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程无声无息,及至事发,凶手早不知道窜哪去了。后来,公安部狠抓狠打,联合沿线六省警力重拳出击,这类恶性案件才渐渐绝迹。
本来对火车卧铺就有心理阴影,今晚又来了这么一出,陈琮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那个女人只为几句风凉话就往人茶水里加料,现今被他搅合叫破,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
夜班车并不总是行驶在黑暗中,它有时穿城、有时过站,外头的灯光是什么颜色,车内也就会被镀上什么颜色。
陈琮辗转反侧,又一次翻身朝外时,看到车厢内是发暗的油黄色,可能是火车高速运行时太晃,整个视野荡荡悠悠,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漾动。
轰的一声,一大团重物从天而降,砸在铺位间的小餐桌上,险些没把小桌板给砸塌。
陈琮惊得翻身坐起,下一秒,他就看清楚了,这团所谓的重物,正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这是要对他报复出手了?至于这么大阵仗、这么嚣张?
再一看,陈琮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光着脚,脖子拼命往下缩,两边肩胛却高高耸起,乍一看,仿佛没长头,两只眼珠子泛}人的光,直勾勾盯着陈琮的脸,双手垂在脚边,勾成爪子状,指甲呲啦呲啦抠抓着桌面。
像极了某种可怕的鸟类,正要对猎物发起攻击。
陈琮心跳得厉害,右手下意识勾绕住身侧背包的包带,他的背包有点分量,出门在外,突发状况而手边又没合适的家伙时,可以当流星锤使――他曾在川黔道上,以一包之力抡倒过三个持刀劫匪,连办案的警察都为之叹服,拉着他要学习请教。
只可惜这段警民友情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互加微信时,警察给他备注“陈大抡”,这让陈琮很是受伤,自己怎么说也是年轻帅气、高大威猛,怎么就落了个大抡,听着跟住大郎家对门似的。
……
眼前蓦然一花,旋即劲风扑面。
陈琮不及细想,臂腕发力,将背包狠狠抡出。
人包于半空重重相撞,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难听的怪叫,整个人被撞飞出去,落地时双臂一个扑腾(陈琮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扑腾”这个词),向着过道深处急窜而去。
动静这么大,同一隔间的其它人不可能不惊觉,只不过他们先前都睡得死沉,突然惊醒,看到的已是事件尾声,一时都有点茫然。
小青年呵欠打了一半,结结巴巴:“刚那……是猫吗?”
中铺有人反驳:“猫能有那么大个头?是狗,大狗!”
上铺的乘客愤怒:“火车站安检都是吃屁的!大狗都能放上火车?万一发狂犬病咬人,算谁的?”
话音刚落,车厢尽头处传来张皇失措的惨呼,紧接着掀壶砸杯,动静越来越大,人声也渐转沸腾。
这是有大热闹看了,小青年眼前一亮,趿拉着鞋子,兴奋地窜了出去。
大半个车厢都惊动了:下铺的乘客行动方便,纷纷披衣穿鞋,直奔事发地;上铺的乘客下地不易,大多留守,个个脖子抻得老长,彼此交换着质询的眼神;中铺的乘客则内心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原地等消息还是迅速奔赴第一线。
陈琮没动,他目睹全程,有点回不了神:那个女人跳砸到小餐桌上,攻击他不成之后又如野狗般窜离,整件事毫无道理,这是真实发生的吗?
他懵了几秒,起身踩着脚蹬拔高身子:上铺确实没人,只余包袋和被子蜷卷。
又过了一刻来钟,热闹终于散了,过道里出现交头接耳的返程人流,小青年热情地引着乘警和乘务员过来,抬手指向上铺:“喏,她就住这,上铺。”
……
乘警把女人的行李收走了。
小青年眉飞色舞,描述自己前线吃瓜所见:“吓人咧,说疯就疯,险些没把人眼珠子抠下来,那人倒霉啊,脸上血道子滴滴拉拉……”
“乘警都没摁住,两个人上去帮忙,有一个还被亲了一口。”
这画风突变的,陈琮噎了一下:“不应该是咬吗?”
“是,她本来是想咬,”小青年学样,嘴巴撅起,头猛地向前一啄,“这不就……亲上了吗。”
陈琮百思不得其解:“她睡觉前还好好的、很正常啊。”
小青年猛点头:“我也是这么说,但那头有个学医的,说人睡觉睡到一半发疯,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现代人压力大啊,失眠的、焦虑的、神经衰弱的,一抓一大把……哎,哥,烟火已燃尽,是‘空’吗?”
真是个人才,已燃尽,等于库存清了,等于“空了”,是吧。
陈琮躺回去,阖眼拉上被子:“你试试答案,不就知道了。”
过了会,对铺传来一声让人不忍的锤响。
***
或许是因为惊吓之后身体极度疲累,尽管陈琮再三提醒自己别睡着,依然于半睡半醒间盹住,还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里,还是车厢的这个隔间,还是那种发暗的油黄色,比先前更粘稠,视线更加失真。
上铺那个女人,居然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她浑身是血,棉服多处被扯烂、露着牵丝的棉絮,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惊恐而近乎麻木。
她虚弱地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抓住床铺的边栏,看情形是想爬上去。
陈琮很想起身帮她,但动不了。
忽然间,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浑身一突,背倚着边栏看向黑漆漆的过道,身子抖得像寒风中一片可怜的枯叶。
陈琮被她的惊怖传染,也努力看向过道。
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的。
但那个女人突然狠狠砸倒在地,不是自己摔的,从她嘶声骇叫和拼死挣扎的姿势来看,陈琮直觉,她是被什么东西咬住喉咙、大力掀翻的。
下一刻,她的身子又飞起来,重重撞上了床栏,撞击的力道震得陈琮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觉得,很像有一条蛇,那种巨大的蛇,蛇口咬住女人的脖子,正把她甩来甩去。
火车上当然是不可能出现大蛇的,而且,撞击的动静这么大,有那睡得不踏实的乘客,早该惊醒了――但所有人都睡得很安稳,所以,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他是被魇住了,俗称“鬼压床”。
陈琮深呼吸,努力想醒过来。
猛然间,那个女人不动了,像一只拗弯的死鱼,悬停在半空。
陈琮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了。
几秒过后,女人又开始动了,被动的那种动:她的头先消失,像是融化在空气中,紧接着是脖子、胸部,偶尔,垂着的手脚会痉挛般抽搐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陈琮的脑子里:那条看不见的蛇在吞吃她,在一寸寸把她吞咽下去,所以,她的身体会有“明明死了却仍在动”的诡异感。
陈琮嗓子发干,眼皮是僵的,没法闭阖,他努力移开目光,却陡然发现,黑漆漆的过道里真的多了个人。
是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看不清脸,又像是没有脸:她脸的位置似乎没五官,但有明暗不定的暗影一直在脸上游动。
这女人向他走来,他能清晰听到鞋跟的“噔噔”声。
她的身体穿过半空中悬停着的、那个女人的下半截身子,如同穿透空气,停在他的铺位前。
陈琮惊出一身冷汗,明知是梦,却仍下意识想再去抓背包,可惜身体依然魇住、动不了,女人一只脚踩在他脸侧的被子上,用力一蹬,身子拔高,似是在查看高处,很快又下来,掸了掸手,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而半空中,那个女人被“吞咽”得只剩下两截小腿,仍在时不时地抽动。
……
“先生,先生……”
陈琮一惊而醒,大口喘息。
乘务员看出他是做了噩梦,但火车上这种事儿常见,是以见惯不惊:“前方即将到达阿喀察站,请做好下车准备。”
陈琮点了点头,疲惫地坐起身,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抬头去看周围。
一切安稳,完好如常。
这一夜,真是够了,这硬卧隔间,他再多一秒都不想待。
陈琮拎起背包,正待起身,又想到什么,拿出便签纸,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注意断读,烟/火已燃尽,烟中的火已经燃尽了,用减法,烟-火=因。
不是“黑”,也不是“空”,谜底是“因”,因果的“因”。
写完了,陈琮欠起身,正想把便签纸粘到对面,忽然看到什么,心头一惊,动作又止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撂开的被角上。
借着走道灯的微光,他看到,被角的布面上,有半枚鞋印。
前脚的鞋印,印记很浅,鞋头圆润,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女鞋。
刚才,真的有人踩过他的被子?
第3章
阿喀察虽然不是大站,但下车的也有几十号人,冷清灌风的出站通道,很快被脚步声、拖轮声以及各色人声填满。
陈琮边走边戴上粘了七彩毛毡小马的黑色棒球帽。
身后传来“噔噔”的鞋跟声,他脑子一激,停步回头。
是个穿呢大衣的矮胖女人,脚蹬黑色高跟鞋,拖着行李箱正闷头赶路,陈琮这一停,她险些撞上,满脸愕然。
陈琮抱歉地笑笑,侧身示意她先走,同时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他当时在半睡半醒之间,应该是把梦境和现实混为一体了。
蛇吞人这种事显然是不存在的,但鞋印是真的,确实有一个女人踩了他的被子,夜半窥探铺位,多半是贼吧。
***
出站口很小,外头百米开外就是火车站广场。
广场上稀稀拉拉停了几十辆车,有出租车,也有可凑多人的小面包,几个冻得斯哈斯哈的司机正凑在一处点烟,忽见乘客出来,精神大振,立马扯着嗓子吆喝着迎上来。
乘客自然分流,拼车拉人、讨价还价,站口处立时热闹如菜场,陈琮杵在中间,格格不入。
他不自在地推了推帽子。
除了揽客的,没人过来跟他接头,不多时,站口内外就像被扫帚荡过,别说人了,连车都不剩几辆。
只陈琮还站在那,像个醒目的野鬼。
开什么玩笑,居然没人来接?
这季节,北方的冷风几乎能将凌晨的低温填进人的骨头缝里,熬了一刻来钟,陈琮决定走人。
虽说他急着打听陈天海的消息,但我赴约,你失约,责任在你,我没道理在这苦等。反正你有我联系方式,想再找我,不愁联系不上。
他向仅剩的几辆车走去,想找一辆去市区。
车内大多亮灯,司机有蜷缩在驾驶座上打盹的,也有刷视频找乐的,陈琮原本属意一台正规的出租车,中途心念一动,转向一辆银灰色的小面包车。
小面包车很普通,挡风玻璃后头立了块纸牌,上书“野马旅行社”,末尾跟着的logo是匹七彩小马,跟他帽子上粘的一模一样。
驾驶座上的女人正欠身向后翻找东西,头戴一顶棕咖色鸭舌帽,头发编起了塞在帽子里,但编得不紧,松动扯丝,白皙的后脖颈上挂下一绺一绺。
真服了这位姐的玩忽职守,阖着他在出站口几乎杵成了旗杆,她是半点没瞧见。
陈琮食指微屈,叩了叩车窗。
女人身子一顿,转过头来。
是个年轻的女人,戴着黑色口罩,只露眼眉,眼睛很漂亮,尾梢微微上挑,眉型是陈琮最喜欢的那种小山眉,纤细而有弧度,亦即古人常说的“眉若远山”。
其它诸如新月眉、柳叶眉等等,固然也好看,但他一直认为,眼睛既然如水,那眉理当像山,眉目间有山水,才称得上意态无穷。
这样好看的眉眼,难得见到。
遗憾的是女人的眼神并不友好,她把车窗揿下些许,语气很不耐烦:“干什么?”
声音有些发囔,八成是感冒了,难怪戴着口罩。
什么“干什么”?陈琮对她的第一眼好感立刻坍塌了大半。
他耐着性子从兜里拈出那张邀请卡。
女人伸手接过,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抬眸看他:“来了啊。”
陈琮“嗯”了一声。
女人毫无开门把他迎上车的意思:“收到的指引上是怎么说的?”
陈琮话里有话:“指引上说,我到了出站口,戴上帽子、粘好毛毡,就会有人来接。”
“有人来接”几个字,着重语气。
指引上其实没说“有人来接”,但善用推理,“出站时,将小马粘在黑色帽子上即可”,“即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女人:“那你找过来干什么?”
陈琮没明白:“啊?”
女人神色傲慢地把邀请卡扔回给他:“这么大的协会,凡事都要讲章程。让你在哪等你就照办,自然有专人接待。都像你这样乱跑,我们还怎么办事?我就不是负责接待的,新人也还够不上接触我,明白?”
好家伙,你谁啊你,你是哪块地里长势茁壮的大葱,我还够不上接触了?
陈琮属实无语:“你这意思,我应该再站回去?”
女人抬起下颌,连耳边拂下的发丝都写满高傲:“我再强调一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凡事得按流程来。”
神特么的“凡事得按流程来”,陈琮想呛她两句,又忍了:他说一句,她能叭叭说上七八句,万一她又来劲,遭罪的还不是自己?
他转身往站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是几号?”
女人正待下车,闻言挑眉:“039号,怎么着?还想记号投诉?奉劝你一句,‘人石会’里,新人没资格挑老人的刺,你牢骚我,只会扣你的分。另外,见到我这事最好别说,你一来就犯规矩,离位乱窜,我不去投诉,对你很照顾了。”
说完,跨步下车,顺手将车门“啪”地甩上,为自己铿锵有力的发言配上一记沉重且威慑满满的落点。
她个子不矮,得有一米七,穿厚底圆头的长靴,敞怀的卡其色风衣式棉服,风吹过,棉服两边兜敞,敞出了一种下车就要砍人的气势。
陈琮掉头就走。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一句,她能叭叭说上七八句。
不说了,听她说话短命。
他本来以为,陈天海都能加入的协会,至多是不入流,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保守了:这协会的人,前有发疯后有发癫,陈天海突然要去追寻诗和远方,多半是被这些人给熏陶的。
***
陈琮没好气地重回站口,好在这一次没有等太久,几分钟后,一个手摇导游旗的小个子男人飞奔而至,开口就是一迭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久等了。”
边说边掏出巴掌大的小本本:“核对一下编号,你是……”
“027号。”
小个子男人在本子上勾了一笔,引着陈琮往广场走:“不好意思啊,本来一直守在这,刚你们协会突发状况,我这人热心,就跟过去帮忙,忙迷糊了,也忘了打电话跟你知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