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婵想说什么,陈琮伸手制止,没给她反驳的机会:“接下来,你突然态度180度大转弯,又是给我送药烛,又是约我去逛夜市,我想问,这是你发自本心要关心朋友呢,还是你爸授意你的?”
梁婵没吭声。
废话,这当然是她爸授意的,不然,以她的性格,哪会上赶着现殷勤。
陈琮从她的表情看出答案了:“你看,你对朋友不真诚。”
“三老邀请我入会了,我没立刻给答复,你爸是不是让你旁敲侧击一下我的态度?梁婵,你可以直接问的,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在夜市为什么心不在焉,我就是觉得,朋友做成这样怪没意思的。”
梁婵试图为自己解释一下:“不是的……”
陈琮摆摆手:“当然了,站在你的立场,你帮你爸无可厚非,但作为朋友,我确实是觉得不太舒服。不过无所谓了,你爸再问,你就说我挺想入会的。行了,你套到话了,可以走了,不用再这么违心地绕着我转了。”
他不再说话,面无表情埋头吃饭。
梁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话都让陈琮说完了,她实在也没什么可补充的。
事情其实都是小事,但让陈琮这么一捋,她居然真的觉得有点理亏,她讷讷说了句:“陈琮,你也不用这么计较吧?”
陈琮头也不抬:“这不是计较,这关系到之后咱俩的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对我来说,可以是协会成员、066号梁世龙的女儿梁婵,也可以是我的朋友梁婵,你给个话,我掌握一下分寸。”
梁婵赶紧给这段关系定性:“朋友、朋友,咱们绝对是朋友。”
陈琮抬起头,有点不相信:“真的?”
梁婵立马点头:“真的,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以后,协会再有人说你这个那个,我绝不会听风就是雨,哪怕是我爸跟我说,我也先思考一下,我的朋友陈琮,是不是这样的人。”
陈琮笑起来,顿了顿,他身子凑前,朝梁婵勾了勾手:“朋友,我向你打听个人。”
梁婵赶紧凑过来,满怀朋友的热情:“朋友,你说。”
“有个叫李宝奇的,你熟吗?”
“宝奇叔吗?我刚还看到他来着,”梁婵东张西望,一时无获,又回过头来,“他是做煤精的。内蒙这一块,不是多煤矿吗,多煤矿的地方多煤精,他常在这一块活动,尤其是阿喀察,他常来,所以这趟大会,他作为半个‘地主’,出了不少力呢。”
陈琮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为什么要常来阿喀察?这是个小地方,也不是什么煤矿、煤精的著名产地啊。”
梁婵说:“你这就不懂了吧,‘人石会’开大会的地方,除了北上广这种,是看中大都市的便利,其它任何小地方,都肯定是有故事的。阿喀察这个地方,在协会很有名,传说这儿,挖出过一块天生地养的人脸煤精占卜镜。”
她看了看左近,压低声音:“宝奇叔常来阿喀察,协会里,好多人私下传,说他就是为了找这块占卜镜。”
这镜子的全称实在有点拗口,陈琮重复了一遍:“天生地养的人脸煤精占卜镜?”
“对啊,人脸,形状是这样的……”
梁婵两手抓进头发里,给他演示:“像一个人,抱住头。正面是人抱住头,反面好像一张骷髅脸,是人的手指骨抱住头。你意会一下,不像雕刻那么惟妙惟肖,就是很神似。最关键是天生地养,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陈琮舔了下嘴唇。
这玩意儿,光听描述就觉得很珍奇,必然价格不菲。就是……
“正反面都有图像,怎么能叫镜子呢?镜子不都是磨得很平、用于照人的吗?”
梁婵说:“它就是镜子啊,只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照法。”
第35章
一般人照镜子, 是看自己,但煤精占卜镜,只能拿来看别人。
原理类似“医者不自医”, 使用这面镜子的人, 可以看尽世上所有人, 唯独看不了自己。
具体怎么操作, 梁婵也说不清,她只知道, 拿到镜子, 要把它当面具用,端起来贴着脸, 把镜子上的那张人脸当作你自己的脸, 人镜一体。
被照者, 老老实实坐在对面, 任这张抓耳挠腮的煤精脸上下端详。
正面, 亦即人脸,是去看你命定的石头的。
“人石会”认为, 这世上每个人,都对应一块最适合的石头, 适合到什么程度呢――都不需要花心思去养,一触即通的那种。
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比, 可能就类似一见钟情、一眼万年、非它莫属。
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绝配的“人石”都“相会”不了, 因为你的有生之年, 它可能还深埋地下、没现世;可能被别的藏家收藏, 你永远不知道;可能虽在市面流通, 但你一辈子都跟它没见面的缘分;还可能惊鸿一瞥, 你买不起。
所以养石头,为什么要花时间花力气去养,本质是因为你俩不是绝配,彼此都是将就,所以慢慢磨合,磨成良配也够用。
陈琮有点概念了:“所以你养的珍珠……”
梁婵点头:“也不是我的绝配,我的那颗,不知道在哪处水底下、被哪只老蚌驮着到处走呢,但是!”
她低下头,嘴角噙着笑,慢慢从领口里拉出一根细细的白金链子:“有它,我也满足了,我爸给我镶的。”
说到最后,整个儿拉出,链子的最底下,缀着一颗镶嵌的巴洛克珍珠。
一般人买珍珠,都喜欢大而圆的,越圆越爱,甚至专业的鉴定方法中有一条,是拿看上去不相上下的两颗珍珠在平整的玻璃台面上滚一段,哪一颗滚得更流畅,浑圆度就更好,价钱也就越高。
巴洛克(Baroque),反其道而行之,是珍珠中野蛮生长的异形,或扁长或鼓突,还身带褶皱,但这种珍珠,近些年很受设计师的喜爱,它独一无二的外观轮廓,最适合承载设计师的奇思妙想。
梁婵的这颗就是,一只迷你的独角兽小马,正乖乖地趴伏在一大朵云上酣睡,那一大朵“云”,就是颗巴洛克珍珠。
所谓“珠光宝气”,珍珠要看“珠光”,这颗珠子,一看就知道是海水珠,皮层厚而扎实,色泽亮又不失温润,体色之外,还有伴色和晕彩,转动时光移影随,确实挺梦幻,很契合“甜睡”的这个主题。
“人石会”都是在梦中养石,这是头熟睡的小马,还挺有寓意的,镶时一定下了功夫、很用心。
陈琮说:“你属马的吧?还长个独角,你爸是不是希望你带点棱角、别受人欺负?”
梁婵惊喜:“对啊,你怎么知道?”
生意人,这点洞察力还没有吗?父亲送女儿的礼物,搞个龙凤可能跟吉祥寓意有关,但搞个马儿猴的,多半就是暗合生肖了,再说了,以梁婵的年龄推算,也符合。
梁世龙这人,一想起来就觉得讨厌,但他做父亲是合格的,一定很疼女儿,看梁婵这性格都猜得出,是爱里泡大的。
他把扯远的话题拉回来:“看命定的石头,怎么弄?提供GPS定位,让你去找?”
梁婵摇头。
没那么确切现代,但据说能看到你命定之石的祖宗老家。
比如说,你抓石周,抓到的是和田玉,这只是给你定了个大方向,毕竟产和田玉的地方很多,青海、新疆、辽宁、俄罗斯、韩国,都有出产。你拿不准,就照一下煤精镜,它给了你一座高山的提示,你一查,那个高山轮廓,好像是昆仑山。
于是你就知道了,你命定的石头,是从昆仑来的,这样,又在“和田玉”的大方向之内,给了个小范围。
梁婵说:“我这就是给你打个简单的比方哈,传闻中真正会看的,能把范围缩到很小。”
陈琮若有所悟:“那李宝奇找这东西……”
梁婵又往四周看了看,说人是非时,谨慎点还是有必要的,省得突发尴尬:“你不知道,宝奇叔努力了十好几年,连石头都没养上。你见过他没有?那大黑眼圈子,那大眼袋,一看就气血两亏,我们长期养石头进补的人,哪是那精神状态!”
陈琮努力憋笑,这养石头,还养出鄙视链了。
不过也能理解,谁让你在“人石会”混呢,周围人多数都能“石补”,且补得元气满满,就你跟个低能儿似的,再努力也不得其门而入,任谁都会心有不甘吧。
怪不得李宝奇想找捷径。
那颜如玉多半也是这目的,他跟家里的长辈打电话时,抱怨过“我够努力了,怀不上”、“这事看天赋”,可见他与李宝奇有同样的烦心事。
自己不行,那石头很行也行啊。
他说:“那反面呢,反面是照什么的?”
反面,是那张骷髅脸,是看你怀出的胎的。
怀石胎,跟人生孩子确实也像,一般是怀胎十月,但怀上了,也不一定能到头。
毕竟怀的过程当中,会掉,也会死,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多了去了。当然了,最怕的是那种……
梁婵神秘兮兮,郑重其事:“怀了两三年,不掉、不死、也不生。”
这种有什么可怕的,陈琮不以为然:“这不就跟怀了个哪吒一样吗?说不定是个稀罕的奇胎呢。”
梁婵呵呵了两声,一脸的“你可太天真了”。
她说:“你尽想好事,万一是个魔胎呢?”
魔胎……
听起来怪}人的,陈琮狠咬了一口包子:“朋友,你展开说说。”
梁婵说:“怀孕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有一个生命体,在孕妇体内,汲取孕妇的营养和能量,不断生长壮大吗?孕妇为什么要狠狠进补,不就是以她平时的那种营养,供给不了这种需求吗?”
陈琮点头:“没错。”
梁婵继续:“那之所以怀胎十月,不就是因为胎儿足够大了,母体不堪其累,不得不‘卸货’吗?古代胎儿太大,孕妇就特容易难产,还经常送命,对吧?”
陈琮想了想:“不止吧,现代胎儿太大,也不好生啊,所以才那么多剖腹产。”
两个未婚未育的,说起这事头头是道,宛如老手。
铺垫已毕,梁婵抛出结论:“所以你想想看,长到两三年,那是什么状态?随时可能形势逆转,上一秒你生它,下一秒,它吸噬了你,你还想石补?自己做肥料补石去吧。”
陈琮消化几秒,毛骨悚然。
他胃口全无,默默放下手中的包子:“还能这样?”
梁婵倒是很看得开:“我爸说,这就是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凡事要适度。日常喝水美容养颜,但喝太多,没准就水中毒了。养到两三年不是什么好事,奇胎魔胎,谁敢打保票?哪吒长三年大小不变,那是神话设定,现实中可能吗?”
陈琮口唇发干:“那怎么办?”
“强行人工干预,掐掉啊。但很多人舍不得,毕竟是好不容易怀出来的,万一是个奇胎呢,掐了不是可惜了?难以抉择,就会想找煤精镜看个究竟,但是!”
梁婵两手一摊:“谁知道这块人脸煤精占卜镜在哪呢?所以咱们协会里,真有怀超了的,一般超过两月,就得做掐胎准备了。”
她叹了口气:“掐了也不好,伤精气神,那之后,短则两三年,长则五六年,你是没法再养石头了。”
这煤精占卜镜还挺重要的,就非得死磕那一块吗?
陈琮突发奇想:“李宝奇是做煤精的,手上料那么多,就不能仿一块?”
梁婵白了他一眼:“你自己都说是仿的了,跟天生地养的能一样吗?普通的煤精占卜镜,也就用来掐算掐算运程八字,对养石头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陈琮沉吟:“那你既然能说出这块人脸占卜镜的样子,说明这东西不是凭空捏造,至少是出现过、有记载的,对吧?那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梁婵说:“当然出现过,米芾那时候,这块镜子可火了,那些文人墨客,不但给它写诗作赋,还留下过图样呢,这些作为资料,都封存在协会的石匣里,不然,我能知道它什么样?可是后来,不是靖康之变了吗,国破家亡的,谁还关心一块镜子去哪了啊。”
陈琮说:“不对。”
“如果没人知道镜子去了哪,李宝奇为什么会死咬阿喀察不放、老来这一带转悠呢?”
梁婵早猜到他会有此一问,嘻嘻一笑:“两个原因。”
一是,这块占卜镜,最早就是从阿喀察这一代挖出来的,也就是说,这儿的矿脉,是占卜镜的老家,它在这儿能发挥出最大的功用。
二是,解放前,有一则消息在协会里疯传。说是有个人来阿喀察走货时,遇到过持镜的高人、照过占卜镜,那之后一路鸿运,不但找到了未开发的水晶矿脉,还挖出过人参晶呢。
原来如此,长见识了,陈琮唏嘘之余,赶紧给梁婵夹了个煎饺:“来来来,多谢科普,多吃点。”
梁婵高高兴兴夹起,一口咬下去,突然回过味来。
她看向陈琮,满脸狐疑:“不对啊,陈琮,我怎么感觉,你在套我话呢?”
陈琮说:“你这人。”
他筷子一搁,义正词严:“我这叫套话吗?我难道不是堂堂正正、向朋友打听事情吗?”
“而且,三老已经邀请我入会了,我一领了号的人,向谁打听李宝奇不行?可是我为什么不愿意问他们,只问你呢,嗯?因为什么?”
梁婵有点忐忑:“因为……你把我当朋友?”
“这不就结了吗?说我套话,伤人了啊。”
陈琮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以手抚额,还叹了口气,形象演绎了一下被朋友伤到的无奈。
梁婵有点愧疚,虽然她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她说:“哎呀,是你太敏感了,我就随口一说,朋友嘛,还开不起玩笑了。”
复又喜滋滋:“那我不跟你说了,我找我爸去,让他们尽快安排,快的话,今天就开始了。我跟你说,入会第一项,就是逢魔时分定生肖石和抓石周,可带劲了。”
***
梁婵一走,陈琮就放弃了演绎,赶紧敞开大吃,顺便刷手机。
先看了下昨晚给肖芥子买的外套,挺好,半夜就加急发货了,顺丰的速度还是靠谱的,粗估一下,明天能到。
就是不知道,那位肖小姐什么时候会再联系他,还挺神秘的,手机号都不给他留一个。
正想着,微信里接连进来两条信息,都是店里的老王发的。
第一条带谴责意味,说他都出来交流活动一周了,没给店里分享过,有点反常。
第二条问他有没有找到靠谱的煤精货源,有个做殡葬的大客户,想开发一批哀悼珠宝。
哀悼珠宝(Mourning jewelry)兴起于西方,供当时的贵族服丧期间或参加葬礼使用――贵族嘛,身份不同,即便特殊时期和特殊场合也需要珠宝点缀,素雅点就行。煤精因为色黑,代表了庄重、肃穆,一度广受欢迎。
陈琮回复:快了,就快搞定货源了。
点击发送之后,他抬头看向李宝奇的方向,候着他无意间瞥向这边时,大力挥手,面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