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她了解王道容的性格,他做事细致,平日里合个香也跟做试验一样,要把过程心得都一样样详细地记录在册,妥帖保存,这是他鲜为人知的习惯。
  这本炼丹手记一定存在,到底藏在了哪里?慕朝游伸手在书架上乱摸了一阵子,企图找到个什么机关暗格。
  她被囚禁的那段时日里,王道容也未曾设限她出入书房,他书房里是有暗格的。私宅里的那处暗格是藏在砚台下,那这里的暗格呢?
  慕朝游又细细瞧了眼面前的书架,木质的书架雕刻以星斗八卦河图洛书的图案,表面浮凸,她抱着不确定的想法,试以步罡踏斗的顺序方位一一按下,她一连试了许多种罡,没想到试到最基本的“河图大豁落斗”时,书架竟然当真缓缓起了变化,露出间长宽约莫四五寸的暗格来。
  暗格内摆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手记,慕朝游随手翻了翻,字迹遒媚,正是王道容的笔迹。手记种详细记载了他炼丹合香的实验经过,时间跨度足足有好几年。
  慕朝游直接跳过那些久远之前的手记,找到她遇到王道容的那一年。
  东西很多,她看了很久,直到看到“却死香”,“神仙血”等关键词时,她浑身上下如坠冰窖,再也移不开视线。
  书斋中光线昏暗,竟令她有些恍惚,一时间分辨不清昼夜变化。是本来就暗,还是心情震荡之下眼前发黑所致?
  扶着手记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慕朝游强定了定心神,飞快地继续往下翻阅。
  又见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在建康散播阴气云云。
  天地化伤,气生灾害,阴气聚集,阴阳失衡,果生鬼孽。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鬼孽附身邓母,于鸡头山现身,险害朝游与吾性命。
  另附有手绘鬼孽画像一张,刻画详细,纤毫毕现。
  接下来便又是针对鬼孽的一些研究分析。
  慕朝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些笔迹的,等她复归原位,瞥见自己指尖时,肌肤苍白冰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为防管事生疑,她甚至还能冷静地反复搓掌轻捂掌心,直到面色看起来红润与平常无疑。
  她平静地走出书斋,跟管事打过招呼。
  天高气清,风轻云淡,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净无纤云,可她却觉眼前,日月晦明,黯淡无光,走了几步,坐在靠着廊椅歇息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像是溺水的人,坠入冰冷漆黑一片的湖水中,方才挣出水面,汗湿透了衣裳,风一吹,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何展乱平,建康百废待兴。饶是平日里再放浪形骸,蔑视俗务的名士官吏们,这个时候也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处理何展乱后的余波。
  王道容在官署里待了整有一日,临到傍晚才散值,散值之后又与司徒相谈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家时,天边已经擦黑。
  实际上,午休之时,他便想起了慕朝游。
  窗外清透的春光照他案前,耳畔传来几声雀鸟的啼鸣。王道容偶一抬眼,瞥见两只杜鹃正绕枝嬉闹。
  他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慕朝游,想她如今正在家中做什么,阿砥可还乖巧?想她母女二人正在家中等待,一颗心便也融化成了涓涓的春水。
  午后直到天黑,他都归心似箭。耐着性子将手头上的公事都处理妥当了。事毕,一刻不停,套车而回。
  孰料回到屋里却没瞧见慕朝游的踪影,问身边的仆役,只说娘早上去了趟书斋。
  王道容又赶到书斋。三月的春夜,春寒仍彻骨,黑暗的廊椅下模糊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王道容微一怔,心头蓦地一跳,他快步走上前,轻声呼唤,“朝游?”
  慕朝游闻言抬起头来,苍白的面色连王道容都吃了一惊!
  他蹲下身与她平齐,拉起她的手。
  触手就像握了一块冰块,王道容抿唇不语,心头微突,捧着她的手在掌心搓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对上王道容关切的目光,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下一片漆黑。
  她以为自己只是小坐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已经入夜了。王道容不解地瞧着她,月色下,他乌黑的双眸深浓纯稚如少年,慕朝游盯着他双眼看了片刻,摇摇头,默默无语地将手从他掌心挣开了。
  王道容见她缩手,不禁又问:“出什么事了?怎么也不说话?”
  “王道容。”隔了足足有好一会儿,慕朝游方才开口。
  王道容温温静静地应声,“容在。”
  慕朝游倏地问:“你会骗我吗?”
  王道容容色微肃,郑重应说,“你知道的,容绝不会再欺瞒于你。”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心底没任何波澜。
  又问:“那我问你,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一惊:“朝游?”
  慕朝游重复说:“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缓缓松开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你都知道了?”
  他少年般的面色也霎时苍白了下来。入了夜,府里挂起了琉璃灯,宝光变化,颇添了几分诡谲。
  慕朝游:“是不是我不问,你不说。你就能永远将我瞒在鼓里?”
  王道容抿唇:“朝游——”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遍体生寒,他还想伸手去拉慕朝游,慕朝游往后让了让。
  王道容握了个空,手不上不下停在半空。
  “容只是——”他收回手,“不知要如何开口。”
  “你去过书斋便当知晓,我未曾阻拦你自由进出,也未曾对你的行动设以任何限制,便是书斋中常设暗格一事,也未曾在你面前刻意遮掩过。若非如此,容大可付之一炬。”
  “却死香一事——容本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你袒露这一切。”王道容斟酌着说,“但朝游你比我所想的更加机敏聪慧,竟叫你提前发现了那本手记。”
  从王道容口中听到的花言巧语听多了,慕朝游竟有些麻木了。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能迅速恢复镇静,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跟她解释这一切。慕朝游心底有几分咬牙切齿。
  眼前这人莫说是地雷了,简直是雷区,处处埋雷。
  她咬着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直往头顶涌。
  王道容见她不答,竟又主动擒捉了她的手腕。
  他略略低头,稍加思索,甫又沉吟开口,“与君初相见时,容的确存有利心。容未曾动过情,爱过人,在此之前,也未曾想到日后会爱上你。”
  “如此说来,也算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他阖了阖眼,“朝游。容知晓,伤害既已造成,再如何竭力描补也不过枉然。百川东入海,流水不复西。容不敢诡辩。但求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王道容抬起乌黑双眸,炯炯凝视着她,“让容用下辈子去弥补自己此生所爱,好么?”
  慕朝游没有吭声。
  王道容见状又道:“却死香是假,当日我与顾家旧事亦不得真。我取血是为却死香,非为顾妙妃。朝游,我爱你。从开始到现在,的的确确,自始至终,仅仅只对你有过心动,也只爱过你一人。”
  他并不避忌在她面前表现出对他人的冷酷无情了,在这世上,他也的的确确只在乎慕朝游与慕砥两人。
  慕朝游听他言辞恳切,似乎也有一颗真心。
  她忍不住抬眼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
  月色下,他面容姣好,牙齿森白,唇瓣嗜血般嫣红,艳丽的皮囊下仿佛寄生着精怪鬼魄,愈发不肖活人。
  慕朝游:“我现在不知道你说得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慕朝游:“我很想相信你。”
  王道容一怔,“自——”
  在他开口前,慕朝游打断说,“我能相信你吗?”
  不等王道容再开口,慕朝游闭上眼,站起身,“我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她转过身,能觉察到王道容的视线如附骨之疽一般仍紧紧追随着她。慕朝游停下脚步,“别跟着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王道容沉默了半晌,犹追问,“朝游。给容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好。”
  慕朝游只是接着上一句说,“也别让你那些人再暗中监视我。”
  这一夜,慕朝游与王道容分房而睡,第二天一早安顿好阿砥之后,她便出了门。
  她不太想继续待在王道容的私邸,却又不知何处可去。
  天地太大,而建康又太小。不知不觉间她就走到了从前的魏家酒肆,那新店主还记得她,不忘跟她问好。
  “娘子怎一大早就过来了?”
  慕朝游笑了笑说,“你们卖朝食的岂不是起得更早?”
  店主也笑,“小本生意,生活所迫,不起早点,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她一大早出了门,闻到胡饼香气,空空肚肠饿得绞痛,问店主买了个胡饼,又要了一碗,坐下来吃。
  才吃没两口,耳边响起个嗓音,带几分惊讶,“慕娘子?”
  慕朝游一怔,撂了筷子,抬头一看。
  建康果然太小,竟又遇个故人。
  这人衣冠俨然,眉目整洁,正惊讶地瞧着她,眉眼分明是刘俭无疑。
  “慕娘子?”刘俭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惊讶地又问了一遍。
  慕朝游起身致意,“刘郎君。”
  刘俭忙快步走过来,“且住。且住。”
  刘俭在她对面坐下,却没着急开口,他似乎满腹心事,只是沉吟、沉默。
  慕朝游发觉,与从前的浪荡作派相比,如今的刘俭明显成熟稳重了许多。
  故人相逢,两人都是感慨。过了好一会儿,刘俭这才缓缓问:“没曾想还能再见娘子!娘子何时回的京?”
  慕朝游答了,这个月才回。
  刘俭点点头:“那娘子可曾见过子若了?”
  慕朝游不疑有他,“前几日才见过一次。”
  她迟疑问,“我听闻淮南战事不利?”
  刘俭苦笑:“原来娘子竟也听说过了。”
  慕朝游:“自那一别还未曾再见面,也不知谢郎君近况如何。”
  刘俭却没着急回答她,神情多了几分慎重,“郎君是与芳之一道儿回的京?”
  慕朝游一怔,有些不太明白他的用意,“是,怎么了?”
  刘俭喟叹:“我也算亲眼见证了娘子与芳之这一路风风雨雨,你二人能走到一起也算不易。”
  慕朝游沉默不言。刘俭不知她的遭遇。经历过昨夜的事,她当真能忽略掉这一切,装聋作哑地继续跟王道容过一辈子吗?
  她心里动摇,语气也有些疏淡,“不过孽缘纠缠,也未必能走到一起。”
  刘俭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双目平静,脸上神情并不似作伪。
  刘俭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芳之、子若,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芳之这性子,也难为娘子你能容忍。他……什么都好,唯独心太冷,其实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
  “毕竟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平白地给人添堵。”刘俭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就当我替子若打抱不平吧,十多年的情谊,他倒也狠得下心来!”
  慕朝游听出刘俭话里的份量,心里突突直跳。
  刘俭喟叹:“我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我晓得他如今看不惯子若,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上疏想治子若一个死罪!淮南战事到底错不在他身上!他何苦赶尽杀绝!”
  慕朝游怔怔地咀嚼着刘俭这几个字。
  治、死?
  晨风含露,春寒料峭,刺骨的寒风越过冰冷的河水呼啸而过,慕朝游刚用过汤饼暖和了一点的身子,转瞬又遍体生寒。
  如果说却死香之事,毕竟年岁久远。谢蘅的遭遇,才让慕朝游齿冷,从心里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刘俭的嗓音如隔了一层纱,隐隐约约,模糊难辨,“所幸朝中有人求情,陛下圣明,这才没酿成大祸。芳之心太冷,冷到我骨子里都发寒,害怕。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不该瞒你。听娘子的意思,该当是还在权衡与芳之之间的关系。这个中是非曲直,仍需娘子多加衡量。旁人做不得主,今天这一席话,权当我这人自讨没趣,搬弄是非,多管闲事罢。”
  刘俭说完,似乎也觉言尽了。沉默半晌,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同她作别。
  又一阵冷风吹来,慕朝游回味着刘俭方才的话,激灵灵一个冷战。
  十多年的情谊,王道容都能轻而易举地舍弃。她与王道容,算上那遗落的六年,满打满算也没到这个年岁。她当真能够信任他吗?
  如今他固然是情深义重,可下一个十年呢?
  就算她赌得起,阿砥也赌不起。
  直到这时,慕朝游方才了悟,自己错了。
  错得简直离谱。
  她以为她的选择是为了阿砥好。
  阿砥渴望父爱,她不忍令她失落,不忍令他父女分离,她以为王道容真的会改变。
  他的确变了,变得更善于隐藏。
  她不能将阿砥放在一条毒蛇的怀里。哪怕这人是她的生父。
  更何况,她当真单纯地只是为了阿砥好吗?
  她难道就没抱有自己的私心吗?
  她当真只是为了阿砥,还是因为她累了,倦了,怕了,变得懦弱了?
  六年的时光消磨了她的恨意,六年平静的生活令她变得懦弱,她不敢再抗争,她害怕牵连阿砥,更害怕再回到从前那段动荡的生活。
  日日夜夜警醒着自己,保持着恨火燃烧不灭,也是一件十分消耗心力的事,她已经精疲力竭,宁愿退让,屈服,以换取和平与安宁,日子一长,竟连她自己也被骗过去了。
  她不应该屈服的。
  慕朝游一个冷颤,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是啊,她本不应该屈服的。“朝游沧海暮苍梧”,但凡她活着一日,她便要抗争一日!哪怕会伤,会死,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弄得一地鸡毛,她也要抗争,抗争势必要流血,势必要牺牲,她不应该因噎废食,不应该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抗争无措,抗争无罪,她必须要抗争!她至少抗争过!
  想到这里,想到阿砥,想到自己正将阿砥一个人留在王道容身边,慕朝游再难坐稳,匆匆结了账,便又往回赶。
  回到家中,先直奔阿砥屋里,屋里空空如也,哪怕心知阿砥素日里也会出去玩耍,慕朝游心还是不由一紧。
  问了小婵,说是王道容一早便将阿砥抱走了。
  慕朝游一颗心又往下沉了沉,问到王道容动向,得知他如今正在书斋,忙又调头往书斋赶去。
  等到了书斋,一眼便瞧见王道容端坐在案几前,怀里抱着阿砥,柔声跟她说些什么。
  走近一听。
  王道容嗓音柔和清亮,“玉女遂求去,云:‘我,神人也,虽与君交,不愿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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