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静了一瞬, 王道容的嗓音响起:“进来吧。”
仆役躬着身进了屋,抬眸瞧见那位以秀美明丽着称的小郎君,正披头散发斜坐在榻上,解着衣襟,衣不蔽体,神情疲倦,双颊泛着服散之后的嫣红高热,仿佛盛极开败的花。眼下两圈青黑,难得消沉邋遢的模样,不知几日未曾梳洗了。
仆役只匆匆觑了一眼,不敢再乱看,自顾自低着头往食案布菜。
他退开半步,又行一礼:“郎君慢用,稍后小的再来收拾。”
王道容站起身,点点头,拿起筷箸,正要夹菜,忽然浑身一个抽搐,面色乌青地倒在了食案间。
仆役面色大变,忙上前叫道:“小郎君?!”
王道容紧闭着唇角,瘫倒在地上,打翻的菜饭滚了一地,他浑身滚满了汤汁菜叶,浑身抽搐痉挛不止,面色也成了乌青色,唇角淌下涎沫来。
仆役大惊失色,瞧他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的模样更不敢随便搬动他,忙大叫着冲出内室:“不好了不好了!小郎君不好了!”
不一时的功夫,医师便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赶来,一搭脉,也看不出所以然。问了小郎君之前的饮食,只推测是喝酒服药过量。
但此时已容不得他细思了,王道容这时竟突然又大口呕起血来,鲜血浸满了胸前的衣襟。他半个身子都泡在自己的鲜血与呕吐物里。
医师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推说无能,需另请高明。
王群正在官署,已经派人去请。整间小院霎时间乱如一锅滚粥一般,人来人往,跑出跑进,闹得沸反盈天。
正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郎君呢?”
“郎君不见了!!”
—
夜雨一阵紧过一阵,簌簌地拍打着江面,风高浪急。
濛濛的雨雾横锁大江,四面一片混沌,航船摇摇晃晃地穿梭在黑夜中,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披蓑衣,伫立船头眺望了少顷,这才提着渔灯钻回了船舱中。
船舱里,正临窗坐着个面容素净的女子,一盏青灯,照亮她手中书卷。
男人肃容:“娘子,这雨越下越大了。目下这段航道并不太平——”
慕朝游收拢书卷,点点头,神情郑重了寸许:“我知道了。”
连年战乱,便是南国境内也不太平,四通八达的水路方便了过往行旅的同时,也助长了沿途匪患。水贼们常常架乘几艘小艇,趁夜劫杀过往商旅,来去无踪。白日里看似风平浪静的江面水底不知陈尸了多少尸骸。
丹阳距建康不远,王羡打算先将她送往丹阳,一来是若有万一方便照拂,二来或许也存着“灯下黑”的用意。
但以防万一,慕朝游还是决心绕行远路,先去吴郡,等到了吴郡再决定下一步的动向。
方才那特地走进船舱提醒她的男人,正是王羡特地为她配备的死士之一,姓孙,称孙大。
慕朝游放下书,摸到袖口短剑,想了想,仍不放心,又去从榻上取出一副弓箭,触摸着弓柄微凉的触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而战斗果然便在顷刻转瞬之间!
慕朝游摸着弓箭静坐了一会儿,船舱忽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四面传来喊叫戒备之声。
“有敌袭!!”
“来了!!”
“是水贼!”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正要引弓而起!孙大冒着雨忙推门入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疾声说:“娘子!外面来了水贼!娘子且待在船舱里勿要四处走动!”
慕朝游刚站起身走了几步,又被他这一句话给逼退了回去,皱眉说:“你们当心。”
孙大:“小人晓得!”一点头,又拨了几个人护卫,大踏步地推门出去了。
慕朝游攥紧了掌心弓木,定了定心神,她也知晓轻重缓急。
穿越之后她虽然特地学会了游泳,但毕竟不如本地人熟谙水性,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船上水战。雨天夜黑,她冒然出舱,未必能帮得上,说不定反成累赘。
雨线倾斜而下,耳畔风急浪吼,四面风雨声混杂着喊打喊杀声源源不断传来。
自己一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独坐船舱的感觉实在不太好,慕朝游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转头问身边的那个护卫:“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这十几个死士个个训练有素,按理来说,寻常水匪,战况不致如此胶着。
那护卫明显也料到这点,略一犹豫,“娘子不要动,容小人出去瞧瞧。”
慕朝游便又耐心等了片刻,可当那护卫一去不复返,船舱上方不断有“笃笃”箭雨入木之声传来时,她心里一个咯噔,终于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
她身边留守的那三个扈从俱都变了面色,“娘子!不要出去!”
雨水与江水的腥气中,不断泛起一股淡淡的人血的腥甜。
慕朝游不假思索:“诸君为我在外拼杀,我又怎能安心!”说完便也不顾这几人阻拦,举着弓箭大踏步冲出了船舱。
刚冲上甲板,夜雨便如跳珠一般当头打来,四面当初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茫茫的夜雾冲淡了人影,遥遥望去,只见十几只小艇如幢幢的鬼影般融化在墨色里,将航船团团包围。
船板上扎满了乱箭,似乎才经历过一轮的急射。慕朝游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黏腻的血泊中,偶尔踢到一具横卧的尸体。
她一颗心霎时间直入谷底,这个战况怎么看都不太妙。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好不容易拉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娘子怎么出来了?!其他人呢?怎么看顾娘子的?!”
很快,孙大便闻讯而来,一见她急得变了脸色:“娘子怎么出来了?”
慕朝游没解释,只追问说:“战况如何?”
孙大咬牙:“有古怪——不太妙,娘子这里不能待了!我已放下数艘小艇。若有万一,数船同发,先掩护娘子离开。”
慕朝游:“这茫茫江面,风高浪急,水下暗礁无数,四面都是敌船,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间,对面船头影影绰绰的,似乎又是一轮举弓齐射!
危急之际,慕朝游面色一变,抄起身边几个木桶挡在身前。
待又一轮箭雨过后,甲板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慕朝游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不用看也知道,她身边之人已所剩无几。
而对面船只似乎也知晓两轮齐射之后,她们这边已然死伤惨重,迅速收紧了包围圈,准备登船。
慕朝游掣剑而出,一剑准确地洞穿了来人心肺,一路且战且退,越战心里觉得不对劲。
孙大说得没错,这些水匪训练有素,招法也有迹可循,绝非寻常乌合之众。但此时,孙大早已无暇他顾,登船的水贼已将几人冲散。
跳水是行不通的,不要说四面都是敌方小艇了,在这个风雨天气跳水无疑死路一条。
慕朝游略一思忖,仗着身形瘦弱,借着夜色的掩护,专门找船上那狭窄逼仄的地方藏,一路悄悄逼近对面船只。
因对方靠船过来,她也得以看清楚了一些对面船上的光景。
只见其中一艘小艇,被两艘小船掩映着,艇上人数最多,团团呈护卫之势,夜雨太急,江上浪大颠簸,慕朝游隐约可见一抹被人群包围的缥色人影。
很明显,那人正是首领主谋。
微苦的雨水沿着脸颊落入唇瓣,慕朝游含着点夜雨,握紧了被雨水淋得冰冷僵硬的手指,缓缓取下背上弓箭,像伏在夜色里的一只豹,寸寸绷紧了肌肉,弓开如满月。
耳畔不自觉浮现出昔日王道容一字一句,谆谆教导。
她蛰伏在黑夜里,近乎与墨色融为一体,耐心地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对面船头火光一晃,人影错落,正露出那颀长的淡青色人影,昏黄的光惊鸿一瞥间照亮清俊侧脸。
少年乌发雪肤,青眼红唇,正压着浓长眼睫,有些淡漠模样对身边的人交代着什么。
这个眉眼除了王道容还能有谁?!
慕朝游怔在原地!
机会转瞬即逝——眼看人影又要将王道容的身形遮住。
慕朝游心里飞快地掠过许多念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通归于沉寂,只剩下王道容那清凌凌的一句“‘神射于的,矢命于心’,一经发弦就不要再犹豫。”
慕朝游拨动指尖。
歘——
一道破空之声响起,箭如流星一般击穿雨幕,引得甲板上王道容回眸一望。
他身边之人纷纷飞身上前,却仍慢了一拍,慕朝游清楚地看见那抹淡青色的影子踉跄退了几步,似乎中箭。
慕朝游抿紧了唇角,目光如火闪烁,面容坚韧如岩,努力忽略眼前横流的雨水打来的不适,一口气又“飕飓”地连发几箭!在敌人反应过来时迅速又躲到夜幕中。
如此反复之下,对面甲板方寸大乱,火光乱舞,而她的藏身之处也被迫暴露人前。
王道容怎么会追来?他到底是怎么追上她的?王羡处事谨慎,为她准备的“过所”用的是假身份,这一路行来也都打点妥当,也不应该暴露了踪迹,王道容还没有这样的遮天手段。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王道容到底又暗留了多少她不曾知晓的鬼魅手段?!
慕朝游此时已无暇多想,眼看人群渐渐逼近,她深吸一口气,望像黑黢黢的水面,谁也不知道这水底下究竟潜藏有多少暗礁。
但与其被王道容捉走,她毋宁豁出自己的性命堵上一把!
她毫不犹豫丢了弓箭,从船上纵身而下!一个猛子扎入水底!
第111章
哪怕时值盛夏, 雨夜里的江水依然冰寒刺骨。
甫一下水,慕朝游便感觉到周身暗流汹涌,裹挟着她的手臂腿脚再不受控制, 她艰难地调整身形, 穿梭在水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古怪黝黑的影子。
透过粼粼的波光, 她能隐约看见头顶明灭的火光。船上因为她陷入了一片骚乱,有人呼喊, 有人奔走,也有人跳水。
慕朝游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了视线,她不敢冒头, 只能深深地憋足了一口长气,竭尽自己的所能藏在船底, 拨水往远处游。
水底乱流飞旋, 她整个人简直就像是滚轮中的仓鼠, 好几次险些迎面撞上水底的暗礁。想要全身而退无疑于天方夜谭, 她也只能尽量调整自己的姿势, 回身随流斜切着往下游, 身上到底被暗礁刮蹭撞击出了多少伤口,她也已经记不清了。
她疼得浑身发抖,精疲力竭,拨水的力道也越来越微弱,头顶的火光如梦似幻, 简直像是从天上洒落下来的。
正当这时, 忽然有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慕朝游浑身一颤!转头正对上王道容沉静的视线。他乌发如乱藻一般在水中飘动,皮肤愈发惨白如鬼。
哪怕被暗流淹死, 被礁石撞死,她也绝对不要再被王道容捉住!
她不假思索用力挣开他的手背,奋力超前游去。王道容却紧随其后,奋起直追,丝缕血雾不断从他前胸散溢而出,如同水下一抹挥之不去的黏腻血色鬼影。
雨下得更大,而浪越急,混乱之中,慕朝游只觉被一股乱流裹身。就在王道容即将追上之际,她咬牙回身用力朝他心口蹬了一脚!
水下太过浑浊,她看不清王道容的神情,却感觉到脚踝被苍白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如水草一般缠绕上来,拽着她的脚踝往下一沉,拥着她一起坠入水底。
湍急的水流撞入她的耳鼻,撞得她头晕目眩,她的腰背被他有力的手臂紧紧束缚,她的神志已然恍惚,下意识地拼命踢打撕咬。
王道容抿紧了几无血色的唇瓣,前胸的箭伤不断渗出游丝鲜血,却依然不肯松手,水流裹挟着两人在密布的礁石间横冲直撞。
眼看着又要撞上近在咫尺的暗礁,王道容不假思索,迅速调整身形,将人挡在自己怀里,伸手护住她的头。手臂被礁石割开一道寸深的口子,他也浑然不觉。
孰料下一秒,他忽觉胸口又是一痛,王道容怔愣间,却对上慕朝游燃烧着恨火的双眼。她浑身上下也被礁石撞得伤痕累累,却咬牙拔出绑在背后的最后一支箭。用力将箭矢狠狠扎入他的心口。只可惜受水底浮力所限,她也已经精疲力竭,箭矢只浅浅地刺破了他的皮肉。
做完这一切,慕朝游也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缕气力,她的耳鼻不断呛入水花,眼前一黑,意识逐渐模糊,身子越来越轻,只能任由水流将自己卷去未知的远方。
恍惚间,那道淡青色的人影却又阴魂不散地再一次追上她,双臂将她箍紧。
她的唇瓣落下了个冰冷柔软的东西,恍若冬日的细雪,淡淡的,温和的生息接连不断地透过王道容冰冷的唇瓣渡入她的口中。
王道容一边不断箍着她上游,一边给她渡气。
她终于回过一缕生机来,咬着牙虚弱地说:“放开我。”
王道容瞥她一眼,置若罔闻地继续附唇在她唇瓣间辗转,又顺手卡住她的下颌,指间捻了什么东西推入她口中,“吃。”他附唇在她耳畔,吐息冷淡,仿佛对她已经痛恨嫌恶至极。
慕朝游咬紧牙关。那东西味道古怪极了,王道容见状,便伸出指尖用力按住她柔软的舌尖,将那东西推入她舌根,逼着她吞了下去。
很快,慕朝游便感觉浑身上下热了起来,她微微一怔,猛地睁开眼黝黑清明的双眼,回过神来,这感觉太过古怪,她原本无力的四肢好像又重新涌生出了力量,精神高度兴奋。
求生的意志顷刻间战胜了她对王道容的恨意,慕朝游咬咬牙主动踩起水来。
他们抱在一起,如江面的浮萍一般随波逐流,每当体力不支时,王道容便一边为她渡气,一边取了那东西喂给她吃,他不仅喂给她,自己也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阵水流将他们齐齐冲上了岸。
王道容不假思索,先将慕朝游推上岸,慕朝游瘫倒在岸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夜风裹着冰冷的雨丝拍打在她的身上,她非但没觉得冷,反而越热,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
王道容微微平复了呼吸,绞了一把湿发,一瞥眼便瞧见慕朝游咬着嘴唇,蜷缩在江岸的白沙间。她苍白的脸颊飞起情—潮的嫣红,呼吸急促,像被冲上案的鱼难耐地摩—挲着。
王道容不由顿了一顿,慕朝游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很清楚,他喂她吃的是五石散。这本是他当日用以装病脱身之用,还剩了许多。
他俯身探了探她的额温,她第一次服散,又吃了这样多,反应远比他想象中剧烈。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顺着她滚烫的面颊滑下。
王道容克制地收回手,俯视她欲—求不满的丑陋模样。
或许他不该救她的。
那刻毒的怨恨又讥嘲又淡淡在他眼底浮现。
王道容眼睫轻颤,神情有几分自己也未曾觉察的专注,似痴迷,又似嫌恶。指尖不由自主地顺着她滚烫的面颊滑下,一直滑落她唇瓣,拨开那两瓣淡色的唇肉,抚—摸着她口中柔软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