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王羡虽然性子柔善,却并不蠢笨。
  家底生意并不是能随便为外人所知的。王道容有些不解,但并未往其他方向多想。他心底轻一哂,权当王羡是年纪大了,老年痴呆了,脑子不灵醒了。
  这实在是偏见。
  王羡哪里是老年痴呆,人人都惋惜他不入仕,相反,王羡是太聪明,所以他万事万物看得开,是真正将老庄思想贯彻得极其到位的名士,他为人处世从不与人为难,因为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
  因此他虽未曾出仕,但大将军与司空,乃至陛下都十分欣赏他。
  王羡多日未曾归家,王道容将累计的家事庶务一一说来,一个口齿清晰,一个一项项处理下来有条不紊。父子之间配合默契,未多时的功夫,便已都处理妥当。
  王羡抿了口青梅酒,身心一松。再见王道容杵在这里嫌他碍眼,毫不留情地将人赶走了。
  碍事的一走,王羡语气轻柔,关切地问慕朝游:“抱歉,叫你久等。”
  “可是等久无聊了?”
  慕朝游摇摇头。
  她乌眸清灵。王羡想,慕朝游不比他人,她识文断字,日日闷在宅子里也难受。
  便主动说:“我这书楼平日里除了凤奴也没人过来。我回头跟素娥说一声,叫你平日里也来这书楼帮忙。闲暇时不妨带几本书回去看。这里的书随你任意取用。”
  慕朝游一怔,心底倒是忍不住生出几分由衷的感激,“多谢。”
  南国打发时间的娱乐方式太少,在此之前,慕朝游都没想到过自己竟然这么爱看书,那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捡到个纸片也能认认真真,静下心来看个半天。
  王羡说到做到,隔天慕朝游过来借书的时候,一路畅通无阻,书楼里几个下人个个也都守口如瓶。
  王道容也会来。王羡平日里吃喝嫖赌样样不沾,唯一的乐趣便在这书上了,他是极好书的,家中藏书万卷。
  得知她过来帮忙,王道容还特地教她分类,帮她搬梯找书取书。慕朝游其实不太愿见这父子俩凑一起来。倒不是她怕露馅。
  而是这两人不愧为父子,都极其看重姿容修饰。一个塞一个的每日要涂脂抹粉,换上新衣新鞋,佩囊熏香。
  王道容爱兰香,王羡爱松香,两个人凑在一起整座书楼简直香闻十里,对慕朝游来说,近乎于煎熬。
  二人前后脚进了书楼,一打照面各自都诧异,默不作声地打量对方一眼。
  王羡见王道容弱不胜衣,乌发如瀑,白色的纱衣单薄得几乎能瞧见肉色,领口更是恨不得一路开到裤腰,就忍不住皱眉,“把你衣服穿穿好。”
  他叫慕朝游来书楼帮忙也有自己的私心,既解了她的乏闷,也全了自己想与她共处的心愿,是一箭双雕之际。
  唯独多了个日日在书楼里闲晃的王道容。之前怎么没见他往书楼里跑得这么殷勤呢?
  王道容靸拉着木屐,拢着袖口,平淡地瞧着王羡,“父亲,你粉腻了。”
  王羡:“……”
  他心里一个咯噔,脸上有些挂不住。
  三人各取了一卷书,分坐案前阅览。
  慕朝游正入神地在看一卷志怪小说,未曾留意着父子二人间的机锋。
  王道容抛下一句从容阅卷去了。
  接下来独留王羡一人坐立不安,他总疑心汗是不是糊住了脸上的珍珠粉。
  他平日里其实不太爱收拾这些,盖因他皮肤极白,无需这些修饰。但他今日鬼使神差描了眉涂了粉。
  鲜少化妆的人偶尔化一次妆感觉十分煎熬,走在路上他像是在被所有人盯着看一般。
  他有心想找面镜子来瞧瞧,又觉得太过女儿态。
  王羡忍不住摸摸脸颊,指腹是干的,他不常出汗,屋里又有冰,珍珠粉倒还是服帖的,哪里腻住了?
  倒是慕朝游素面朝天,做完自己手头上的活,洗把脸就过来了,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看得废寝忘食。
  偶尔遇到生僻字,她身边便有两个现成的请教。
  王羡此前只猜测她念得几个字,读过一些书,他自己主动提出任她借阅,却还是被她庞大的词汇量和阅读量惊讶了。
  他虽然不做官,平日里却不是无所事事。这几百年间战火绵延不断,古籍亡佚不知凡几。平日里王羡便会做些搜集整理辑佚钩沉的工作。
  他有心叫她帮忙,只做些简单的抄写。
  待慕朝游写好了,王羡拿来一瞧,有点惊讶,“你的字倒与凤奴有几分肖似。”
  慕朝游落笔时其实已经考虑到这一点,竭力避免了一些。但王氏子弟个个善书,家学渊源,慕朝游没想到王羡竟然能单凭一些笔锋勾连就能看出她的字与王道容之间的相似之处。
  王羡放下纸卷,倒也没往深处想,只笑道,“凤奴初练字时是学的卫夫人的字。卫夫人的字清丽自然,倒是很适合女子来练。你若喜欢,我这里还有几本卫夫人帖送你。”
  他二人说话时,离得极近,日光如瀑般洒落在二人颊侧。慕朝游稍一偏头,就能撞上王羡半张侧脸。
  她忽然发现,王羡的鼻梁尤为挺直,肤白洁净,唇瓣柔软芳润如花,哪怕年过三十,他依然是个极为丰雅俊美的美男子。他爱笑,微微笑时,乌黑点漆的眼里仿佛闪烁着热情的火光。
  王羡是与王道容截然不同的两面。他好像永远真诚,永远清莹,像清晨荷面上最新鲜滚圆的那一颗露珠。
  离得太近,他身上的松香微冷。
  慕朝游本以为经历过王道容的摧残之后,她早已经看破红尘,看透了容貌不过皮下白骨,美色不过过眼云烟。却未曾想还是未躲过王羡的美颜暴击。
  她颜狗的本性蠢蠢欲动复苏,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而王道容如往常一般踏入书楼时,映入他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幕。
  太近了。
  他爹与慕朝游离得太近了。
第097章
  “你这字必定练过的。”这厢, 王羡指着她的字忍不住微微一笑,漆黑的眼底闪烁着几分惊喜与欣赏之意。
  他虽不要求慕朝游博学多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但见她比自己想象之中更要优秀, 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这甚至是一种与有荣焉般的, 父亲一般的骄傲。
  王氏一门善书,王羡来了兴致, 他指点她笔迹之中的优劣之处。
  有这样一个毫不藏私的老师,慕朝游也听得很认真。
  讲得忘情了, 王羡下意识伸手想去抓她的手,像教稚儿一样带着她过一遍。王道容幼时习字便是他手把手教他来写的。
  正当王羡忍不住要动手之际, 一道淡柔如风动碎玉般的嗓音,突兀地横插入二人之中。
  “父亲。”
  慕朝游回过神, 正对上王道容漆黑的眼珠子。少年道袍凌乱, 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乌发在风中飞舞。
  王道容没看她, 对着王羡又耐心地提醒了一遍, “父亲。”
  他嗓音淡淡的, 表情也淡淡的。漆黑的眼珠子转也不转,像被冰雪封冻千年的深渊。
  王羡被儿子看得如泼了盆冷水,猛然回过神来。他有些尴尬地低咳了两声,仓促将手收回了袖管。
  王道容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 淡淡的两个字仿佛已经把什么话都说尽了。
  他双袖一摆, 垂落浓密的眼睫,走到书柜边, 取出自己想要的一卷书,便自顾自地坐下来览阅。
  王羡觉得他在敲打自己。与婢女交往过密,言行无状。
  慕朝游垂下眼帘,掩去眼底淡淡的讥嘲之意,握笔的手纹丝不动,笔尖流泻出一列列端秀小楷,落笔极稳,骨力挺拔。
  她一直在等待王道容什么时候会找到自己。
  果不其然,待她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干净,下楼准备回松云院时,王道容忽然跟上了她。
  他脚步轻缓,将她拦在了楼前一棵桂花树下。
  慕朝游抱着借来的书卷,客客气气地问:“郎君有何见教?”
  王道容:“他——”
  少年蹙了蹙眉,神情竟有几分犹豫。
  慕朝游耐心反问:“他?”
  王道容定定瞧她,终于问出那个盘亘在自己心底已久的疑问:“他没有欺负你吧?”
  慕朝游初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怔了一下,想明白之后不由啼笑皆非。
  “你就这样想你爹的?”
  王道容:“……”
  怀疑他爹轻薄小姑娘这件事,对他而言毕竟有些难以启齿。
  如果说王道容此前只是有些不适的话,慕朝游此刻的目光则让他浑身都感到不舒服起来。
  她抱着书,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尚未吭声,她却已笑问道:“你说的欺负具体是指?”
  王道容不言。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那夜之后发生在慕朝游身上的变化。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或许是发自本心,亦或是她刻意为之,在男女情事上,她变得更为主动、轻蔑、满不在乎。
  她眼底含着淡淡的嘲弄,像在嘲笑一个纸上谈兵的孩子。
  王道容心中微感不虞,他面色微冷,却仍表现出了克制。
  桂树下的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对立着,谁也没移开视线,谁也不肯服软。
  王羡站在书楼上,能清楚地瞧见树下这一对年轻的小儿女。
  这二人方才前后脚步出书楼,如今正站在桂树下说着什么,凑得很近,远远望去,都是花一般娇嫩的年纪,浑如一对玉雕成的璧人。
  王羡心里轻轻一沉。
  既不解王道容竟会屈尊纡贵地停下脚步与慕朝游说话。心头更是飞快地掠过一点自己也不懂的情绪。是羡慕,还是妒忌?
  是了。凤奴才与慕朝游是同辈人。他已经是凤奴的父亲了。
  正在这时,阿簟走进来放了一沓请帖书信下来。
  妒忌儿子这也太荒谬了,委实不像话。王羡皱皱眉,强压下内心淡淡的不快,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窗前。
  王道容冷冷相对,慕朝游却还不肯放过他,她眉眼一弯,口气暧昧,但容色却很冷清。
  她用书轴轻轻拍了拍他嫩白如栀子的脸,笑着问,“你说的欺负是指这样?”
  书轴一点点掠过他的眉眼,“还是这样。”
  挑起他的下颔,“亦或者这样?”
  王道容的眼睫猛地一动,克制已经到了临界点,他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他双眼深黑,清楚地倒映出她半含奚落的神情。
  慕朝游当然也紧张,紧张得手心微微沁出汗来,但在这长久地对视着她不能落了下风。她故意冷着脸,挑衅般地回望。
  王道容眼睫又动了动。
  她清楚地知道他瞧不起她,或许有关贞洁,又或许无关。否则他那天便当与她发生了关系,又为何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叫她进府为奴为婢。自那日之后他待她的态度便轻慢许多,颇多狎昵。
  他生理性地控制不住地为她吸引,又使出浑身的力气对抗这种最为浅薄的吸引。
  王道容静静地凝视着她丰润的唇瓣,漆黑的眼底里如火一般跳了跳,他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地吻落下来。
  但他不经意间忽然撞入慕朝游的视线,那双琥珀眼里,如漾一泓秋水,很清明。她的冷静让他的意乱情迷霎时清醒了过来。
  王道容略微松开了对她手腕的辖制,目光静静地掠过她的额发,眉眼,似乎将她纤毫毕现地研究了个透彻。这才忍着气一把推开她。
  “我父亲他是个滥好人,却非色令智昏之辈。” 他拂了拂袖口,冷冷地说,“收起你的把戏,你并非国色天香,不是所有人都要围在你脚边打转。”
  在王道容离开之前,慕朝游蓦地叫住他,“你在害怕什么?”
  王道容脚步微顿,他没回头,隔了半晌才开口,口吻很冷淡,“容什么也不怕。”
  王道容离开之后,慕朝游也回屋去了。她回屋先见了张悬月。张悬月近来对她十分关切,不仅给她涨了月俸,待她也十分亲昵,言语间颇多拉拢。
  她问了她这几日在书楼里的见闻,听得高兴了,还特地赏了她一盏冰镇的蜂蜜水喝。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近来常有年老色衰之忧虑,王羡虽然待她也算敬重,但到底来松云院的次数越来越少。
  张悬月年轻时已经过够了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她死都不要回到从前!她怕自己年华老去,在这松云院里无人问津,若王道容之后接手家业,只怕自己更要默默无闻孤独终老了!
  她这几天里常打发慕朝游去王羡身边伺候,幸好王羡也从未表现出反感之意。
  男人嘛哪有不好风月的?待慕朝游退出主屋之后,张悬月摇着扇子,心里生出几分自得之意。
  她没想到王羡竟然真好阿酥这一款的。
  至于到底要不要狠狠心,促成这两人的好事,将人送上床,张悬月却始终有些拿不定主意来。
  一来不确定王羡心意,只怕弄巧成拙。二来她始终还未完全信任慕朝游。
  ……她倒是有信心能拿捏得了她,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还得慎重。
  还没等张悬月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另一件事便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王羡归家,他京中好友都要来上门拜访。王羡怕麻烦,意思是设个夜宴将大家都请来吃个饭便算了结了。
  此间诸事理所应当地便交到了张悬月的手上。
  连带着慕朝游这几天也跟着菱花藕花等人忙活得像个陀螺。
  慕朝游若是瞧不出张悬月竭力把她往王羡身边塞的意思,那她便是驽钝。
  时至今日,她也终于明白为何菱花当初匆匆偃旗息鼓,原来是随侍近前先她一步得知了她或将“飞黄腾达”的消息。
  但她尚未想清楚的是,倘若张悬月当真要抬举她,她到底是从还是不从?
  这一夜,王家设宴。
  因南国宵禁,恐有鬼物作祟,黄昏时宾客们边陆陆续续来了,今夜也都将在王家安顿了下来。
  廊下屋檐早已挑起一盏盏的琉璃灯,整个王家,灯火通明,笙歌不休,彩衣侍婢们手捧金盘,语笑晏晏,络绎不绝穿过重迭廊庑。
  王羡好友周泰也欣然应邀而来,周泰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名士,非止生得儒雅,还位高权重,只可惜家世低了一些。
  王道容白衣端丽,伴随王羡一同迎客。周泰见他,又夸他出落得愈发风姿俊美。
  王道容瓷白的脸上浮现出少女一般的胭红,谦逊地将身子弯得低低的:“明公谬赞。”
  王羡看不过去:“这小子本来就傲,你再夸他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周泰哈哈一笑,挽着王羡的胳膊往里走。
  王道容直起身,目光落在前方一辆马车。
  两个风姿郁美洁白的少年正从车上下来,一个明亮,一个忧郁,两张一般俊雅的脸月轮般互相映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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