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忽然亮起几团亮光,拳头大般的黄光在黑夜里上下左右地摇晃。
有王家的下人提灯来问松云院的情况。
张悬月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快步冲到门口问:“郎主呢?!郎主如何了?”
那下人说:“郎主目下无恙,祸起时多亏郎主与小郎指挥若定!那几个鬼物都已被小郎剿灭了!”
张悬月浑身上下紧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朝天念了句佛号。再看向眼前的下人,忽然觉察出这人面色不对,神情犹豫。
张悬月面色顿时又变了,厉声问:“你是不是骗我?!郎主呢?郎主如何了?”
那人见瞒不过去,慌忙丢了灯笼,匍匐在地上磕头请罪,“小人不敢瞒娘子!小人说的都是真的!是郎主怕娘子担心,不准小人告诉娘子。”
张悬月一听,魂简直都要飞了半截儿,手脚都软了,“郎主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人这才踌躇开口,“郎主倒无性命之忧!只是此前误食了些五石散……又要勉力指挥众人御敌,为鬼气所染,发作得猛烈了些……”
五石散?张悬月心里先一惊,又松了口气。
王羡素日里不碰这个她是知道的,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哄骗他误食了这个。这东西说好办也好办,吃得多了会觉得浑身发热,脱光衣服快步行散,将药效泄出来就行了。
但看这人模样,鬼知道王羡此时情况有多严重。
这东西能壮阳。助兴,在女人身上行散也是常有的。王羡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恐怕也是怕一时情难自禁,作出丑事来。
张悬月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回眸瞧见廊下抱剑的慕朝游。
她这些时日到底没有能下得决心来促成王羡与她之间的好事。
可今日遇险,菱花那几个臭丫头不中用,吓得六神无主,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虽是伎身却也晓得好赖,懂得感恩。
今夜瞧来,阿酥临危不惧,有勇有谋,有胆识有忠心。
张悬月定了定心神,说,“郎主正受苦我怎可丢下他不管!”
“既然郎主不想叫我插手,那我便叫个侍婢代为照拂吧!”
那人要推辞,“这……”
“你放心,”张悬月柳眉倒竖,“这侍婢平日里也是郎主极为信赖的。郎君就算怪罪,也有我担着,怪不到你头上来!”
她冲慕朝游招招手,一无所知的慕朝游走上前来。
第一眼,慕朝游就觉察到了张悬月神情古怪,不一怔,“娘子有何吩咐?”
张悬月屏退了那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那人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表情殷切,大有推心置腹之意,“实不相瞒,郎主前不久被人骗吃了五石散,如今又被鬼气所感……阿酥,我瞧出来你似乎略通阴阳术数,你是个好孩子,求你帮我去瞧瞧他!”
慕朝游怔住。
……她虽略通术数,但不懂医术啊,更不懂五石散和鬼气对人造成的影响,既然有王道容这个专业的在,何不去找他?
张悬月的手握得紧紧的,勒得她指骨发痛,对上她诚恳的视线,慕朝游忽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她的暗示。
她不懂医术,但是如今已略通人心。张悬月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但意思已经一览无遗。
四周蝉鸣细燥,前院隐约传来人们奔走的脚步与说话声。
慕朝游安静地伫立在夜色中,她似乎挣扎了很久,又似乎只思考了一剎,在这一片喧闹之中,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吐字很清晰,也很坚定、像清晨的湖浪,推动她奔向未知的彼岸。
“好。我这便去瞧瞧。”
王羡将自己关在澹楼的书斋里,那个仆役打着灯笼领着她上了楼,停在门前口称张娘子放心不下派了身边的女侍来。
书斋里静静地,隔了一会儿,才传出男人急促的吐息,往日清亮的嗓音因为隐忍喑哑得令人心惊。
王羡浑身发热,将自己埋在榻上,艰难回复,“不见,谁都不见——”
那仆役给了慕朝游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慕朝游想想,径直走上前,扣响了房门,“郎主?”
她的嗓音犹如一汪清泉流泻进了王羡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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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已经渐次平息。
王羡误食了五石散,方才以一介凡人之身勉力指挥众人疏散撤退,已近乎耗空了他所有的精力。余下的应酬善后工作只能暂且交给王道容。
谢蘅跟随在王道容身侧,目睹他打着一盏灯笼,有条不紊地一一俯身行礼、道歉、安慰,神情甚恭,意态柔和。
这本来就是几个吃醉了酒的糊涂蛋闯出来的祸事,此刻那几个人满面羞惭,扭过身以袖掩面,不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众宾也非黑白不分之辈,更站起身回礼。
周泰叹息:“这哪里是你的错处!若无芳之你今日挺身而出,力降群魔又怎么会有我们这些老骨头平安无恙!”
王道容不卑不亢,容色平静,一揖到底:“明公太过客气。此事出在我家中,便是寒舍未曾尽到护卫之责,令诸位大人受惊了。”
周泰安慰他两句,又仿若记起一事来问,“对了,贵府有个女婢……也略通阴阳术数?”
王道容不动声色地听了,“明公是说阿酥?”
“对,正是她!方才闹起来,多亏她一人一剑护我们性命!此等忠义的小娘子,定当好好嘉赏才是!”
王道容闻言只满口答应,“小子记住了。明公今夜受惊,且好好歇息罢,余下诸事不妨等明日再说。”
待王道容走出客房,一直默默无语跟随在侧的谢蘅,方才开口问,“你知道了?”
他问的自然是刚刚周泰口中的慕朝游,与方才二人未竞的话题。
王道容“嗯”了一声,“原本只是猜测,而今——”
谢蘅:“而今?”
王道容驻足,淡淡说:“而今是确信。”
夜风吹动他掌心烛火微漾。少年乌发飞扬,眉眼认真清淡,但没人敢怀疑他此刻言语中的份量,越轻描淡写越见惊心动魄。
谢蘅也没有怀疑。
他顿了半秒,抬起脸,迎上王道容冷淡刻毒的目光,“你猜得没错,我与慕娘子确已有夫妻之实。”
第100章
曾几何时, 他与王道容竟然会走到这针锋相对的地步?
夜风吹得谢蘅心上微冷,他与王道容是总角之交,想起这十多年亲密无间的友情, 一时间如在梦中。
可要他此时主动让步?那是万万不能的。
谢蘅神清目明, 既已开口,他便已经下定了今日在此同他决裂, 不死不休的决心。
王道容静静地、静静地瞧他。
有些东西,譬如这过往的情谊, 正在这静默中飞快地流淌,瓦解。
迎上王道容漆黑双眸, 谢蘅抬头问,“怎么?你想在这里杀我不成?”
如果目光有实质的话, 谢蘅相信,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已经被他杀尽了何止有千百次。
王道容久久地凝望着他, 乌眸里流转淡淡的碧腥, 如坟前的萤火, 半晌, 他才移开视线, 淡哂说, “我不会杀你。”
“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枉顾总角之情的人吗?”
谢蘅心平气和,“我若真信你的鬼话,这数十年情谊才算白交往了。”
谢蘅自己心里也有些怅惘和不解,他与王道容、刘俭三人, 幼时曾经亲密无间手拉着手一起吃饭玩耍, 长大之后也常驾车同游,抵足同眠, 长醉不醒。而今就要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王道容见他不信,认真地说:“至少我不会现在杀你。她如今怨我恨我。我若再杀你,岂非将推向万劫不复的末路?”
谢蘅忍不住说:“你也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事?”
王道容想了想,仰望着天上的明月轻轻开口:“子若,你看这高天明月。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为它神魂颠倒!明月美就美在可望而不可及。”
“子若。”王道容转过身来,反问说,“你难道以为我会杀了你,让你成为她心中的明月光吗,届时我恐怕连她脚下的杂草也不如。”
谢蘅轻声:“那你甘愿这样放过我?”
王道容面无表情掸了掸衣袖,淡哂说,“我不会杀你,并不代表我以后不会杀你。”
“若你有能耐,也尽可来杀我。”
“我们之中势必要死一个人。只有真正活下来的人。”王道容倏地绽放一抹甜美无邪的笑颜,指着那月亮说,“才能得到明月的垂怜不是吗?”
谢蘅没有再说话。他体会到了王道容的决心,也感受到了自己心底淡淡的杀意。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徐徐地说出一个“好”字。
话出口的瞬间,谢蘅清楚地知道恐怕今夜之后便再没有这样好的月色了。只可惜明月无情,不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明争暗斗,亦或者根本也不关心人世间的这点爱恨情仇。
明月上了东楼,将自己的清辉遍洒在澹楼上下。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进书斋的内室,哪怕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的心还是忍不住跳动得十分剧烈,她眼前发黑,口干舌燥,每往前走一步眼前都好像在打转。
心脏好像不再是心脏,只是她胸膛里一个急于跳出来的怪物。
她强忍住内心的紧张,走到了榻前,望着榻上那一团的“东西”,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王郎君?”
触手又湿又热。
慕朝游愣了一下,又瞥了一眼榻上的人。王羡羞愧地闭着眼,将整个人都埋在了榻上,他喉口剧烈滚动,纤白的脖颈挣扎着、痉挛着,眼睫颤动得几乎快滚出两行热泪来。
“你……你怎么到这里了?快、快出去。”王羡勉强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吃力地说。
他浑身上下像有火在烧,她的嗓音清凉如泉,汩汩流入他的耳畔。这简直要命!她难道不知道她如今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王羡真的几乎要闭目流泪了。
明明像在她面前表现得风度潇洒,为何频频当着她的面丢丑?回想起刚刚在晚宴上的那一幕,王羡心底忍不住骂自己,又要骂周泰。若不是他催逼,自己又怎么会误食了五石散?他到底给自己吃了多少?!他浑身发热,脐下就跟要爆炸一样!
慕朝游突然走进来,王羡一时慌乱无措,只能慌忙用薄衾将自己盖住,夹紧了腿,连声叫她离开,“你、你快走罢,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闹出鬼物逃跑这样的祸事,他强忍下服药后的不适,维持了这半天的秩序便已竭尽全力,而今是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慕朝游了。
可偏偏慕朝游却没动,她如松树一般缄默地扎根在榻前。她大而黑的眼睛,清明平静,王羡只消对上她视线一眼,就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哆嗦,大脑忘情地一片空白,身上软了,骨头酥了,神魂也飞出了九霄。
他狠狠心,别过脸,将半张脸深深地埋入被褥间,像个置气的孩子。
他隐约瞥见她没有动作,只得又无奈地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勉强坐起来,“我没事,你快回罢。”
王羡抬脸的剎那,饶是早已做好了准备,慕朝游也忍不住怔忪了半秒。
他乌黑的长发委在榻上,皙白的脸因为欲—望的折磨潮红如霞,光润的唇瓣绮艳如火,眼尾更是洇出两抹湿漉漉的红来。
梨花带雨也不过如此。
慕朝游努力定了定心神:“娘子命我来照顾郎君。我为郎君打水来。”
不待王羡拦阻,慕朝游推门而出打了一盆冷水拿了一条布帕,回到了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慕朝游第一眼没瞧见王羡,她愣了一下,忍不住出言呼唤:“王郎君?”
榻上也没有。
正当她纳罕之间,脚下似乎踢到了个软绵绵的东西,慕朝游吃了一惊,忙蹲下身将那团东西翻过来。
王羡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在地上,他的木屐被他蹬落到了一边,男人赤着雪白的双脚,乌发如流水般蜿蜒在地上,他身上单薄的白色纱衣被汗水浸透,紧贴着优美有力的肌肉线条,洇出淡淡的肉色。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汗湿透了衣裳与乌发。王羡似乎难以容忍这样的欲—望和耻辱,双眼紧闭,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濡湿,泪水簌簌而下,如同被暴风雨肆意蹂躏的花枝。
慕朝游匆忙蹲下身,去扶住他的头,指尖却触及到一点微凉,她震惊地感受着那点湿润。
王羡他,哭了??
她抿了抿唇角,心底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愧疚与莫名的情绪一起翻涌上来。
她之所以答应张悬月前来,也是怀抱私心。她瞧出来了王羡对她有好感,但这还不够。还不够她对抗王道容。
她见到了王道容对自己的步步紧逼,也见到了谢蘅的意乱情迷。却未曾见王羡咬牙坚忍如斯。
王羡素日里给她的感觉总是高大成熟,幽默温和,而今泪水濡湿了鬓发,因为欲—望默默流泪忍耐,娇弱无力的模样足以令任何人心头火热,怦然心动。
慕朝游心跳剧烈,只觉自己手上捧了一块炭,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忙将巾帕浸入水中,拧干了水,小心翼翼擦拭着王羡额上的汗渍。
感受到额前的微凉,王羡不自觉溢出了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呻—吟。
这呻-吟浑不像他自己发出来,王羡听到了,眼睫一颤,再难忍这耻辱,泪水没入了鬓角,颤抖着说 “……慕娘子,趁我现在还有意识快走罢……”
慕朝游盘腿坐在地上,飞快地替他擦拭着身上的汗渍,“娘子叫我来伺候郎君,我若就这样丢下郎君回头如何向娘子交代?”
服用过五石散之后,浑身上下的肌肤会格外敏-感。粗糙的巾帕擦过裸-露的肌肤,带来一阵难以启齿的,过电般的快-慰。
王羡阖上眼,忍了又忍,他能感觉到慕朝游为他拭身时,指尖微凉的触感,在他身上四处点火。旷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欲—望如出笼的猛兽,开闸的洪水,汹涌险恶得吓人。他的身体每一处都在渴求她,迎合她。
他难以启齿,她蜻蜓点水的触碰便极大的纾解了他的燥热。
王羡能感觉到自己心头发热,浑身都在发烫,他眼里流下泪来,心里却控制不住想要扑上去将她压倒在地的冲动,牢牢辖制在自己腿间。
他觉得自己很不要脸。
玷污了她,将她当成自己幻想的对象。
但她眼里的他,不应当是这样的,应当是清风明月,清疏朗致,而非像现在这样红着眼,喘着气,像狰狞可怖的野兽。
她一定会被这样的自己吓到罢。王羡紧闭着眼,不敢看她,心底忍不住想了又想,霎时间万念俱灰。
对于她,他有爱有敬,因爱生敬。他不该在这里,借着药性的名由胡作非为,欺负了她。
慕朝游也紧张得汗湿了衣裳,她的确想要趁此机会拉近与王羡的距离,但并未作出献身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