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我第一次喊了大师兄后,那个人更加尽心教我了,具体体现在他从前只要求我每天认识十个字,现在直接加倍,他放下更多手头的事情,势必要我每天都能认出二十个字,我真的……谢谢他了。
至于我怎么认字,用尾巴,虽然我不能说话,但我的尾巴却是十分灵活,比那些人族的手指要灵活的多,他们能用手指拿笔,我自然也能用尾巴拿笔。
每每讲经之时,他们就能看到我一只媵蛇在一旁辛辛苦苦卷着和我身子一般大的笔去描摹那些经文,有些时候我偷懒,也干脆用自己的尾巴做笔,写的字也不难看,只是有些废尾巴,每次沾染了墨迹,那个人总要回去好一顿搓洗我的尾巴,定要将我每个尾巴缝里的墨迹都洗干净才作罢。
可恶、可恶。
怎么能有人敢那样搓我的鳞片给我洗尾巴的!
我觉得我日后能快速掌握人言,这位大师兄的功不可没。我想说话,很多时候都是因为我想要拒绝他吐槽他!
日子就这样在我一边诽腹大师兄,一边不堪重负被迫学经地过去。
日复一日,我经当真能读一些经文了。
我竟真的渐渐开悟了许多,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确实是这位大师兄为我开蒙启智。
甚至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开启灵智,也是因为他的那滴血。
神子这一滴血,叫我日后欠下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来,当然,这些都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当下我还并不知道这么多。
大师兄他,虽我日日心中诽腹他,但他确实是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了。
而媵蛇活不过一年的诅咒,眼见一年之期将满,那个诅咒即将到来。
我心中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早已见过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怎么能忍受自己再也看不到第二年的四季变换。
今日无课,我只自己早早写了一卷经文,我没有用自己的尾巴,而是十分认真地用狼毫笔,沾了水磨的墨汁,仔细细抄写了一卷。
写完一卷后,我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我准备溜达着去找那位大师兄。
给他看看我的早课做的有多么认真!
但今天我找了许久他竟然都没找到,最后我凭借着一丝感应,在神堂找到了他。
这里是我平日里绝对不会来的地方,因为这里供奉着几尊神佛像,让我一靠近这里就感到心惊胆战。
我也是从这里开始意识到,我和这些同我一起读书的念经的师兄弟们是不同的,他们可以随意出入这里,他们可以诵读任何的经文,但是我,却连靠近这里都不行,更别提同他们一道在这里行礼祭拜。
我知道这里供奉神像不喜欢我,其实这里的佛堂很大,大大小小的神像我不敢去数,我在第一次看到这些时候在想,是否天下所有的神像都在这里了。
但无论我从哪个门,如何行礼虔诚,他们都没有让我靠近着这里一步。
或许,天上的神都不喜欢我。
我有点沮丧,却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神堂内,我听到大师兄的声音,还有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我认识那个苍老的声音,那个人是个喜欢穿着袈裟的大和尚,我们在这里修行,他偶尔会来,每次来他都没有和我说过话,只是在上面讲经,他讲的经文远比大师兄讲的要晦涩、枯燥,不仅仅是我听不下去,很多其他的师兄弟也同样听得打瞌睡。
但是每次他来,大师兄就不会讲经了,这样枯燥无聊的经文,大师兄却总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
除了大师兄以外,也还有几个人每每都听得很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如痴如醉,我不能理解,就去问那些人,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大和尚是非常厉害的,他有一堆听上去超级厉害的称号,但是我根本记不住,所以我只知道他确确实实是很厉害的人,那些晦涩枯燥的经文只是因为我听不懂所以才显得尤其枯燥,但大师兄和那些人他们都听懂了,所以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有的如痴如醉。
我发现大师兄对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和尚应该是很尊敬的,具体表现在他听课时会正襟危坐,而非平素里不羁的作派,他有时会在大和尚来的时候去询问他一些事情,或是探讨我听不太懂的经文或是探讨另一些我同样听不太懂道义,总而言之,这个大和尚在我看来是一个十分高深的人,但我却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看到他,我就会想起自己和大师兄有怎样的差距,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很笨的,但是看到他总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点笨的。
所以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和尚。
此刻这个我不太喜欢的大和尚开口了,他说:“那只媵蛇生了灵性,是天地间少有变故。”
“是。”大师兄答道。
有些苍老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非人者,既然生了灵性,便注定走上修道之途,非人之道无论妖、鬼、魔,皆非良善之辈,此乃非人者注定的道,自古以来如此,你竟想于此基础上新增一道么?”
这一问,我听得迷糊,不知道大师兄听明白没有,他亦沉默了许久。
“我们素来不与妖魔界往来过密,纵使他如今看着无害懵懂,日后也必定危害人间。”
“你生来知之,我本不欲过多干涉你的行为,只是听闻你如今竟不仅教它认字,还让它同你等一起听道义,识天地道理,这绝对妖邪之辈能知道的,你不该同它传授这些。”
那老和尚的话有些严厉,我虽听不大懂,却也有些生气,知道他是在骂我。
过了良久,在我眼中一向无所不能大师兄,却竟没有反驳一句,只是沉默地应了一声:“我会注意的。”
我很生气地跑开了,一连好几日我都没有再回去。
直到在一个大雨天,他跟随着灵蝶找到了我。
“一年之数将至,你便是再恼我,也不该拿这个开玩笑。”他说。
“你、你错!”我如今口齿依旧不太伶俐,却比之前好多了,况且我们此前交流许久,他早已能够明白我每一个间断的字句背后的意思。
他将我捏起来,而后放在衣袖里。
衣袖温暖,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好,是我的错。”
“那你也不该这样跑的不见人影。”他说。
“你听他的!”我又反驳。
这一次,他只是有些沉默。
雨越下越大,但是我却没有沾染到分毫的雨水,反倒是他浑身湿透了。
进门将我放到桌上之后,他就又换了一身衣服才出来的。
“他是个值得敬佩的人。”他说。
听到这话,我自然更加不开心了,将头扭过去不想看他。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
幸好这里的屋檐早先被我修好了,不然他可以就真是要被雨给浇湿了,看他怎么睡。
还不是有我。
他还敢嫌弃我不是人!
是不是人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听我说……”他坐在了我的面前。
一年过去,我比之前长大了一些,任谁都看不出来我如今已经命数将至,很快就要一命呜呼了,我被养的很好,一身鳞片光洁发亮,身段也比之前长了一只手的距离。
我看上去还能再长长。
从前我圈起来都圈不到他的手腕,现在我圈在他手腕上可以盘一圈半了。
这是很明显的。
大师兄先是定定看了我一会儿,而后才开口的。
“你不会死的。”他说。
我看着他。
“因为你有了灵智,你不再是媵蛇了。”
“人生而有灵,有灵则可修行。”
“过去一年,人间基本的道理你已知晓了,但是修行之道,我帮不了你,我能将你引入此道,却不能真的教你如何修行。”
为何?
我虽然没有问出口他却还是明白了我为出口的意思。
“我是人,人的修行法则乃是要感应天地之灵气,此乃顺天感应的道,但妖魔修行从来逆天而行,两者大有不同。”
“我教不了你妖魔的道。”
“这需要你自己去找,你可明白?”
我点点头。
但同时,我心中才更加明白了,我和他终究是不太一样的,心中也不由得浮现出些许茫然来。
他还没有解释今天那个老和尚的那番话。
但他今日看了看我,似乎终究还有未尽之言,他没有说,我也索性当作不知道。
这些日子,或许我也确确实实明白了些人类的处事法则。
视而不见,有时候背后的原因是很复杂的。
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如今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见我有些消沉,他又开口问:“数日后你的命劫降至,这命劫若能成功渡过,此后你便能真正踏上修行之道了。”
他眼中微微浅笑,我早发现这位大师兄平素不是个十分爱笑的人,但每每一笑才总叫人觉得分外难得珍稀。
他又轻轻用指腹蹭了蹭我的鳞片。
“我相信你,命劫只能杀死那些不知命的媵蛇,你早知晓人世之理,命劫难不倒你对么?”
他既然如此说,我变忽而很相信了,那被无数媵蛇世世代代恐惧的那个劫数,似乎只消被他轻轻一拨弄,就能轻易破解了。
我想到我这些日子在他这里学到的东西,那些知识曾经被我有多厌恶,如今我就有多感谢他。
虽然那个时候我尚未能完全明白为何当我通晓事理之后,命数便杀我不得,但我确实相信他,所以我很快就放下心来。
也是道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当时话中的含义。
命数能随便杀弃的是蝼蚁,凡无法问道者,天道之下,自然随意杀弃,但一旦通灵,有了问道的资本,虽然还很弱小,却也从此不再属于可以被随意杀弃的蝼蚁了。
所以他相信我,可以成功渡过那道劫难,从此破茧而生。
那将是我的新生。
……
一年到来的那一日,我是有所感应的。
我本来并不害怕,但那种恐惧似乎是根植于在我血液、骨髓里,日暮落下的时候,我的神经剧烈疼痛起来,平时皎洁温和的月光落在我身上,宛如一根根银针扎在我的血肉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尖叫,但在惶然无措的时候,我好似确实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只是感觉到他在我身旁这一点让我竟骤然平静了下来。
命数中挣扎千万载,现实却不过短短一日功夫。
我乃媵蛇成形,本比旁的生灵少许多功德,又兼本体上多有欠缺,不是龙、不是蛟、不是蛇,也不是虫,不过是因心中那股不甘和怨愤,兼圣贤之人的血液和一年点拨才让我通晓事理,有了灵性,最终我较旁的成形更难,月光散去后,黎明前,我终于修成了人身,不过仅是一具女体。
我心中满怀期待想要去找他,但这一次,他对我闭门不见。
其他的师兄弟都在恭贺我终成人身,不过看到我修成的女体时,一时有些无措。
我开始还不明白,待我后来还照往日一样念经打坐,那些我尚且还是小媵蛇时本对我还算不错的师兄弟,这一次却对我视而不见,有些排斥。
我对着泉水细细打量我这具身体。
肌肤白皙细腻,一双杏仁眼,桃花面,我自觉人比花娇,路边的花花草草都没有我漂亮,相由心生。
只是那些师兄弟却只是躲着我。
我后来好容易抓住了一个人细细问了才知道,原来人世间的女子和男子是全然不同的。
我想起我那磕碜的本体,想来较其他生灵而言,能幻化成人形就已经很不错,更何况其他要求。
而在凡间,便从没有女子和他们一起诵读经文的,这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的。
我不解,甚至这种不解让我感到生气,却甚至不知道该对着谁去生气,制定这个规距的皇帝?据说凡间的事情都是他制定的。
但这个规矩是他定的么,我渐渐发觉,这规矩好似天生就有的一样。
不过那时候我更多在意的不是我化作了女儿身这事,而是我大师兄的态度让我迷惑。
自我化作人形,成功渡过命中劫数后,他再没有见过。
那些师兄弟渐渐疏远我,我也不很在乎,只是一日日坐在他的屋子门前等他出来,但他就是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