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伏鸣,那个少年天子身上的龙气都是宽柔的,他如今才十四五岁,整个人显得太过稚气仁善,叫本来有所期望的我不免失望。毕竟如今大楚的境地一个太过柔善的天子是无法肩负起匡扶大楚的责任,也无法叫其余诸侯国信服大楚的霸权。
但在这位声明狼藉的太后身上,我却头一次看到了当初人皇伏衡的影子。
这双眼睛,这样的坚定锐利的眼神,正是如今大楚所需要的。
我头一次正视起了这位被世人暗地里唾骂不已的太后。
她在少女时期入宫为嫔,先帝后宫美人诸多,她家世不显,只有样貌出众,却也并非时下人所喜爱的那类正妻端庄大方模样,因先帝十分宠爱她,她因娇艳的样貌一度为群臣攻歼,无人知晓她是如何在那场无声的斗争中胜利,也无人知晓她是如何打败诸多嫔妃最终成为正宫皇后的。
先帝死后多年,如今她虽是太后,其实她也还十分年轻,正是一个女人饶有风韵,完全盛放的年纪。
她叫瑛娥。
父母不过地方小官。从小被教导要贤良淑德的瑛娥,长大后却决心要做这世间最叛逆疯狂的女子。
她浑身都是利刺,想要推翻这世间的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道理,她是刺向这尘世最尖锐的一把反骨刀。
逆水而行,她是在近乎疯狂地同世界为敌。
那一刻,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那是自我成为正神后,我便再很少有过的触动。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般同世间为敌,我杀到不分敌我,这才生生在那吃人的尘世里拼出一条血路,这才站到了能够审判旁人的顶端。
但其实,我曾经想到改变的东西从来都还在哪里。
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似乎自我成为正神以后,那些不甘那些欲望便也都随之淡薄了。
有一瞬间,我心中打了个冷颤。
是从何时起我竟渐渐忘却了曾想拼命也想要改变的东西。
庙堂间慈悲的神像垂眸看向凡人。
我看着地上脊背挺直的瑛娥。
她的不甘、不屈似乎也叫我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我再次现世,座上庄严的神像开口:“瑛娥,本尊应了。”
那声音空灵深远,听不出音色,直好像直在人心间响起似的。
地上的女子顿时喜形于色。
她连连叩首,卑微地表示了自己恭顺和尊敬。
“三日后,我将于你梦中授你帝王之术。”
话毕,瑛娥便连声道谢:“多谢神尊,瑛娥知晓了。”
我没再看凡间这边。
想到瑛娥所求的帝王之术,虽然我身为神明按理说是无所不知的,但是此刻既然我已经决定将瑛娥用作试探这天道的重要棋子,我也想知道若赐她和男子同等的条件,是否她这把尖刀真能将天都捅出一个窟窿。
我决心为她寻来这世间最好的帝王之术。
我从前是妖魔,妖魔之间从来没有凡人间这么多弯弯绕绕,我最多的是各类修炼的书籍,妖魔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直白而血腥的,很多时候没有那样多难防的暗箭,我决心去找一找往生镜的下落,而后亲自去过往中寻找伏衡,身为身负大气运的人皇,没有人比他更懂如何做一位皇帝。
身为大楚曾经的君王,他应当也比旁人更知晓如何解决如今的困境。
如此,我虽在其中有所帮忙,但大楚之事归根到底还是大楚皇帝自己解决的,我也不算过度干涉下界之事了。
我回到九重天宫问了好几个人才发现这往生镜竟早被人换了去。
换这东西的人竟还是下界之人,而非天宫的神仙。
按理说下界之人纵使身怀奇珍异宝却也难有能够换取往生镜的宝物。
我心中不由得疑惑,暗道这人拥有这等宝物定非寻常的下界之人。
身上定也是有些奇异之处的。
我没有多想,按照打听来的消息,再度去往了下界。
我决心找那个下界的修士好好商量,借他的往生镜一用。
大不了他想要什么,我这里倒也家财颇丰,同他换一件宝物罢了。
下界之前我是如此地充满了信心。
一个小小凡人难道还能难到我?
但等我来到了消息中的地方时,我才发现这位交换了往生镜的还真不是普通人。
竟是那位身负天道气运的神子。
这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傻了,竞用天道赐他的一副好嗓子换了这面没什么大用的镜子。
我当真不知他如何想的却也没有立场说他,便准备上前去直接同他交换这面镜子了。
但谁知这人却好似有些神思混沌,他见到我的第一眼便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朝我伸手,似乎想要触碰我。
我没让他碰到我。
神明的威严是不容冒犯的,但念在他如今神思不清,我倒也没很追究。
我觉得他应当是认错人了。
我看了一眼这面镜子,他眼睛充满了血丝,隐约是被这镜子上的幽光迷了眼睛,产生了幻觉。
我犹豫了一下,这位虽是日后即将归位九重天的神,但我到底从来不是位热心肠的神明,他显然是甘愿沉溺在这幻觉中。
不然以他如今的修何至于不能堪破。
我想着这位神子如今神思不清,我大概也无法同他好好交流了,只能换种方式,我决定索性自己就在这里去镜子里找伏衡好了。
于是我轻松避开了他,径直走到了镜子里。
我察觉他在我身后一直怔怔地看着我。
那眼神却叫我不明白。
我蹙了蹙眉,隐去了身型。
那一刻,我听到似乎有谁踉跄奔来脚步声,却也都被这面镜子彻底隔绝了在外面。
神子的事我没有多想,我很快就在往生镜中找到了伏衡。
第26章
我在往生镜中找到了伏衡。
往生镜中其实只有一些过去的残影, 因为真正的伏衡现在早已投入了轮回。
伏衡看到我第一句是说:“你和他分开了吗?”
我愣了一下。
“他一直在外面寻你的残魂。”
我想起外面那个失魂落魄的神子。
我沉默了一下,看着伏衡说:“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伏衡说:“那是我的本体,早就投胎转世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点残影, 我在这里已有几百年了吧, 他一直在外面守着这面镜子, 镜子里的残影没有不认识他的了。”
“便是吾也有些动容了。”
我却没有太多的触动,只是微微有些惊讶。
毕竟在我模糊的记忆中, 这位神子一直对我十分冷淡。
他竟然会为了我守在镜子面前几百年。
只为寻我的转生魂魄。
但是我并未转生,这面往生镜中注定寻不到我的神魂。
我不由得微微哑然。
我说:“我出去后会劝劝他的。”
伏衡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 挑眉:“你和之前真的变化很大。”
“吾还以为你会有几分触动。”
我并未反驳。
实际上投身下界的我不过是我神魂中的一小缕,算不得完全的我。
身为神明的我有千万分·身, 那投身于凡间的一个小小的躯体的记忆实在算不得什么。
前尘往事于我早是过眼云烟。
我说:“楚国人皇,我此番来找你是为了寻得帝王之术, 替楚国再育一千古帝王,为楚国再续百年国运。”
伏衡说:“如今尘世已过去了三百年吧?”
我颔首。
这道残影颇有些喟叹地说:“三百年了, 楚国就已经快要山穷水尽了吗?”
我道:“你的后人不争气,把你留下的大好局面败了个干净, 如今楚国四面皆敌,周边大小诸侯国叛乱,楚国霸权地位岌岌可危, 王朝有累卵之危。”
“若无一位有能力的帝王力挽狂澜, 大楚的命脉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
伏衡轻叹了一口气:“帝王之术乃世间最玄奥精妙之学说,我虽心中自有腹稿,却也一时难以说尽。”
“这般, 不若你两日后再来取。我也好细细誊写雕琢一番。”
我与皇太后瑛娥约定的是三日,两日足够。
我便答应了。
同伏衡约定好后日来取, 我便出了往生镜。
一出镜子,我的手便骤然被一人攥住了。
那力道之大虽然我此身乃是神体,却也能感受到一二。
想到伏衡方才的话,我一时没有挣开。
我抬眸看向一侧的白衣神子。
我脑海中忽而闪过这人穿着一袭青衫站在缈缈山水间的那一幕。
那么莫约是初见。
我竟至今还有残余的印象。
他那时才不过半仙之躯,但垂眸而视的那一刻,眉心白毫灵光清透,那慈悲又淡漠的神态,已然是神明才有的威仪。
我这一刻又骤然想起那模糊的从前。
那一瞬的惊艳如此清晰。
叫我记忆至今。
天道孕佑的神子,确和旁人不同。
我再看向如今的他。
他如今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
他好似较往日清瘦了许多,素色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但挺直的脊背一如往常,叫他整个人清冷中显出几分孤傲倔强的感觉。
他清俊的眉眼略显苍白,眉心一点灵光让我生出一些熟悉的感觉。
但这熟悉也有着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就好似见到了一个分明应当亲近的人,却又从心底生不出什么亲近之意,只剩下横亘着身份和岁月的淡淡疏离。
方才未来得及细细打量。
这次我才认真看了看这位据说是在下界时同我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爱恋的前任。
虽然有些憔悴,但到底难掩其人芝兰之貌,玉树之姿。
哪怕在上界,这等品貌也足以被赞一声清贵非凡,举世罕见。
只是如今这位神子哪怕美到天上去,却也不会再叫我生出一丝从前的绮思。
不过若是这等品貌,也难怪叫我从前深陷。
“……离湫。”
他眼眸微动。
我没有应答,只将我的手从他手中轻轻抽走。
他没有再偏要抓着我的手不放。
他只是稍稍偏了偏头,似乎在轻轻辨认些什么。
我见他望着我的双眼涣散,眼中没有焦距,充斥着血丝。
他分明已然沉陷幻觉,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了。
所以只能通过声音来分辨。
他侧耳听着我的声音,不过是惯于以此判断真实和幻觉。因为眼前所见不一定是真的。
这面往生镜可照映出众生百态,经常看这面镜子确实容易叫人迷了心神。严重的话五感之内皆可能有幻觉,其实听觉也不一定是真的。
只是以他心性,实在难以想象也会被这虚妄的东西迷了心智。还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
见他如此情态,我心中微叹。
我到底念他几分旧情。
况且这位日后也是要归位九重天的同谊。
我索性停下脚步,对他正色道:“过往之事已然过去,你也就此放下罢。”
“天赐予你重任,你本有坦荡仙途,不该因些许私情使你道心蒙尘,耽误了证道飞升的大事。”
他如今还不知自己神子身份,我也不能一时说破太多,点破太多反而容易叫他生出心魔来,有时世人常说天意不可轻言便是如此。
我也只能勉励他好生修行而已。
他微微一怔,眼眸中好似压着沉沉的雾霭,叫人看不分明。
“……”
我见他并无应答,依旧双眼如同蒙着灰雾一般,眸光涣散。
我等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心知寻常方法是无法将他唤醒的了。
我先前只以为他是不愿意从幻境中出来,如今看来倒不是不愿意出来,而是他先前实在在这往生镜中沉溺地太深,以至于现在确实难以脱身。
若无外力帮助,这位神子说不准还要过多久才能从这幻觉中清醒过来。
他被往生镜迷了心神,如今看来除非打碎这面镜子,难有旁的方法能将他唤醒了。
只是我暂时还要用这镜子,
看来只能等我后日取了那帝王之术,再打碎这面镜子救他出幻觉罢。
看他这神情,这样子大概也不是一两日了。
如此,我也算稍稍还报了当初下界同他的因果了。
我这样想着,也渐渐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