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羡浑身一震,恍若雷击。他以为王道容不过是年少慕艾,哪里想到在他不知情的角落里,他对她的感情早已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王羡一剎那间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他提心吊胆,吓得心肝俱颤,望着王道容脖颈的血痕,一颗心仿佛也被人揉碎了,“你——”
“你快把剑放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王羡苦笑着动了动唇,眼里泛出晶莹的泪花,艰难开口,“我不与你争也不与你抢——但慕娘子是个活人……待她醒来,我叫她与你好好商量好不好?”
话一说出口的瞬间,王羡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这一刻都要被撕裂成两半了。
一边是王道容,一边是慕朝游。他又多心疼儿子,就有多喜欢慕朝游。他舍不得王道容,又如何能舍得下慕朝游。
这毕竟是他活了这三十多年,头一次尝到情爱的滋味,原来情是成日里的辗转反侧,是见到会笑,是不见到会想念,是怕她对自己无意的惶惶不可终日,是酸甜苦辣的人世百味。
他活了这么多年,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穿过无数锦衣貂裘,见过无数名山大川的盛景,可当胸腔里的心跳动得最剧烈的时候,当全身上下满腔热情柔情都往心脏汇聚时,他才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一边是父子亲情,一边是个人私情。他若只顾着自己,那便妄为人父。他愿意遵守昔日对阿姊的承诺。他割舍不下对凤奴的父子亲情,他不愿见他痛,所以宁愿自己痛。
可是太痛了。
王羡想,怎么会这么痛呢?心痛得鲜血淋漓。就在他自觉不会再有什么比眼下更痛的时候,王道容乌眸静沉沉的,又开了口。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仿佛又往他心上插了两刀。
“不瞒父亲,儿子与慕娘子早在前岁便相识,当时儿子自中原南下返京,路上遇到慕娘子,遂结伴同行。爱慕已久。只因门第悬殊,不敢向父亲吐露实情。”
“未曾想竟致使父亲误会,竟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只能说造化弄人,铸成大错。”
王羡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被冻住,他呼吸间仿佛都冒着冷气,僵硬地说:“你说什么?”
王道容耐心开口:“儿子说——”
“王道容。”另一道两个人都熟悉的,冷清的嗓音猝然响起。
王道容与王羡双双一怔,一回头,正对上一双乌黑的双眸,眼里倒映着跃动的烛火,明亮得惊人,正熊熊压抑燃烧着惊人的愤怒。
慕朝游苍白的面色洇着病态的潮红,一双眼亮得惊人,她面无表情地拂开头顶的水晶帘朝两人走来。
目光定定地落在王道容的脸上。
王道容握剑的手稳稳的,静静地与她对视。
慕朝游眼里含着一抹淡淡的讥嘲,“王道容,一哭二闹三上吊,亏你能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方才她大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趴在榻前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她能感觉到有人接近。
费劲地撑开眼皮,模糊间瞧见王羡的身影,王羡见是她,吃了一惊。
他几乎立时便觉察出了个中的蹊跷,替她掖了掖被角,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王羡温和的,正直的,深邃的目光。
他正要转身出门去寻张悬月问个清楚,王道容便提剑闯了进来。
慕朝游依稀间能听到这两人的争吵声,她的大脑很清醒,清楚地想要醒来,但四肢却不停使唤,像是不断地在往水下沉。她闭着眼,努力调动全身的肌肉,霍然之间,破水而出,终于又把控了身体的控制权。
虽然她依然四肢沉重,大脑混沌,仿佛下一刻又将不省人事昏倒过去,但如火的愤怒短暂地支撑着她一步一步走到王道容面前。
王道容指尖微微痉挛,她的眼里并没有王羡的痛惜,他几乎无法承受她目光的份量。
但他没有,他选择定定地掀着眼帘,与她对视。她的目光犹如凌迟一般一刀刀刮遍他的全身,眼里的讥嘲如浓稠的血液一样落下。
她可不是王羡,他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王道容以死相逼,他便被骨肉亲情绑架了个彻底。
她太了解王道容了。
她甚至痛恨这样的了解。
王道容无疑也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他们就像是缠绕在一起的一株双生藤。
与其相信王道容会自杀,倒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哪怕这世上的人都死绝了,他也绝不会自杀。他或许会从容赴死,但他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
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他仍在算计。算计王羡对他的骨肉亲情。他了解她对他的了解,所以他只求逼退王羡,他只问他一句“选谁”。
“正如你所言,我与你的确是旧相识。可那又如何?”慕朝游走到他面前站定,冷冷问,“你我之间早已桥归桥,路归路。当初也是你自己同意的,我还没质问你反复无常,死缠烂打有意思吗?”
“你绑架了我的身体,便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了吗?还能绑架我的心不成。”
王道容定定地瞧她,强调:“是容先的。”
“是。是你先的。但感情可没有先来后到之分。”慕朝游深吸一口气,“正巧,我也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王道容冷冷地瞧着她,眼里涌动着浓稠的爱意与刻毒的仇恨。
慕朝游抬头看了王羡一眼。
王羡怔了怔:“慕娘子?”
眼前这一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羡整个人才是最茫然最无助的那个,他大脑一片空白,既担心王道容,又忧心忡忡慕朝游。
慕朝游这才收回视线,重又迎上王道容的目光,她心跳如擂鼓,连同指尖和牙关都在打颤,“我与你父亲又怎么不算旧相识呢?”
“你不过是以为你自己的感情最崇高,最深刻。以为我与令尊之间不过是男女一晌贪欢的肤浅色欲。”
“我告诉你吧,其实我很早之前便同令尊相识。”
王道容被夜雨淋湿的身躯,也开始发冷,握剑的手僵直如木,他缓缓转动漆黑的眼珠,冷冷地问:“何时。”
慕朝游想了想,“当初在定林寺,我第一次见到顾娘子之时罢。那时我见你与顾娘子进退默契,天作之合。便决心要同你告别,从定林寺折返之后我便四处夜游杀鬼磨砺自己的道术。那一日,令尊外出访友,夜困江边,被几个水鬼缠上了……”
王道容缓缓地,用力地抿紧了唇。王羡一怔,明显也想到了那日江畔初见。
慕朝游眼如静水,波光粼粼,继续回忆说:“那日初见其实算不得什么,真正决定我与令尊命运的还是那年上元。”
“你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吗?”慕朝游释然地说,“你说要带我去看建康的花灯,可惜你失信背诺了。那日我见你与顾娘子联袂而来——”
“你恐怕不知道吧,你与顾娘子商量着安排我的人生的时候,我正在那间酒肆里,清楚地听到了你们之间的谈话。”
王道容垂眸,握剑的手爆出一道道淡青紫色的经络。
“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你说与我是君子之交,对我并无他意,你说待顾娘子病好,便要将我送离。你说你有意替我寻门亲事,司空的属官陈恺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想,你现在应该不记得了吧?”慕朝游轻轻说,“但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我当时如遭雷击,茫茫然不知欲往何处。”
王道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已预料到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慕朝游说:“然后,我又遇到了令尊。他问我为何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秦淮河边,他看出我当时的苦闷,邀请我去敬爱寺看灯。”
“我当时与王公不过一面之缘,他却能费尽心思安慰我一个寒庶出生的平民百姓。”
她为何记得这么清楚,或许是因为她太爱他了。王道容猛然惊觉,正因为从前爱得太辛苦,所以如今才恨得太深,恨他入骨。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慕朝游说,“若不是有你从旁助力,我又怎会与王公相识相知?”
“我与王公之间从来便不是你以为的男女之间色欲使然。
“是他在江边邀我共饮。是他在我为你、为情所伤之际,愿意带我去赏灯火看烟花,愿意弯下腰安慰我这个并不算熟稔的庶民。
“也是他之后几次三番,多加照拂。”她不吝于表达对王羡的感激与好感。
慕朝游顿了半刻,最后又目注着王道容,轻声开口, “你以为这一切是造化弄人,是世事无常,但实际上你如今所经历的,都是命中注定。”
“今日之事,不过是你自己种的恶因,结下的苦果。”
她清楚地看到,伴随着她每说一句,王道容的面色就苍白一分,眼里像雨夜中颤动的鬼火。
“你是自作自受,自食苦果,是恶有恶报。”
第108章
她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最后对他下了评判。
王道容静静地凝睇着她,他的呼吸已渐渐平复下来。
他望着她,轻轻地说, “昔日是容对不住娘子, 未曾想娘子竟怨我至此,既如此, 容又有何颜面在面对娘子,茍活于这世间呢?”
说完,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忽然阖上眼, 横剑于颈,剑尖毫不留情地划过脖颈, 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如泉般汩汩而出!
“凤奴!!”王羡大惊失色, 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疾步冲上前劈手夺了剑。
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王道容五指捂着颈间的伤口, 一双眼却看也未看自己的伤势, 只紧紧盯着慕朝游, 气若游丝地轻轻地说:“如此可算称了娘子心意?”
鲜血汩汩从他指缝间淌出, 又顺着指缝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发尾、白衫。他踩在自己的血泊中,几成了个血人。
一道道滚雷照彻漆黑的长夜,王道容失血过多,但一张脸却愈发地白,乌黑的瞳子亮得惊人。雪白的面皮飞溅了鲜血, 妖冶愈燃。这仿佛是燃烧他的生命所成就的美丽, 顷刻间就要芳华凋零。
慕朝游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像一弯静水, 却没有任何他所设想的触动。
在她的视线下,王道容忍不住轻轻颤动起来,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是如此的陌生。
为何这样的陌生呢?
他一时想不通,但伸手摸到自己满手的鲜血,王道容猛然惊觉,是啊,是他自己一手打造的她。
慕朝游轻蔑地看着他,既可怜他,又嘲弄他。
慕朝游将被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全身上下的心力也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她的眼前开始冒虚影,脚下也摇摇欲坠,视野中的灯火像瓶中泊泊晃动的油,她是瓶中怎么也爬不上瓶口的小虫。
慕朝游眼前一黑,顷刻间失去了意识,晕死了过去。
王羡的掌心还握着那柄雪白的剑刃,他情急之下,只能手夺剑刃,掌心被锋刃刺伤,淌出许多血来也未觉痛。
他整个人已经麻木了。耳畔嗡嗡乱响。直到慕朝游的身躯软了下来,王羡倏地回神,他下意识想丢了剑去扶慕朝游,但有一道染血的身影快他一步。
王道容上前接住了她,转过雪白的脸,轻轻对他说:“父亲,将慕娘子交给我吧。”
王道容双臂揽住她,他脖颈前仍不断有鲜血淌出来,一个立足不稳,抱着慕朝游跌坐在地上。
他是多么恨她,王道容挣了一下,不动了,他披散着头发,低头看着她的脸,她仍有起伏的胸口,这象征着生命的一呼一吸虽然微弱,却不减顽强。
他的手一寸寸摸过她清瘦的脊背,完全想象不出在这样瘦弱的身躯下,为何会蕴藏着这样深的仇恨,这样浓的怒火,这样顽强的生命力。
他静静地,不言不语地瞧着她的心口,多么想一剑刺死她再刺死自己,怀抱着她一起躺进棺椁里,就这样生生世世,相拥半年,非等到华山崩裂不分离。
王羡“呛啷”地丢了剑,沉默地瞧着面前这两人。
太滑稽了。
他转动着刺痛的眼球,两只眼惘惘地,眼前红的血,黄的灯,漆黑的夜雨,雪亮的雷光,飞舞的帐幔,交织成奇异浓烈的颜色。
王道容坐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抱着慕朝游又跌跌撞撞站起身朝外走。
外间的张悬月一行人都被惊呆了。方才屋里爆发出这样激烈的争吵,张悬月愣是没敢入内。
小命要紧,她惜命得很。张悬月在屋外裹足不前,一抬眼却看到王道容白衣染血,赤着一双脚,环抱着慕朝游走出来,不断有细小的鲜血顺着他脖颈淌下来,血污了两人漆黑交织的长发。
张悬月舌头都僵在了口腔里:……她不是安排的阿酥跟王羡吗?怎么抱着阿酥出来的是小郎君?
再大着胆子往屋里探头一瞧,一眼瞧见地上那好大一滩的鲜血,浑似凶杀现场。王羡身上也都是血,正低着头静静地坐着,脚下滚落一把带血的长剑。
张悬月眼前一花,差点儿晕过去。
在场的仆役个个愣成了一只只呆头鹅,张目结舌,又默契地分列出一条道路来,眼睁睁看着小郎君从郎主房里抱出个女人。
王道容勉力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眼前也开始发黑,再也支撑不住,抱着慕朝游就磕倒在了外间的榻上。
张悬月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见这一幕,心里大喊着阿弥陀佛,简直恨不能再昏一遍算了!
可她不能,只能硬着头皮大叫了一声,“小郎君!”赶忙回身招呼其他下人,“还愣着干什么?!”
王道容紧闭着眼,苍白虚弱得像一抹黯淡的游魂,但一双手臂却深深地勒着慕朝游的身子,恨不能化成藤蔓长进她的血肉里,跟她长在一起。张悬月费了半天力气,手抖得像枯叶,这才合着其他人一起将两人分开。
正在这时王羡也失魂落魄地从屋里走出来,张悬月一个激灵,“腾”地站起身,束着手嗫嚅说:“那个……郎主……小郎君……阿酥她……”
王羡疲倦地抬起眼,对上张悬月求救般的视线,
“将他二人分开照顾。”
“另请我兄长前来——”王羡顿了顿,轻轻地说,仿佛被夜雨一吹就要散了,“我有要事交代——”
慕朝游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她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雷声大作,紫色的电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小蟹与阿秀正守在她身边照顾她,见她醒来忙奔上前察看她的情况,“阿酥?你醒了?!”
慕朝游面色煞白,呼吸急促,“王公……王道容呢?”
小蟹与阿秀对视了一眼,也不敢多探查她称谓失当,忙说:“小郎君受伤昏迷,如今正有疡医照看着……至于郎主……”
“郎主正在南院……”
慕朝游不关心王道容的死活,她问得王羡的下落,便毫不犹豫掀开被褥翻身下床。
小蟹忙阻道:“阿酥!你身子还很弱,医师叫你静养——”
将慕朝游与王道容安置妥当之后,王羡屏退了众人,一个人冒着雨,孤僻地行走在木兰花丛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