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日夜做梦,也不是因为害怕,更准确地说是想——
  重温。
  那跃动的火光,劈剥作响的柴火,人们凹陷的双眼里深深的贪婪,给他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的乐趣,游走在生死一线的感觉叫人战栗。
  或许这多多少少也是因为他流着王家的血,琅琊王家子,尤擅在风雨飘摇,权力更迭的政治漩涡中,放手一搏,火中取栗,又在既得利益之后,谦抑节欲,作出温良恭顺的平正姿态来。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乐于游走在生死一线中的疯子。
  王道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远方的黑暗越来越浓,黑得伸手不辨五指,更休说方位,他心中正不解之际,黑暗中隐约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熟悉的呼唤。
  “王道容!”
  “王道容!!”
  是慕朝游的声音,王道容微微一怔,旋即睁开了眼。
  -
  下坠时的冲击力,让慕朝游和王道容两个人都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慕朝游受伤最轻,也最先回过神来。
  她扭头看到身下被当作肉垫的王道容,愣了一下,慌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王道容双唇紧闭,阖着眼,昏迷在地,死生不知。
  慕朝游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呼唤他:“王道容?”
  “王道容?”
  王道容仍静静地阖着眼,倘若不是他苍白如雪的面色,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鸡头山山势不算高,但这一处崖下人迹罕至,杂草丛生。天色暗了下来,黑夜幽深得宛如巨大的兽口,让她微有些恍惚。
  因为是从高处落下,她不敢随意搬动他,可这样一来,又无法察看他的伤势,他呼吸微弱得简直像狂风中的烛火。
  慕朝游毫不夸张地整个人都懵在了当场半秒,耳畔好像锣鼓喧天嗡嗡响,她全身上下的血液几乎都要冻毙了。
  她做梦也想不到摔下来的时候王道容会拿自己当肉垫。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救她性命了。
  他们曾经相依为命,他是她穿越到这个操蛋的世界的第一个人。
  拨开那些恩怨纠缠,爱恨情仇,他在她心中的地位都是毋庸置疑,无可替代。
  百般情绪只交织在一起,只成了一句话。
  王道容不能死。
  想到这里,慕朝游鼻尖一酸,再也忍无可忍,险些淌下眼泪来,内心凄惶难以言说。
  她害怕他就这样死了!
  强忍住泣意,她一迭声继续呼喊:“王道容?”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眼睫忽然轻颤了一下,慕朝游没有放过这样的细节,顿时大喜过望,“王道容,醒醒!”
  伴随着她的呼唤,王道容终于一点点地睁开了眼,乌黑的双眼对上她视线的剎那,慕朝游忽然感到不对劲。
  “王道容?”
  明明她近在咫尺,王道容却颤动着纤长的眼睫,没有焦距的双瞳四下搜寻着她的踪迹:“朝游?”
  慕朝游当他是因为夜盲,看不清周遭的环境,便又呼唤了他一声,从袖笼中摸出燧石袋,亮起了一道小火苗,“我在这里。”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极力想要从一团黑暗中找到她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少顷,少年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王道容静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慕朝游愣了一愣,一颗心因为他古怪的安静沉了沉,忙问说:“王郎君,你怎么样?”
  还没等他开口,远处的山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啸叫。
  慕朝游面色遽然一变:“是那鬼物!”
  它还未死,追上来了!
  她伸手想拉起王道容,“你还能站起来吗?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王道容一动未动,对她伸出的手视若不见。
  慕朝游不解地睁大了眼,“你怎么不走?”
  火光照亮王道容秀美的容颜,他安静了少顷,这才徐徐开口说,“你走罢。”
  慕朝游:“……”
  王道容垂睫淡声说:“我落下来的时候,腿摔断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这鬼孽迟早会追至此处,带着我只是负累。”
  “你走罢。”
  “我带了人来,如今恐怕正在山脚下搜寻你我二人的踪迹。你走出去之后,只要记得通知他们我仍在此处便可。”
第051章
  在醒来的剎那间, 王道容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他起初也以为是夜盲,直到他看不到慕朝游神仙血那淡淡的微光。
  举目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才知道, 自己恐怕是下落的时候头部受到了撞击所引起的失明。
  他的腿也摔断了。
  鬼孽就在附近, 王道容知晓他是跑不远的,慕朝游带着他不过负累, 他不是什么舍己为人之辈,只是自己已经无力回天, 又何必白白搭上她这条性命。
  王道容言辞平淡,慕朝游却被他言语中的信息量击得懵了半秒。
  回过神来, 她微抿唇角,问:“除了这两处, 你还有什么地方受伤吗?”
  王道容微微偏头,感受了半秒, “应是无妨。”
  她记起一事来, 慌忙问:“我的血能救你吗?”
  王道容说:“坠落时伤在内脏, 或许有用, 只怕收效甚微。”
  吸点血便能治愈一切外伤, 没有这样的道理, 除非把慕朝游吸成个人干还差不多。
  慕朝游松了口气,虽然有王道容护着她,但跌落悬崖时她身上多少也有些擦伤,便大方地伸出胳膊,递到他面前, “凑合一下吧。”
  王道容:“……”
  他微微垂眸, 默不作声地轻咬着她手臂,吮了一会儿。
  慕朝游见他面上稍有些血色, 这才拉住他的手蹲了下来,“走吧。”
  王道容怔住:“你——”
  慕朝游言简意赅:“我背你,快上来,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要么我们一起走,要么我陪你在这里等死,你自己选吧。”
  王道容空茫而愕然地将她“望”着,这或许是这雍容淡漠的少年生平如此失态。
  慕朝游见他不答,催促说:“快上来啊。”
  王道容又安静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地,迟疑地,将双臂攀上她的脊背。
  两个人同时都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
  他是因为腿伤,而她是一时负担不住这么大的重量。
  王道容虽说看上去清减秀美,但身高腿长,实打实的超大号,慕朝游一时吃不住力,身形微微一颤,她忙深吸一口气,咬紧牙,颤巍巍地撑住了。
  王道容险些被她颠飞出去。
  他还是觉得她太勉强,想要下来:“你还好吗?可撑得住?”
  “还是将我放下罢。”
  “少废话。”已经将人背上来了,慕朝游绝不可能中途而废,“我先背你离开这里再说。”
  她难得强势。
  或许是受了伤,身体虚弱,实在没有力气之故,王道容再次沉默下来。
  慕朝游一深一浅地踩在草丛里。
  王道容看不见她,也看不见前路,眼前只是一片摇摇晃晃的黑。
  他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血腥、沙土、汗水,并不好闻。
  他的手抚着她的脊背,仔细感受着,她的身躯佝偻成矮小的一团,肩脊瘦弱,伶仃的,颤悠悠的,却硬生生撑起一股不知从哪来的顽强力量。
  汗水很快便浸透了她的后背的衣裳。
  五月份的天,夜里的空气都是溽热的,他身上的衣裳也被汗水滚透。
  隔着布料,两个人湿热的肌肤令人心悸的紧贴在一起。
  这样瘦弱的身躯,怎么会有这样顽强的力量,又怎么会有那样不屈的傲骨?
  王道容想得出神,没了生息。
  直到一声细微的泣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怔了一怔,有些惊疑不定,“朝游?”
  她听到他微弱但仍然温和的嗓音,这才松了口气,忙眨眨眼,努力挤出眼里的泪水,“我没事,你别睡,一定要坚持住。”
  可是她如今的模样,却好像比他更狼狈。身下的女人宛若被汗水压弯的稻谷。
  王道容心尖抽动,倏地像被一根针刺穿了心肺。他叹了口气:“放我下来吧,这样你我都走不远的。”
  可她不许。
  王道容再度安静下来,心在这时又好像被泡在酸水里。他想不通她执着的原因,心里却蹿升出一股怜惜之情来。
  他踯躅半秒,指腹抚上她的鬓角,顿了顿,最终还是选择遵从本心,缓而有力地替她揩去了鬓角的汗水。
  湿热的汗水似乎透过指腹要一直滴进心里去,她双脚在打颤,一直在流汗,汗水揩了又淌下来,揩了又淌下来。
  王道容竟不知一个人体内竟然有这样多的水。
  王道容的童年从未感受到过母亲的温暖,也鲜少与王羡有过接触,后来僮仆将他送出去,他差点儿沦为别人的盘中餐。
  大将军虽喜欢他,但那喜欢,是小猫儿小狗一样的喜欢。
  大将军和司空是整个王氏最尊贵的人,他性格恣睢残忍,在他手底下,王道容与其说感受到爱,倒不如说先学会了如何讨人喜欢。
  少年狡猾薄情,向来最善于叫人喜欢他,爱他。
  后来他果然得到了许多爱,足够他肆意挥霍。
  他看不见,只能伸着指腹摸索,一边又一边拭去她额角累累的汗水。
  这一刻,说不感到震动是假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她这样走下去,难道是因为喜欢吗?他不懂,难道这就是喜欢吗?
  难道,她竟还喜欢他吗?
  慕朝游此刻却什么都没想。
  前行的路太过漫长,成年男人沉重的身躯压弯了她的膝盖。
  她无暇去多想那些风花雪月,她只是怕王道容会死在这里。
  她几乎咬碎了牙,口腔里渗出血来,急促的喘息短暂地暴露了她心底的恐慌。
  她很害怕,害怕王道容会死,害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她腿弯发颤,双臂发抖,像是被沉重的石磨盘一遍遍舂过的稻谷,同时来自生理和心理上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压折了,压倒了。
  为了救她,他已经断腿瞎眼,若是还因为这一时的恐惧怯弱连累他伤重不治。
  那实在是不应该。
  她只能咬着牙,咬着无形的空气,一点点将恐惧吞进去,咬得碎碎的,咽进去,化作滋养她继续前行的动力。
  她怕他就此沉沉睡去,眼泪无声地淌着,故作轻松地问:“怎么办?王道容?”
  王道容不解:“嗯?”
  这是他第几次救她性命了?
  她笑着说:“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我这么多次,这恩情我好像还不回来了。”
  从方才起,王道容就一直在担心自己的体重压在她身上她会不会吃不消,可是慕朝游却紧紧地抓着他,像溺水的人抓紧了一根浮木,不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而今听到她语气还算轻松,他总算稍稍松了口气,便淡淡说:“那就不还了。”
  她语气仍是在笑的,“那怎么行。”
  王道容不说话,仍旧举着手替她擦汗。
  忽然,他指腹一顿,摸到她发热的眼角,感受到一股热流顺着她眼角淌下来。
  王道容霎时一怔。她的眼泪,热油浇心一般淋在他心底,他残存着汗液和泪水的指尖一阵细细的痉挛。
  这时他才知晓她不是不害怕的。她只是强忍着,从那微弱而急促的气音中,暴露出一点软弱出来。
  王道容再度没了生息,慕朝游心里顿时发起慌来,又急忙叫他一声,“王道容?”
  ……这段时日她虽与他表现得生疏。但王道容从她此刻的一举一动中知晓,她仍是在乎自己的。
  哪怕她不曾承认,哪怕她再如何伪装,但他知晓,他在她心底永远占据一席之地。她就是这样心软的人。
  大抵是心境不同了。
  从前因为不爱,不知爱,明知她失魂落魄,仍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他缄默无言地摊开掌心,将指尖送入口中,轻轻吮吸,品尝着指尖残留的汗液与泪水的咸腥与苦涩。
  如同挖开她的心脏,细吃她曾经的喜怒哀乐,少女愁肠。
  从前她仍爱慕着他的时候,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掩饰心中的失落?
  而今见她强作伪装,如野火燎原,烧穿肌肤皮肉,四肢百骸,连呼吸都牵连着心脏细细密密的隐痛。
  他的生命中从没有这样的人,他们是高贵的,被精心养护的花,倘若遇到大旱时节,赤地千里,一碾即碎。
  她是扎根焦土中开出的稻,正因卑贱所以顽强,正因被践踏过无数次,反倒生机蓬勃,愈演愈烈。
  他竟不知卑贱者高贵,“卑贱”得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想,此生他必定要抓住她,抓住她,决不能放手。
  “叫我凤奴吧。”王道容忽然开口。
  慕朝游一怔。
  王道容接着说:“这个小字只我父亲叫过,便是刘俭谢蘅也没有的。”
  “放心,有朝游你在,容今日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他听见自己难得郑重的嗓音,轻轻地,像一个承诺,“我向你保证。”
  ……
  不知走了多久,感觉到那鬼物的气息越来越远,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浑身脱力地将王道容放了下来。
  不看则以,一看慕朝游吓了一跳!
  王道容的左腿诚如他所言软绵绵的扭曲着,但右脚也满是鲜血与伤口,那是在地上拖拽出的伤势,山崖下的荆棘与碎石足以将他的脚划得血肉模糊。
  他太重,说是背着,但其实半个身子都拖在地上走。
  “怎么了?”少年犹未觉,温和反问。
  慕朝游眼眶顿时一酸,“为什么不说?”
  王道容不解其意。
  她说:“你的脚。”
  王道容微微一顿,故作风轻云淡,不置可否:“不妨事的,没伤到骨头,回去养一养即可。”
  他倒不觉得伤势有多沉重难捱,反倒是慕朝游隐约的抽泣声,此时却让他感到心口仿佛被一把手紧紧攥住。
  她眼角的泪被夜风吹干,眼角烫得惊人。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我去找东西给你包扎。”
  多亏她之前专门跟城内的药局学过这些急救措施,那次刺杀之后,更特地认过草药。
  她砍下一些树枝简单地给王道容做了个包扎和固定。
  王道容一直静静地看她忙活,他眼前一片漆黑,却能想象出她弯腰垂颈时的认真姿态。
  他不怕疼,身体的疼痛尚且可以忍耐,因为疼痛而大喊大叫,颜面尽丧,在王道容看来倒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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