有你我活不成的。”王道容苦苦哀求,目光恳切,语气极尽卑微,姿态也极尽柔顺,“如今,我只求你勿要再不告而别,只要能常常看着你,与你说说话,容便心满意足了。”
  慕朝游毫无波澜,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人侃侃而谈,静静地看他表演 他的前科令她无法完全相信他这一通鬼话。可若让她坚信王道容对自己念念不忘,这也未免过于自恋了些?
  王道容从前便是个淡静性格,出身高贵,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一时大脑发热,执念难解,经过六年时光磋磨,平常过权力滋味,冷静下来,意识到她的平庸,看破情爱,似乎也能说得通。
  王道容目光一闪,觉察到她的不信任,适时说:“我知晓朝游你不信我,这也无妨,容会用时间来证明一切。”
  慕朝游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又站起身,“不必了。你若真想通了,不若放我离开,我们一别两宽,海阔天空,各生欢喜。”
  她才迈出门槛,王道容默了一剎,清润的嗓音便在她脑后凉凉响起:“外面兵荒马乱,朝游又能往何处去呢?”
  “这便不劳郎君费心了。”她举步要走。
  王道容心里咯噔一声,他这一番说唱念打,不惜学优伶作派,便是想将她暂留身边。失而复得,又怎能眼睁睁看她如鸟雀一般再次远走高飞,渺无踪迹?
  他硬着头皮拦住她,微微一笑,如孩童般天真纯良无害,软着嗓音哄说:“朝游。”
  慕朝游冷冷瞥他一眼,下一秒——一把短剑破空而来,剑刃闪烁寒光,架在他脖颈。
  王道容脸色霎时一僵:“朝游?”
  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之声。
  原来,正是县令于芝与被赶出屋的美伎,兵卒等人。
  王道容抱了慕朝游进屋,没过多久,屋里便传来青年清润如玉碎,温软如春风般,低声下气的哄声。
  院里众人难耐心中好奇,忍不住侧耳去听,总归于芝也听得入神,忘记发话赶他们走。
  哪知听着听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农妇忽然如猛虎出山一般,破门而出!
  众人猝不及防,见她蓬头乱发,气势汹汹,眉眼鼻唇生得倒是秀气,但那柳眉倒竖的凶恶模样,怎么也冲淡了那几分雅致清秀。
  众人大吃一惊:——这,琅琊王氏弟子的口味果然不同凡响,难道王家六郎吃惯了山珍海味,不好美色,竟好这一口泼辣凶悍,雌虎般的女人?
  又见王道容追出来,低眉顺眼,好言好语,态度极为卑微。
  众人瞠目结舌间,那农妇袖中突然飞出一把短剑,正抵在王道容喉口!
  霎时间,众人倒吸了口凉气,胆子小的,嘤咛一声,几乎昏死过去。院内兵卒都急了眼:“六郎!你!放开六郎!大胆!”
  兵卒硬气,主人软弱。还没等他们冲上前,王道容乌眸冷冷淡淡一瞥,变脸之快,其“前恭后倨”之态,令众人哑口无言。不约而同剎住脚步大气也不敢再出。
  “朝游。”刀剑加颈,王道容仍面不改色,他瞧也未瞧颈前剑刃一眼,柔和劝说,“不是容不放你走,实在是外面世道太乱,容又怎能坐视你孤身涉险?”
  慕朝游很好说话,打蛇随棍上,“既如此,郎君不若多拨我几个护卫?”
  王道容不予赞同,微微摇首:“世家大族纵有部曲私兵护卫门,亦有性命之忧。容说过,容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一点,不能令你自作主张。”
  慕朝游皱紧眉,又待发作。
  王道容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找补说:“若你真想走——”
  “待三吴战事平息之后,容放你离开。”
第126章
  慕朝游当然不可能再相信王道容的鬼话。但他要是真有心强留, 她也毫无办法。
  他如今拥兵在手是真,外头兵荒马乱也是真。
  就算王道容此时不拦,坐看她走出县廨大门, 背地里还不知道会动用什么阴损鬼魅的手段。
  届时敌在明我在暗, 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可就这样留下来——慕朝游看着王道容温醇的面容,心底怎么看怎么不痛快, 短剑往他颈间又下压了一寸。
  王道容轻轻扬起眼睫,迎上她的目光, 一动不动,大一副甘之如饴的姿态。
  剑刃划破他一层油皮, 淌出一条鲜红绕颈的血线来。
  王道容不退反进,柔声呼唤, “朝游。”
  慕朝游心里很清楚如果她在这里杀了他,那自己也别想活着走出县廨大门。她不由气闷, 调转了剑锋, 朝着他那张嫩白如少年般的脸比划了两下。
  王道容终于微变了面色。
  他爱美姿容, 爱美仪表, 他不怕死, 唯独求一个活得好看。爱上慕朝游之后, 更力求做那旷世秀群,世不二出的美男子。
  她本就喜他好颜色,若是毁了容,她岂不是更要视他为草芥,弃之如敝履?王道容微悚然, “朝游, 你我有话好好商量,切勿冲动。”
  慕朝游不吭声, 指尖灵活地把玩着那把短剑,心底琢磨从哪里下刀。
  王道容劝她不得,叹了口气,微露黯然神伤之色。他清楚自己的美貌,美人一动一静,一颦一笑,便是千种风情。
  对着那张堪称工艺品般的,白玉无暇的姿容,慕朝游一时半会儿竟也有些无从下手。但她心中气闷实在不得宣泄,在众人胆战心惊的视线中,慕朝游冷冷地收了短剑,王道容眼波一颤,忍不住弯了眉眼,喜形于色说,“朝游,你果真舍不——”
  还没等王道容挨到她跟前,慕朝游冷着脸一脚将他踹开,这一脚正中他下腹。
  王道容顿时倒了下来。
  慕朝游则多吝于一眼,大步流星地回身回到了卧房。
  这厢王道容捂着下腹疼得气喘吁吁,疼虾了腰。在场几十个人,个个目瞪口呆,吓得魂不附体,无人敢拦。
  “唉唉!”最后还是于芝先回过神来,慌忙冲上前去扶躬身虾腰,好半天不能起的王道容,他面色已经全变了。乌黑的鬓角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于芝将手一抹,忍不住“哎唷”叫了一声,“好泼辣的小娘子!”
  目睹这二人相处,他自然是不好说慕朝游的不是,只得喟叹道:“郎君竟爱这个!”
  慕朝游这一脚完全是奔着没收作案工具,让他断子绝孙的念头来的,一点没收力,王道容猝不及防,险些被她踹了个正着。若不是危急关头他眼疾手快他躲了一躲,那一脚擦着下腹堪堪而过,只怕真要做了太监。
  他疼得冷汗“唰”地一下子淌了下来,死死地忍着痛,捂着小腹,一张脸绷得近乎扭曲,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气缓过神。
  等他再直起身时,于芝看他唇色苍白,鬓发乌亮透湿,整个人恍如从水里捞出来的。
  闻于芝这一句,王道容也只是吐出一口气,眼里含笑,嘴上苦笑说:“家有悍妇,于县见笑。”
  于芝见他眼波盈盈,眼底仍有淡淡喜爱之色,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几乎怀疑他是不是癖好与众人不同。他如今这柔弱可怜的模样,哪里还是他之前认得那个外热内冷,油盐不进,心思深沉的王郎君。
  “唉郎君这副模样——”说个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无奈说,“我先送府君回房换身新衣罢。”
  王道容欣然允诺,待再回转二堂时,已经换了件干净的白纱道袍,红色贴里,又一副清爽风骨。
  于芝因撞破王道容与那农妇私情,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王道容倒是一如既往的皎若天边明月,淡若江上清风。冲他温温淡淡一笑,“方才叫于县见笑。”
  侍婢伺候茶水,二人各自落座,于芝心里头惦念,就忍不住回想那个农妇模样,越想心里越觉得有点儿古怪的眼熟,忍不住“咦”了一声。
  王道容柔声:“于县似有心事?”
  “府君那位……美妇,” 于芝踯躅开口,“”小人似是见过的。”
  王道容心里头一动,不动声色摩挲着手中茶瓯,“哦?”
  于芝确信自己当真是见过的,但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面。
  王道容瞥他一眼,捧着茶瓯沉吟了两句,委婉开口:“实不相瞒,容与那位娘子昔年在建康曾有过一段情缘——”
  于芝一愣,登时作“明白”状。
  男人家嘛,心照不宣的事。有一二个露水情缘,红颜知己也是人之常情。更遑论王道容生得这样貌美,没有才是不正常。
  王道容笑了一下,“之后,我与她失散,没曾想,数年不见,竟又在贵县重逢。”
  于芝恍然。难怪那农妇方才待王道容如此凶悍,原来是多年不见,心中有气。
  王道容柔声叹息:“经年未见,也不知她一个女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她对我有怨也是人之常情。容——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于芝忙起身说:“府君不必客气,若有能用得上小人的,小人必当竭力以报府君恩情。”
  王道容:“她如今既是你武康县人,不知于县能否帮容查上一查她这些年过往经过,结交了什么人,可曾受过什么委屈?”
  王道容言语间温情脉脉,于芝听在心里,却忍不住偷笑,这岂非让他查一查她这些年来可有什么奸夫情郎?想来美貌如王六,也怕女人红杏出墙。
  当即便一口应下,“小事小事。”
  其实于芝心中好一通脑补,可算是冤枉王道容了。他只是不愿错过她这六年空白,六年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
  她从前恨他入骨,王道容并不担忧。
  只有浓烈的爱才能诞生这样浓烈的。他只怕她不恨,不厌,不恼,到时才如陌路人。
  他宁愿她恨,多恨,最好恨得夜不能寐,恨不能将他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慕朝游就这样又被王道容强留在了武康县廨。
  他这一次,明显比从前要学聪明许多。
  至少,他知晓自己太过讨嫌,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衙门二堂处理军务,鲜少凑到她跟前来自讨没趣。
  武康县战乱,百姓流散,便是县廨里也找不出几个可用的下手。王道容便拨了两个侍婢,并四个亲兵供她差遣,其中一个叫黄歆的,是他心腹,常替她跑腿。
  黄歆与人友善,慕朝游因为对王道容有气,连带着对他的人都不假辞色,黄歆忠厚,照例每日替她忙进忙出,日子一长,就连慕朝游都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
  至于王道容他本人,大概每隔三日便来一次,每次都被她拒之门外。
  吃了个结实的闭门羹,他也不恼,只好声好气地隔着门跟她说一会儿话,便好似真的心满意足,笑吟吟地离去。
  慕朝游不相信王道容会就此转性,这人本性贪婪如鬼,不知餍足,但他既然要装,那便由他去了,总归吃亏的不是他自己。
  时间一长,县廨里的人都同情王道容,赞他深情风流,又私底下叹息她是个不解风情的母老虎。
  不知是不是反复失败了多次之故,这一次,慕朝游的心态竟比自己想象中要平和许多。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觉得疲倦,忍不住想,再这样重复下去真的有意义吗?一辈子很短,这个时代的医疗卫生条件也太差,跟王道容凑合几十年不也一样过?人死如灯灭,难不成人死之后他还能缠着自己?
  可若真叫她低头她又不甘心。
  黄歆日日替她打点一切,他模样生得周正,时间一长,便有些风言风语。
  这一日王道容又来找她,她开了门,允他进屋。
  王道容静静地瞧着黄歆朝他行个礼,目光灼灼恨不能将他盯出两个洞来。
  黄歆喊他:“六郎。”又冲慕朝游爽朗一笑,“慕娘子。我在门外候着二位。有什么事吩咐小人一声就是。”
  慕朝游难得对他微露出个淡笑,这一切尽数落入一旁的王道容眼底,他面上不显,不动声色,一副大度姿态。
  待到入了夜,侍婢打了桶水,送到屋里供她沐浴洗漱。
  慕朝游将整个人缩在浴桶里,滚烫的水流没过四肢,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按摩着她连日以来紧绷酸痛的筋骨,她长舒了口气,享受着这个难得的热水澡。
  门忽然无声地开了,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慕朝游还当是那两个侍婢,这两个侍婢在战火中失去了家人,总怕再回到当初颠沛流离的日子,唯恐伺候她不尽心。
  “我说过,不必你们伺候沐浴,我不习惯——”她转过脸说,下一秒便瞧见一双修如梅骨,润如白玉的大手,越过她身侧,拎起浴桶中漂浮着的瓠瓢。
  王道容轻柔地舀水,为她盥洗,“朝游,是我。”
  慕朝游僵硬了一瞬,旋即放松下来。
  自从被迫留在县廨起,她便预感到会有今天这一日。王道容装模作样至今,终是暴露了本性。
  六年不见,慕朝游起初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但转念一想,从前王道容与她该做的,不该做的,也早就做过了。床帐之间,他天赋异禀,又天资聪颖,好学肯学,也不在意那些个阴阳乾坤,男尊女卑之道,能从容低下头,弯下腰。腰肢柔韧,手口灵活。
  哪怕慕朝游再恨他,也常常被弄得晕头转向,大脑空茫。
  平心而言,王道容不管从姿容身段,还是修养而言,都是个十分优秀的床伴。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见到他便脸红心跳的怀春少女,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也有自己的欲—望。
  可王道容嗓音清琅琅的,风度高标,只一本正经地替她挽发搓洗,不该碰的肌肤一点没碰,保持了几分端正的克制。
  “这段时日,朝游似与黄歆相处颇谐?”王道容默不吭声替她搓了一会儿背,才状若无意般轻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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