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王道容先问过她的伤势:“昨夜朝游你受了不少苦楚,伤口还疼吗?”
  疼。
  非常疼。
  昨天肾上腺素上涌,她倒没觉得有多疼,凌晨的时候,身体便开始跟她翻起了旧账,她疼得翻来覆去的,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慕朝游从小就不是个喜欢在人前哭弱的性格,不论怎么难受都强忍着不肯说话掉眼泪的。
  她摇摇头,“还好,吃过药已经不疼了。”
  王道容细细看她苍白面色,便知晓她在说假话。
  慕朝游的性格并不复杂,如清溪下的石子,一望便知。
  王道容静坐了一会儿,方才问出一个从昨日起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昨日虽然拒绝了眼前的女子,但回去之后,他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入眠,一闭眼,一时是慕朝游浑身是血,像警惕的幼兽一般。
  一时又是她强忍眼泪时的情态。
  再到被他拒绝之后勉力露出的洒脱笑容。
  王道容难得失眠了。
  慕朝游的性格并不复杂,可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谜团,吸引着他好奇地一遍遍探寻着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若是平时,在拒绝了慕朝游之后,他一定会留给她独自整理心情的空间,留给双方转圜的余地。
  但这一天下来,他行立坐卧,反反复复一直在回想着这件事,读书的时候想,打坐的时候想,闭上眼的时候想,搅得他不得安宁,这才破天荒地地主动前来。
  王道容细细看她苍白面色,便知晓她这是在说假话。
  她性格要强,他便故作不知,也不去戳穿她,只微微垂着眼儿问,“容想问的是,朝游与令嘉非亲非故,缘何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慕朝游闻言直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王道容是为昨天那张好人卡而来。问这件事,总比继续昨天那个尴尬的话题要好。
  王道容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干净澄澈的双眸注视着她,他没着急道谢,反倒是先问了一句,“所以,为何?”
  为什么?
  慕朝游一时之间也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
  “……举手之劳?”
  为顾妙妃献血的频率虽然高了点儿,但献血量其实少很多很多,还远不到寻常献血量20,对她的健康无疑是有影响的,只是还远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
  如果非要再给个解释的话——
  慕朝游很清楚自己是穿越到了一个乱世,从刚穿越时看到路边枯骨她会吓得连夜噩梦不断,再到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孤身一人夜探荒坟。
  最开始的逃亡路上她见妻离子散,会觉于心不忍,后来看到路边哭泣的难民,她的心里竟很难再生出多少波澜。
  连自保都变得困难,又哪来的余力去帮别人呢,久而久之,便越来越心安理得,越来越吝于施以援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变得麻木。
  她不想这样。
  只是一点微末的,动动手就能办到的善意,至少也能保证她的血还是流动的,还是温热的。
  常行善事,热血难凉。
  “举手之劳”。王道容静静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慕朝游总爱说这个词。
  但他天生性静,怕麻烦。
  很早之前,王道容便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的心中很难升起任何同情或者怜悯的心绪,也很难感到欢欣、难过、愤怒一类的激烈的情绪。
  他就像是一片漆黑幽深的湖水,别人的情绪如石子落入湖面,或许会泛起淡淡的微澜,但很快便会被他吞噬,生不出任何的风暴。
  旁人的喜乐与生死和他是没什么干系的。
  他的生活是平静无波如一潭死水,若说他可有什么执念……
  王道容并不愿屈居于人下。
  他的执念或许只是尽量往上走,走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当然,他不想当什么皇帝。
  他想操弄权柄,想不堕王氏门风,想成为人上人。王羡给他取了小字凤奴,他想做的是“非梧桐而不栖,非醴泉而不饮”的凤鸟。
  倒是慕朝游有点出神的模样,忽然问了他一声,“你叫她……令嘉吗?”
  王道容回过神来,不解其意,仍微微颔首,“是,这是她的小字。”
  不知道是不是慕朝游的错觉,她从他清冷的嗓音中仿佛听到了点微不可察的温柔与缱绻。
  少年的嗓音珠落有致,令嘉两个字由他念出,像含在唇齿间,令人品尝出一股自小长大,耳鬓厮磨的亲昵来。
  哪怕她昨天已经被击碎了幻想,慕朝游的心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抽动了一下。
  昨日之前王道容在她面前对顾妙妃的称呼还是顾娘子,今日便已成了令嘉吗?
  王道容昨日一夜未返,她几乎都能想象出他与顾妙妃互诉衷肠的模样。经历过昨夜的危机,仅从称呼的变化之中,慕朝游就能猜出两人关系的突飞猛进。
  青梅竹马,劫后余生,喁喁私语,这应该是很好的。
  一股铺天盖地的失望与沮丧牢牢地攫住了慕朝游,她看着日光里玉明花柔,洁净光静的王道容,鼻尖猛地蹿起一股酸楚。
  少年就安静地坐在她面前,距离她不过一臂之遥。她甚至能看清王道容瓷白肌肤上那浅淡的,软软的水蜜桃一般的小绒毛,泛着淡淡的金光。
  他明明离她这么近,近到触手可及,又为什么会离她这么远,清冷如孤峰玉出,远得像在云端。
  在这个日光温暖的冬日,她被一股庞大的不甘与绝望吞没了。
  为什么在昨天亲口拒绝她之后,他又能作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姿态呢?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不好,再痛一点也无妨,长痛不如短痛。
  王道容内秀心细,注意到了慕朝游的状态不太对劲。他于日光中静望着她,黝黑的墨瞳蕴着淡淡的困惑。
  “令嘉很感谢你昨日舍命相互。”他想了想,忽记起一事,“只是昨夜仓促,未能当面一尽谢意。”
  “正巧过几日便是元夕,”少年温声道,“令嘉托我问你,可愿随我二人一同出游?”
  元夕。
  听到这个词,慕朝游所有的不甘和绝望在这一剎那间突然平息了下来,像是一场未来得及酝酿的风暴骤然消弭于无形。
  王道容曾说过,建康灯会举世闻名,说过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说过若她不嫌,他愿带她去观灯。
  她私下里曾经不止一次期待过这场灯会,却万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捎带的那颗闪亮的电灯泡。
  “可愿随我二人一同出游?”,只言片语,亲疏远近,已淋漓尽致。
  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王道容这个提议。
  “我不太想去,还是你们两个去吧。”
  王道容微微一怔,抬起眼。
  她不愿意去看灯。
  接下来两人便陷入了个相顾无言的尴尬局面。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泛着青色的乌黑双瞳如两道冰刀一般直直地切入她的眼瞳。
  不偏不倚,不闪不避。
  直接得有些失礼。
  清冷如雪的目光,却给人以淡淡的侵略与压迫感。
  妒火会烧毁一个女人的理智。
  王道容文文静静地坐着,内心的疑惑非但没有减淡,甚至更为不解了。
  他不明白,她既爱他,于情于理,总该嫉恨令嘉才是。
  而眼前的慕朝游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分明是伤重未愈,强打起精神在与他周旋,提起顾妙妃时,双眼清冽坦诚,毫无芥蒂。
  哪怕是王道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心胸开阔如雨后的天空,风过时无痕,水洗过般明净无尘,不留一丝愤懑与怨怼。
  二人相对而坐。
  屋内烧了炭,窗户被支开一角,露出廊下一数浓淡如雪的白梅。
  慕朝游不解回望,她乌黑的发映着如雪的白梅,清丽的眉眼明澈如镜,一派坦然与正直。
  是太耀眼了吧。
  他清冽的目光被白梅灼痛,眼帘垂落了下来。
  王道容安静地收回视线,又关切她几句,命小婵务必照顾好她之后,便起身同她作别。
  出了门,王道容没着急离开,而是站在廊下,安静地看着庭内的日光,瓷白的肌肤被照射得恍若透明。
  阿笪守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清落有致的嗓音才缓缓响起:“你似乎有心事?”
  阿笪哑口无言。
  王道容方才便觉察出阿笪那古怪的沉默。
  阿笪欲言又止:“慕娘子伤势还未好全……纵使郎君喜欢顾娘子,担忧顾娘子的病情,对慕娘子未免也……”
  孰料,王道容迅速截断了他的话:“我不喜欢令嘉。”
  他语气平静果决,眉眼清冽,并不似作伪。漂亮的脸上有种近乎残忍的冷漠。
  阿笪一愣,“可是郎君?”
  王道容娓娓解释:“父亲与顾伯父有意玉成这门亲事。我与令嘉总角之交,彼此知根知底,没什么不好。”
  令嘉的出身高,家世好,为人端庄娴雅,是他心中极为合适的妻子的人选。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了。
  王道容站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这才回到了他那间炼丹房,室内的书柜里满满当当地拥挤着许多书轴,有纸书,也有竹简。
  王道容抽出一卷来,捧着竹简安安静静地跽坐在案几前。
  指腹轻拂过竹简上的刻痕,这竹简上的每一个字他都已经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海内十洲记》载,在聚窟州人鸟山,有一种树名叫返魂树,它的木根能炼制一种香,“香气闻数百里。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
  香有六名,既名却死,亦命返魂。
  王道容曾以为却死香不过虚无缥缈之说,直到他翻阅古籍,发现神仙血也能代替返魂树炼制却死香。
  逆转阴阳,调遣鬼兵,并不遥远,反倒触手可及。
第017章
  因为拒绝了王道容和顾妙妃的邀约。元夜这一日,慕朝游窝在屋子里,本来是没打算出门的。
  她把自己的行李都翻了出来,其实也没几件真正属于她的,布洛芬还没吃完,手机早已经没电关了机,火柴倒还是好好的。小区的门禁卡再也打不开回家的家门。
  衣服首饰都是王道容给她添置的。
  首饰她不需要,但衣服必须得带着。
  本来已经欠他够多还都还不完了,也不差这几笥衣物。
  慕朝游一边清点一边想,等日后她安顿下来再慢慢还吧。
  ……待顾妙妃病好之后她便向王道容辞别。
  做下决定之后,慕朝游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一抬头正看到小婵眼巴巴地望着廊外的夜空。一眼便知是馋元夜的热闹。
  慕朝游看她眼巴巴的,就说:“你不用留在府上陪我,想去就去是了。”
  小婵有原则极了,直摇头说:“娘子病还没好,我要是去了,又谁能照顾娘子呢。”
  慕朝游:“……”她真不觉得她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玻璃人。
  她没打算和小婵解释这个,“那你想去吗?”
  小婵一愣:“娘子?”
  “你想去,我多换几个人来照顾就是了。”
  孰料小婵闻言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那些人一个不注意就偷懒耍滑的,我不放心。”
  不忍这姑娘陪她拘在府上,慕朝游认真地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光闷在家里心情郁郁怎么养得了病?”
  她的话诱惑力太大了,小婵明显地动摇了,摇摇欲坠的责任心还是驱使着她说:“可是外面天冷风大,娘子的病还没好。”
  “天冷风大那就多穿衣服。”慕朝游说,“再说,这不还有你照顾我吗?”
  到底是不放心,临出门前,小婵还是给慕朝游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了个球,又带了几个健仆陪同,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上了街。
  此时,大街小巷已成了一片灯的海洋,建康的百姓们倾巢而出,个个靓妆艳服,人挨着人。宝马香车,宝骑骎骎,香轮辘辘,车挤着车。
  南国的士庶之别好像也都融化在这温暖的灯色里,五陵少年,高门士女,走卒贩夫言笑晏晏,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小灯。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天际飘起了盐粒子般的细雪。
  墨色的夜空被街角巷口的花灯烧得红通通的,人们将表演歌舞百戏的伎人们团团围住,伎人中吐出的火焰如火龙一般蹿上夜空,引起周围惊叫连连,人人拍掌称好。
  近百年来鬼物肆虐,百姓们日暮之后也只能关上门窗,躲在家里,夜生活无疑于天方夜谭。
  但元夕这一日不同往常,这一日司灵监会派人沿街巡视,建康数以百计的佛寺都会在这一天统统点起灯烛,僧道们沿街念经诵咒,百姓烧香供佛,作乐燃灯,通宵达旦。
  望之,整个建康星火错落,欢笑声声闻十余里。
  慕朝游扭头看向身边的小婵,小姑娘眉飞色舞,红彤彤的脸蛋浸润在灯光下,像个频婆果。看得她一颗心也柔软了几分。
  一年多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跟个古代的小姑娘一起逛街。
  摊位上各色的花灯琳琅满目,兔子灯,龙灯,栀子灯……看得人目不暇接,那些最漂亮的被摊主高高挂起用来招揽客人,不卖,只猜。
  很快,小婵的目光就被面前一只大大的螃蟹灯吸引,走不动道儿了。
  这是一只巨大的青蟹,圆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挥舞着双鳌,它淡青色的蟹壳下透出一团橘红色的火光,显得威风凛凛,神气十足。
  “娘子!你快看那个大螃蟹!”
  “活灵活现的,真好看!”
  王家是高门,家中奴婢们都识字。小婵想要那只大螃蟹,就兴致勃勃地拉着慕朝游去看旁边的灯谜。
  “小儿不敢夜啼,《论语·述而》中一句?”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谜面念出来,“诶,这猜的是什么啊?”
  古代的识字率本就不高,这个灯谜便是转为读书人所准备的。慕朝游自小就不擅长猜这些东西,更别说这谜面还是什么《论语·述而》。
  她哪里知道《论语·述而》写的什么东西,对《论语》唯一的印象就是高中时学过的论语十二章,想了一想,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但小婵又喜欢这个螃蟹喜欢得紧,两个人只好站在原地连蒙带猜。
  小儿,两小儿……
  慕朝游:“?两小儿辩日?”
  摊主笑道:“不是不是,娘子再猜猜呢。”
  哭,那就对快乐。慕朝游进行一个胡蒙乱猜:“呃……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