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听得心里发酸,“然后呢?后面呢?你这段时日过得好不好?”
慕砥摇摇头:“娘,我过得很好,仙翁对我也很好……我、我只是——”她一扭身子,又将脸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点儿,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想娘亲了。仙翁对我很好的,我病之后他老人家日日给我煎药。是我不懂事,这么大的了,还天天哭着喊着要见你,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慕朝游:“这不是你的错,仙翁不会怪你的。你年纪太小,我本不应该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慕砥急切地说:“那娘你还会走吗,我还要走吗?”
慕朝游一怔,对上女孩柔软恳切的目光,一时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今年才六岁,就算平日里行为处事再像个小大人,但毕竟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啊。
可王道容——想到他那个不健全的性格与道德认知,她又无法安心让阿砥留在他身边。
如果说从前的王道容淡漠如鬼,毫无七情六欲的话,眼下这个,简直疯癫偏执过了头。
“再说罢。”慕朝游狠狠心,替她掖了掖被角,捧起她的小脸亲了一下,“你病好这些时日娘都会陪在你身边。”
慕砥听了有些失落,但仍乖乖地躺回了榻上,缩进被子里,紧紧地抓着慕朝游的手闭上了眼。
凝望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慕朝游心里却不减沉重。
王道容如今虽领兵在外,但在她身边仍留有亲信眼线,外面战火纷飞,她不确定慕砥的消息会不会传到他跟前去。她虽然不愿意阿砥跟他见面,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陶仙翁带着阿砥回到武康之后,暂且在城南一处清静的小宅院里落脚。慕朝游说到做到,在阿砥病好之前,都留在她身边照顾。
慕砥这一病多为心病,陶仙翁又精擅岐黄之道,在她二人齐心照料之下,短短几日功夫她病情便有了起色。只是小小的一个女孩子,更怕病好之后与她分别,眉宇间多了重重的心事。
阿敬跟慕砥年纪相仿,自小一块儿长大,关系比其他人都好,听她病了,常过来探望。有了个玩伴,慕砥脸上终于也多了些笑容。
-
另一厢。
王道容在吴兴附近打了一场极其漂亮的仗。
叛军攻破宣城之后,一路挥军北上。王道容会同吴兴太守派出义军在当涂县附近与叛军交战,最终大胜叛军,得保了吴兴。
战后论功行赏,王道容仅仅稍作停留,便留了副将坐镇军营,自己则率领小股亲信阴兵折返武康。
随着战事不断变化,将慕朝游一人留在武康已经不太现实。
吴兴郡大抵已经安定下来,他这次回城,主要还是为了接慕朝游随军。
这一次出征,王道容发现,从前慕朝游她不在他身边时,他尚且能忍。如今分别六年,好不容易一朝重逢,没有她的日子,他竟然一刻也多等不得。
他们这一行人轻车简从,昼夜兼程,到达武康县城时,正值清晨临近城门,悄然牵了马进城,没惊动任何人。
此时街上人烟稀落,除却早早忙碌起来的街边摊贩,只有两个小童蹲在地上玩摴蒱。
王道容隐约见那小童眼熟,却也无暇多思,正要越过他,其中一个小童却认出他来,兴奋地睁大了眼,丢了五色木,欢欣叫道:“神仙将军!”
王道容始料未及,定睛一看,才喊出这小童姓名:“阿敬。”
那小童瘦瘦小小,眉眼清秀,赫然正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吴敬。
“神仙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再见到王道容,吴敬高兴得脸都红了。
王道容思念慕朝游心切,但吴敬热情,他只得耐着性子,拉了她的手。
阿敬脸色更红,鼻尖都冒出汗来。
孩子天真。王道容也觉出几分童稚的可爱,不由摸摸她的头问,“那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阿敬脆声说:“我在跟阿砥玩樗蒱呢!”
“阿砥?”王道容调转视线,望向她身边那个女童。
女童带着挡风幂篱,瞧不清眉眼,个头比同龄人稍高一些,但身段有些纤弱,安静地像只猫儿。
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无声地弯腰将地上散落的五色木都拾了起来。
隔着一道帘子,对上王道容瞧过来的视线,阿砥犹豫了半晌,方才轻轻开口,“郎君好。”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眼前这个温润如朗月般淡静秀雅的男人,慕砥心中便涌生出了一股奇妙的熟悉的感觉,像是打心眼里就觉得温暖,想亲近一样。
可是她生来无父,鲜少同这个年纪的男人有过什么接触,虽然好奇,却始终不敢上前。
阿敬则不同,她父亲虽然也早早亡故了,但吴友田治家有方,吴家一大家子叔伯父都待她极好。
再见到那天那个救过她性命的神仙将军,小姑娘高兴地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便撒起娇来,“神仙将军,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吗,阿砥可厉害啦,我都玩不过她,你帮帮我好不好?”
王道容轻拍了拍阿敬发顶,嗓音温淡,拒绝之意却不容转圜,“今日那恐怕不行,我如今尚有要事在身。”
他如今正心心念念着慕朝游,又怎会浪费时间在小儿搏戏上?
“不若让你这个朋友教教你,或是让让你?”说话间,王道容抬起脸来,见那女童远远地站着,似乎怕生,小小的身影瞧着有些落寞。
王道容一怔,说来奇怪,他心底竟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可他分明与这女童从未见过面,也至于多愁善感到如斯地步。
慕砥怔怔地望着王道容怀里的阿敬,她多羡慕啊。
很小的时候,她便羡慕别人有父亲,而自己没有。梦中的父亲是一抹淡淡的,温暖的,醇厚温和的影子,修长漂亮,洁净芳润。能够在她们母女受委屈的时候,坚定地站出来保护她们,让母亲没那么累,还能举着她坐在肩膀,给她讲故事。
她知道那个所谓的李姓商人是娘亲说出来应付别人的,她的生父一定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娘亲不说,是因为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娘亲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比起那个虚无缥缈的父亲,那还是娘亲更重要一些。
于是,她只好将自己的那份渴望埋在心底,直到现在,慕砥甚至已经很少想起那个梦中的父亲了。
可瞧见眼前这个男人时,慕砥奇怪地发现自己深埋在内心的渴望又被勾动了出来。
正当她不解时,王道容已不解地,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带着幂篱?”
这、这是在问她吗?慕砥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到与阿敬玩得正好的他竟会问起自己来。
“我,”慕砥迟疑说,“姓李,带着幂篱是因为前几日受了风寒,阿母怕我吹风。”
李?
王道容心头微动,“我略通一些岐黄之道,你愿意让我帮你瞧一瞧吗?”
阿敬瞧瞧自己的好朋友,又瞧瞧王道容,忍不住开口帮腔说,“神仙将军!你听说过仙姑吗?”
王道容又一怔,耳畔好像泛起了细细小小的杂音:“仙姑?”
阿敬轻推好友一把。神仙将军是好人,她也想把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他。
“就是李仙姑呀!”她自豪地说,“阿砥是仙姑的女儿!阿砥可厉害啦,她还会好几样仙法呢。”
慕砥有些羞赧窘迫地抿了抿唇,“阿敬,不要瞎说。”
她说着抬起脸,对上王道容的目光不由吓了一跳!
眼前这个明秀宛如少年一般的男人,在听闻阿敬话后,竟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原地!
王道容动了动唇,面上血色尽褪,仿佛在这一瞬间听到了极为可怕的,骇人听闻的事情。
一瞬间,慕砥和阿敬都被吓到了。
“郎君?”慕砥微微色变,飞快地跑到王道容跟前蹲下,“你不要紧吧?我也粗通一些医术,可要我帮你瞧瞧。”
她撩起幂篱,想要瞧个清楚。可手臂却猛地被王道容攥住了!
他像是怕眼前的女孩子变成飞鸟飞走,不自觉便用上了七八分的力气。
冷不丁又触及到她的视线,王道容怔怔地抬起脸,乌黑的眼里蓦地爆发出炫目的,惊心动魄的灼热神采来,“你——”
那是怎样一双眼啊,漆黑明亮得像是夜空里的星星!仿佛汇聚了全天下的星河!
慕砥的心神不由为那目光摄住了,“郎君?”
她不解,又觉得害怕,怎么一看到她的脸,这将军就面色大变,她长得也不吓人啊。
“你——”王道容目不转睛,呼吸紊乱,“你阿母本名是否叫慕朝游?”
慕砥被他抓得痛,正想开口说你弄疼我了,可听到王道容接下来的话,她也怔住了。
阿母这些年来隐姓埋名,眼前这个男人又怎么知晓母亲的本名的。
她没说话,王道容却不错眼地,目光灼灼地紧攫住她,浑身不住轻颤。
女孩子修眉细目,冰雪肌肤,秀气得有些冷淡,那眉毛,那眼睛,岂不正与幼时的他如出一辙。那鼻子,那嘴唇,又岂非一个活脱脱的小小的慕朝游?
这眉眼五官,组合在一起,分明便是他魂牵梦萦的小怪物!
朝游。朝游。
王道容喃喃,唇齿间颠来倒去地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如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来回激荡,竟同时品尝出了酸楚与甜蜜,令他眼眶酸涩,又想哭又想要轻笑,大笑,长笑。
她终究还是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是他们的小怪物!
慕砥惊愕地看着王道容漆黑的眼底闪过怔愣,狂喜,乃至于悲怆。半晌,王道容抿着唇,竟有几分慌乱无措,唇角强牵起一个苍白的笑来,“阿砥?你叫阿砥是么?”
王道容拉起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笑着问,“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慕砥顿时也迷糊了。
阿敬也傻了。
这个发展令她始料未及。她害怕了,想要挣脱。
可王道容不让,他颤声让她细细瞧他眉眼。
慕砥只好去看,这一看,她也怔住了。
那乌黑的,远山一般的眉,眼尾微翘的,显得冷淡的眼。
慕砥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阿敬认识的这个神仙将军怎会和她长得那样像呢?
王道容阖了阖眼,定了定心神,终于再难压抑住这一腔失而复得,初为人父的怜子情深,“阿砥,阿砥,朝游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
王道容掀开眼帘,他忍不住弯唇一笑,色若春晓,眼尾流转出惊人的华彩来,“阿砥,我是你阿父啊!”
第130章
阿父?
如果说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 慕砥一定不会相信,可是眼前这个神仙将军——
她不知为何,似乎天生就信任他, 亲近他。
“你、你当真是我阿父?”
王道容选择用实际行动来回答她, 他拉起她的小手,柔声让她来抚摸自己的眉眼, “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女孩子的手小小的捧在掌心像一团棉花。
慕砥的指尖摸到他冰凉如玉的肌肤,他山眉水眼, 她一点点地摸着,摸着摸着她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泪水夺眶而出,“阿父!!”
女孩这一声软软娇娇的称呼, 仿佛一道闪电击穿了王道容的心湖,他心神巨震, 未曾想薄情如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为这简单两个字而感动到几乎落下泪来。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 笑着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乖阿砥, 乖!我们一起去找你娘!我们一家人, 再也不要分开了!”
另一头阿敬着实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她也忍不住红了一双眼,替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阿砥太好了!你有阿父了!”
慕砥那素来沉稳的小眉小眼,也飞舞起来, 眉毛几乎快跳到了天上去, “阿敬!我有阿父了!”
王道容蹲下身,让她趴在自己背上。就像她小时候幻想的那样, 洁净芳润的父亲笑着背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当女孩子柔软的小手圈着他脖颈的剎那,王道容仿佛也柔软了,融化了,心里满满当当的,小小的人儿附在他耳边喊一声阿父,他恨不能掏心掏肺,将世上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
连他这样的人竟也有沉溺于血脉亲情的一天吗?
朝游。
他立即便想到朝游。
是朝游为他生下了小怪物。他的心软成了一团。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慕砥搂他脖颈搂得紧紧的,王道容背着她招摇过市,她起初还有些羞涩。
路边有百姓惊讶地瞧见他俩,忍不住问,“将军你们这是——”
王道容轻轻笑:“这是我女儿,我背我女儿回家呢。”
慕砥心里“啊”了一声,忍不住将父亲的脖子抱得更紧了,“阿父——他们他们都在看我们呢。”
王道容眼睫如淡墨轻扫,微哂说:“不管他们。”
那股漠视一切的神气劲看得慕砥钦佩极了:“阿父,你——你叫什么名字?”
王道容对上她,眼里又带了柔和的笑:“我姓王,名道容。道是大道的道,容是海纳百川的容。”
那她便叫王砥?慕砥想了想,又很快地在心中否决了,她还是更喜欢慕砥这个名字,她叫了许多年。慕砥是母亲的阿砥。阿父虽然很好,可她才刚认识他呢。
“我,我要叫王砥吗?”慕砥怯怯地问。
王道容:“你喜欢王砥还是慕砥?”
“我都喜欢。”慕砥毫不犹豫地说,“可能,更喜欢慕砥一些。”
王道容淡淡说:“你喜欢什么便叫什么,你是我的阿砥,更是朝游的阿砥,我又如何忍心将你从她身边夺走?”
他并不在乎世俗意义上的血脉之别,“淮水绝,王氏灭”,他只要他们一家三口永远不分离。
慕砥一颗心终于咕咚一声落回肚子里,她又忍不住抱着王道容,说了很多很多话。
到达住处的时候,慕朝游并不在家,院子里的小道童称慕娘子外出买菜去了。
陶仙翁见到王道容也十分惊讶。
王道容将慕砥放下,温驯有礼地朝陶仙翁自叙家门,多谢他对妻女照料。
“王?王家的小子?”陶仙翁捋须不住微笑,“那你师父便是许冲咯,说起来我也与你师父也是旧相识。”
王道容:“既如此,那岂非都是自家人?”
陶仙翁哈哈一笑。
他们父女相认,陶仙翁也不多打搅他们。王道容牵着慕砥的手走进屋。
王道容抬眸见案几上的书卷,扭脸问:“阿砥会写阿父的名字吗?”
慕砥点点头,紧张又雀跃地走过去。
王道容为她铺纸研墨。
怀揣着好好表现,在阿父面前一鸣惊人的想法,慕砥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挥毫泼墨写下三个大字,“王道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