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望着面前这人来人往的店门,谢蘅裹足不前,实在是有些难忍羞耻之情。少年站在门前,眼睫轻颤如蝶翼,温润的脸儿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可或许是那日出言不逊之故,如今,他一见到慕朝游就心虚气短,心跳加速,两只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瞟,双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搁。
更遑论主动去找她道谢了!
但人家毕竟救了自己的性命,就算硬着头皮那也得去啊!
在心底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谢蘅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入了店门。
慕朝游正坐在柜台前忙着算账,阿雉不识字,老吕也不懂这个,唯独算账一事她得自己来。坐了一下午了,坐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改日一定要叫阿雉最简单的加减乘除。
谢蘅冷不丁地登门道谢,她愣了一下,此时与其说是深受触动,莫若说是焦头烂额,只想应付了事。
偏谢蘅玉容生晕,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她毫不怀疑她要是再说几句硬话,这人就要夺门而出了。
只好耐着性子,搁了笔与他寒暄,“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郎君何必言谢呢?”
谢蘅勉力笑了笑,他这回上门除了道谢,其实还是为了道歉。
慕朝游好心不提,他也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说。
“娘子救命之恩大过天,蘅若不来登门致谢,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慕朝游只得歉疚地表示:“只可惜我目下走不开……”
“无妨。”几句话说下来,见慕朝游并不像介怀之前他出言不逊的样子,谢蘅也渐渐放松下来,“娘子不必特意招待蘅,蘅今日来只为道谢,岂敢再给娘子添乱!”
说着便转身吩咐家仆将带来的谢礼送上。
慕朝游心知若此时再婉拒,少不得又是一番拉扯,因此客套了几句之后,便收了下来。她此举无疑给谢蘅吃了一粒定心丸。
谢蘅松了口气,入乡随俗,要了一碗面自个坐到角落里吃去了。
大抵上是因为心境发生了改变,谢蘅咬着面条,心里却不知不觉对慕朝游渐渐改了观。
哪怕她今日忙着待客,没空招呼他,他也不曾介怀。
-
这一天王道容仍是心不在焉。时人好饮,他喝了许多的酒,越喝脑子反而越清醒。
脑中反反复复总在想:谢蘅可是已经到了面馆?
他都与慕朝游说了什么?
慕朝游待谢蘅也如同待他一般生疏么?
谢蘅容貌端秀,她曾亲口说过看重男子的好颜色,她可会对他心生好感?
这几个念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在王道容脑海中拉扯,搅得他不得安宁。少年淡抿了薄唇,容色泠泠的,像是隔着虚空,在跟谁斗争,在跟谁拉扯,或许只是在跟自己的心作战而已。
一直坚持到日暮,这才鸣金收兵。
王道容心想,他到底坚持了一天,这个时候去见慕朝游算不得输给了她。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换了一架低调的马车,停靠在面馆路边。
何杲说谢蘅还没回。
车帘半卷,王道容就坐在车里,等待着谢蘅出来。
他就像蛰伏在草叶间的,披了秋霜的虫,双眼一眨不眨,阴谋窥伺着这二人的一举一动。
刘俭是混不吝的性子,王道容不甚在意他的满嘴跑马。
但谢蘅古怪的敌视,让他敏锐地意识地了这其中的暧昧与蹊跷。
直到,他亲眼看到慕朝游送谢蘅从面馆里走出来。
王道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乌沉的双眼审慎地评估着二人之间所处的丈远距离。
谢蘅看上去还是维持了昔日的温润礼节风度,言行举止并未失了妥当。
王道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眼看着谢蘅上了马车,离开了面馆。
谢蘅走后,慕朝游便折回了店里。
时至日暮,合该是店里打烊的时候了。未几,慕朝游便收拾妥当,又从店里走了出来,将铺板门一一合紧。
按理来说,应该是慕朝游跟在他身后追逐着他才对。绝非是他架着车马,混迹在人群中,悄然跟在慕朝游的身后。
王道容尤为讲究姿态的好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做出尾随跟踪这样的小人行径来。
街道上行人车马渐少,马车的目标太大,王道容叫车夫先行驾车离开,自己则选择下车步行。
他目送着慕朝游转进佛陀里,自己站在巷口静想一会儿,少顷,毫不犹豫地举步跟了上去。
当家门被敲响,打开门看到满身酒气的王道容时,慕朝游的心情不可不谓惊讶的。
他仅穿一件单薄的白纱袍,光洁的胸口敞露出一线风姿,氤氲的酒气将王道容乌黑的双眼醺染得透亮,双颊晕红翻作花色,唇瓣嫣红丽如榴火。
在慕朝游惊讶的视线中,王道容微微垂睫,嗓音也被酒气醺染得软乎乎的,“此前曾问娘子,倘若我醉倒路边,娘子可愿出手相助。”
“而今,容冒昧来投,敢问娘子可愿收留?”
第048章
院里的小胡床上正架着一盆清水, 搭着一卷干净的手巾。
今日谢蘅来得突兀,慕朝游既要应付谢蘅,又要照看店里。
在面馆里忙活了一天, 回来的时候正如每一个疲惫的社畜, 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厨房里的烟火熏得人发间满是油污,回到家里慕朝游刚解开发髻, 本来是打算先洗个头缓口气再说,没曾想王道容会喝醉酒主动撞到她家里来。
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前, 慕朝游惊讶极了。
……前脚才走了个谢蘅,后脚又来了个王道容, 她家什么时候成了什么热门旅游景点不成?
因为前几日王道容说得那些话,慕朝游正有些为难, 不知要以一个什么样的妥帖的姿态去面对他。
她隐隐觉得这段时间的王道容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保险起见, 她还是审慎地先问了一句, “你还清醒吗?”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 歪着脑袋, 鹦鹉学舌问她:“清醒?”
慕朝游:“……”很好, 看这个样子是不怎么清醒了。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让开半步,“那你进来吧,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纵使王道容再有一身驱鬼辟邪的本领,她也不能将他往外面赶。再说, 她与王道容的关系亲密更胜于谢蘅, 没道理只管谢蘅的生死,不管王道容的安危。王道容跟她进了屋, 少年双眼泛雾,神情迷惘,走路摇摇晃晃。
慕朝游怕他神志不清闯祸,就将他先扶进了客房。
所幸他喝醉酒倒也乖觉,既没到处乱动,也没佯作出许多狂态。甚至还有些乖乖任她摆布的意思。
只是王道容虽然身处建康,祖上到底还是山东人,身量太高,浑身上下清健有力。
她吃力地架着他往屋里走,两个人摇摇晃晃得都很不好受,咬着牙使着劲儿,慕朝游心里愈发纳罕起来。
……他怎么喝了这么多?
她记得他饮酒从来克制,也只逃难的时候,四下无人,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几分醉后的狂兴来。
临到榻前,她弯着腰刚将王道容放下,正准备出门去煮醒酒汤,王道容忽然半直起身拽了一下她的袖口不让她走。
她一时不察,脚下一个趔趄,竟冷不丁地被他拽得摔倒在榻上,与王道容滚成了一团。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还没回过神来。
那双皙白柔软的手稳稳地抄住她的后脑勺,喝醉了酒的王道容力气极大,她整个身子被他手上的力道牵引,落在他怀里。
唇瓣落了微凉的一点。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淡色的柔软的唇瓣印上了她的。
毫不夸张地说。
轰地一声。
一股热流从四肢百骸炸开,直蹿上天灵盖。慕朝游被这一击击得大脑顿时宕机,头皮一阵发麻。
她想,她一定在做梦。
若不是做梦,怎么今天遇到的事都这么诡异。
这种嘴对嘴平地摔也能发生在她身上。
她不敢想是不是王道容有意为之,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泼天的狗血巧合。
乌龙发生的这一剎那,慕朝游心脏几乎快蹿出了喉咙口,想都没想,第一反应就是赶快支起身子离开。
只是她整个人都趴在王道容的怀里,双手无处使劲儿。
这些南国的世家子又不爱好好穿衣服,天气热了,他那件本就松松垮垮,薄如云雾一般挂在身上的白纱袍,被她仓促中一抓,那一线微敞的衣襟,顿时开了大窗,露出一大片白得晃眼的胸膛。
心脏几乎快蹿出了喉口,慕朝游心惊胆战之余,第一反应就是,慌忙直起身去看王道容的反应。
如果他有意识,那她真的能去找块豆腐撞死了。
这是个不能称之为“吻”的“吻”,仅仅只是两瓣唇瓣贴上来,一触即分。
王道容眼睫濡湿了点儿酒气,一副昏昏沉沉,还没清醒过来的模样。
他胸膛被她滚烫的掌心摁了一下,眼睫一颤,浑身一抖,唇间溢出了一点儿微弱的呻-吟,眼尾淌下一点水渍下来。
……要死了。
慕朝游从脚后跟到天灵盖,头皮麻了个翻,毫不夸张地说,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心如死灰。
酒气蓊郁,花雾迷离,从王道容衣上发间散发出的茉莉花香,浓厚得几乎令慕朝游喘不过气来。
死到临头,她忽然进入了个玄妙的状态,冷静地在榻边坐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王道容眼前晃了晃。
王道容黝黑的眼迷惘地追逐着她的指尖,眼睫像清晨沾了露水的蝶,颤巍巍飞得吃力,整个人好像还没醒过神来。
慕朝游比了个二,“这是几?”
王道容:“……”
慕朝游:“……”
王道容一声不吭。
她不厌其烦,比了个三,循循善诱问:“这是几?”
王道容仍不作答:“……”
王道容忽然攫了她的手,贴在自己颊侧。
他是躺着,而她是坐着的。
她低着眼瞧,他昂着脸儿看。
秀美白皙的脸无意识地蹭着她的掌心,是个极为温驯的姿态。
这时的慕朝游终于确信,他此时脑子确实不太清醒。
王道容心中一片清明,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醉了。
他想开口叫她。
慕朝游。
他想问她,他该拿她当如何?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也只是垂眸作出一副酒蒙子的醉态。
慕朝游浑身上下,一节节脊椎都好像绷紧了。掌心热得发烫,王道容微昂着脸儿,脸颊贴着她掌心轻蹭。
这是个微妙的,几近于驯服的姿态。
……怪娇的。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努力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好在王道容没跟她犟,手一松,慕朝游掌心濡湿了点儿水汽,黏糊糊的。
她抿了抿唇,甩甩手,忙一把推开他的脸。
王道容:“……”
摆脱了王道容,慕朝游扭过脸,彻彻底底松了口气,浑身上下支撑着她的这一口气一松,她四肢发软,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拎出来的,,指尖抖了好一会儿,才勉力站起身,定了定心神往屋外走。
王道容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离开。
她素日里喜欢穿青裙,直到那一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前,他才收回视线,撇了眼手边那床薄被。
不动声色扯过来,往脐下三寸盖住了,这才合上眼,任由自己睡去。
在进入梦乡之前,王道容以为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他会难以入眠,但出乎意料的是,疲倦如水,思绪宛如被水中的妖拖拽着,飞快地沉入了湖底。
慕朝游不熏香,客房的被褥她前几天才抱出来晒过,能嗅到淡淡的太阳微燥的暖意。
水波潋滟间,似乎有一束阳光从上方投射下来,漾成波光粼粼的幻梦。
等慕朝游端着醒酒汤回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被被褥拥着,合着眼沉沉睡去,乌发海妖般散落在枕面,呼吸清浅。
慕朝游鬼使神差地看了一会儿。
王道容眼睫很长,他其实是有些稚幼的长相,闭着眼时少了几分的算计。
她不得不承认,他睡着时尚有几分可爱。
认真想想,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王道容了。
再美味的菜肴也终有吃腻的一日,再漂亮的纸片人也有爬墙的一天。
她承认他还是很美,但这些时日以来她日日忙着面馆的生意,回过神来看看,竟再也没有思念过他。
工作果然令人养胃。
人果然还是要有一份自己的事业,不拘是高低贵贱,有了自己的生活重心,眼光就不会再拘泥于眼前那点琐碎的小事。
曾经,她是依托他生存的菟丝花,在这个妖鬼横行的乱世,她所能见者,所能依赖者,唯他一人,因而将安他看得太重,如笼中鸟,井底蛙,坐困咫尺方寸间,伤春悲秋,内耗个不停。
如今方才有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之感。
归根究底,刚刚那个吻也只是个乌龙,不必想东想西,萦绕于心。
……希望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有这一段记忆。
没有打搅他,她端着碗出了屋,在月下洗了头发,待一切梳洗妥当之后,也回到了主卧吹灭了灯火。
第二天一早,待慕朝游再去客房的时候,王道容一早就醒了,正披散着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新奇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瞥见她进门,不慌不忙和声唤她一声,“朝游。”
王道容扬起睫,他半曲起一条腿,白纱袍雪浪堆迭,衣襟大喇喇地敞开着,露出大片雪肤,胸膛在阳光下泛着蜜色,清雅的眉眼间一段慵懒姿态。
他昨夜登堂入室,睡了个天光大亮,今日神情平静雍容,举手投足间倒颇有些主人翁的架势。
来之前,想到昨夜的窘境,慕朝游还有些紧张。
忍不住开口问:“昨夜……”
王道容温言问:“昨夜?”
慕朝游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双眸,一派清澄澄的,看起来不像是记得昨日发生过的事,不由松了口气。
“没什么,你昨日喝醉了来投奔我。”
王道容点点头:“此事容尚有记忆,只是之后发生的事却记不太清了。”
少年露出一段愧态,“我脑中昏沉,不知昨夜可是醉中给娘子添麻烦了?”
慕朝游有意遮瞒昨夜这一段,将热了又热的醒酒汤递给他,“没什么,你酒品不错,喝醉之后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