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钻如她所料般陷入沉默,眼神渐散。
肖芥子很有耐心,并不打扰他,一时又无事可干,于是拈起那枚戒指,对着日光玩赏。
因为没有动用十倍镜,钻石中的裂隙看上去只是个小瑕疵,阳光透入,全反射加乱反射,愈发显得璀璨。
炫光容易迷人眼。
等了好久,李二钻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他轻咳了一下:“跟钻石……关系应该不大吧,石头是什么样,石里世界就是什么样,那个胎儿裂隙是客观存在的,你觉得吓人,可能是因为你第一次见。”
李二钻不愧是搞学术的,相当严谨,想了想又补充:“但你说的,也不是没可能。不过,就算跟石头有关,我可能也没察觉到。你知道的,我是开后门养上这一颗的,石头跟阿晶的绑定更深,更认阿晶。”
肖芥子笑了笑,话里有话:“所以,作为恩爱夫妻,你对你老婆为什么自杀,一点头绪都没有?”
李二钻面露愧疚。
他低声说了句:“那段时间,阿晶是有点怪怪的。但那时,我们已经是中年夫妻了,不是说没感情啊,而是在一起久了,容易忽略身边人,加上当时,我遇到学术瓶颈,每天也是愁眉不展的,就没太注意。”
直到沈晶自杀,他才如遭雷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自杀了呢?
他开始拼命回忆,试图找出沈晶自杀前,有过哪些不对劲的言行。
还真让他发现两条。
一是,沈晶跟他提过两三次,以玩笑似的口吻,说是,自己如果死了,想被做成骨灰钻石,钉在他耳朵上,这样,就好像还能跟他说话一样。
说到这儿,李二钻解释:“我之所以没太在意这话,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是研究宝玉石的,骨灰钻石不是禁忌话题,聊这个吧,像是在进行学术交流。”
肖芥子嗯了一声:“第二条呢?”
“第二就是,我查来查去,还调过监控,查到那段时间,她跟同一个人见过好几次面。”
他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普通人跟人见好几次面不稀奇,但我们两口子比较孤僻,很少社交……”
肖芥子点头,这一点,陈琮昨晚跟她提过,这夫妻俩,性格确实都比较孤僻。
她下意识追问:“那人是谁?”
李二钻没立刻回答,他有点犹豫:“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肖芥子不跟他废话,径直举起那枚戒指:“这么稀罕的石头,我说还就还给你,当然是想打听些别人不知道的事,不愿讲我就下车了,这交易我不是非做不可,对我又不划算。”
她作势要下车,李二钻赶紧拦着:“我就随口一问,不是不愿意讲。你要是查这事,我乐意提供线索,我查不出来,说不定你能查出来呢。那人是个老头,‘人石会’的,叫陈天海。”
肖芥子猝不及防:“陈天海?”
陈琮的爷爷,陈天海?
李二钻没有察觉出她的语音异样,长叹了口气:“是啊,我一查到这人,就从阿晶的内部通讯录上,找到了陈天海的联系方式。”
打电话死活没人接,他不甘心,又循着地址,千里迢迢地赶了过去。
可惜扑了个空,就差三天。陈天海在这之前三天,离家出走了。
据说还留下一封信,说是生活让他不堪重负,要去寻找诗和远方。
在陈天海的那家“福天海地”门口,他看到了陈天海的孙子,陈琮。
那时候,陈琮还是个半大小子,穿着校服,盘了腿坐在拉了闸的店门口发呆,谁也不理。
周围的邻居同情他,饭点时给他送吃的,他动也不动。班上的漂亮女同学代表班级来送温暖,给他买了汉堡可乐和薯条,轻轻搁下时,他头也不抬。
李二钻一看就知道,陈琮也不知道陈天海去了哪。
他陪着陈琮坐了一下午,说是陪陈琮,倒不如说是拉着陈琮陪失魂落魄、毫无头绪的自己。
两人全程无交流,也没对视,你坐你的,我坐我的。
途中来了只流浪狗,这儿嗅嗅,那儿闻闻,最后专心拉扯起装汉堡包的纸袋。
陈琮伸手出去,帮着流浪狗扯开袋子。
流浪狗并不感激,嗅了嗅汉堡,扭头走了,它对汉堡没兴趣。
陈琮目送那狗走远,拍拍屁股起身,也走了。
李二钻是最后从店门口离开的,走的时候,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找不到陈天海了,一个连唯一的孙子都遗弃的人,是刻意要消失得决绝,绝对找不到了。
原来如此,肖芥子想象不出陈琮穿校服、半大小子的模样,不过,漂亮女同学来送温暖时,那股头也不抬的劲儿,挺熟的――跟毫不犹豫滚走、挂电话挂得飞快一样,是有点犯拧的小脾气的。
她定了定神,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老婆自杀时,留下一封遗书,里头说‘脱此樊笼’,你懂是什么意思吗?”
李二钻说:“那个啊,懂啊,肉骨樊笼嘛,你没听过吗?”
第53章
肉骨樊笼, 肖芥子真没听说过。
但从字面意思来看,不难理解:肉和骨头做成的……血糊糊的牢笼?
未免血腥和恶心了点。
那换一种理解:沈晶自杀,又说“脱此樊笼”, 由此推知, 肉骨樊笼是指……人的身体?
这个想法靠谱, 身体禁锢了精神的恣意张扬嘛, 绝大多数人都有切身体会:不管在教室还是课堂,心早已雪山草原、巴黎巴厘岛地放飞了一大圈, 定睛一看, 还是个学生狗&社畜,四平八稳地困于斗室。
她模棱两可:“这个……好像听人说过, 但春焰的说法, 不一定跟你们一样, 你说说看。”
居然让她蒙对了, 李二钻点头:“我就说嘛, 春焰的人,不少都有‘人石会’的背景, 对肉骨樊笼这说法,肯定是知道点的。”
***
肉骨樊笼, 通俗和浅显的解释,就跟肖芥子想的差不多:对比思想和精神的速度、广度和深度, 身体太憨实了,跟不上。
跟不上, 就是拖后腿, 引申为“樊笼”。
更古早和翔实的延展, 确实源于“人石会”, 但即便是在协会内部, 这也是个小众说法、冷门见解,多数人听听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因为肉骨樊笼一说,是反“女娲造人”的。
这个说法的主张是:人本身是高等、高维生物,女娲造人一说,看似赋予了人类生命,其实是封印了人的能力,把人降维成低等生物了。
肖芥子没听明白:“我怎么就……低等生物了?”
传道解惑,又到了李二钻的舒适区。
他说:“打个简单的比方啊,大多数人,这一生,至少一半的时间、精力,甚至更多,都花在了各种安置、维护、保养这具身体上了,到老年时,这时间精力所占的比例还要更高,对吧?”
“你要买房,追根究底,是不是因为你的身体需要有地方罩护?你要工作、挣钱养家糊口,说到底,是不是为了养活这具身体?你和一家老小如果不需要吃饭就能活着,你会担心‘没饭吃’、‘要饿死了’吗?”
说话间,旅馆老板拎着扫帚从别克车旁经过,开始了清早例行的场院打扫。
李二钻指旅馆老板:“我过来找你的时候,跟老板聊过几句。他儿子前几年出车祸死了,老两口开了这家旅馆,挣钱养活自己,有余钱就攒着,当未来养老钱。就算偶有一些娱乐,也是为了愉悦身心、放松心情。”
“那么,对这老两口来说,是不是几乎高达100%的时间精力,都在为生活、也就是身体做打算?”
又拿肖芥子打比方:“再以你来说,你经济上应该比这老两口宽裕,可以更多地修饰自己。但你们漂亮姑娘爱美,买衣服、做指甲、保养皮肤、染头发,哪一件不是依托身体来的?如果你只是自由自在的一阵风、或者一束电波,你还有必要做这些事吗?”
“再拔高一层,哪怕你特别成功、富足,脱离了低级欲求和享受,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了利他的事业和研究上,突然身体出毛病,说破大天你是不是也得停下来,该躺躺、该治治,该死……就死?”
“所以你仔细琢磨,是不是人一出生,就带了一个停不下来的负累,要一直背着,背到老、背到死?说它是个肉骨樊笼,从材质到性质上,都没错啊。”
肖芥子支起胳膊,托腮想了会:“可是,我很喜欢我自己啊。”
有时候她洗完澡,抹开镜子上的水雾看红扑扑的脸,觉得自己可真是好看啊,手机前置摄像头可真该拖出去砍了。
李二钻笑,和肖芥子聊久了,越聊越舒适,有一种为漂亮女学生讲课的感觉,反没有日常社交时那种窘迫和手足无措了。
他不自觉地语重心长,还带点慈爱。
他说:“你看看,你这就是被糖衣炮弹给迷惑了。”
“肉骨樊笼的诡诈之处就在于,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身体是个牢笼,相反的,拼命努力供养它,让它更舒适:挣大钱,住豪宅大厦,吃山珍海味,各种珍奢体验,好像多了这些享受,就能改变身体是樊笼的本质似的。”
“但这些说白了,顶多就是对比别人的破屋子,你的樊笼在不断精装修,可就算你再努力、把樊笼修成神殿,你不要吃喝?生病不倒?”
肖芥子茫然:“可大家都一样啊。”
李二钻说:“对,就是因为大家都一样,从众心理,就觉得没什么不妥、也没什么好改变的,或者说,即便改变,努力的方向还是被这具身体给绑架了――医学进步也好,研究抗老、抗衰、更长寿也好,是不是都是为身体服务,让它更健康、更长久?”
肖芥子钻牛角尖:“但是,大众意义上来说,人就是指的身体啊。”
李二钻叹气,这个女学生漂亮是漂亮,脑子不太灵光。
他说:“这就回到我们谈话的最初了,肉骨樊笼的主张者认为,我们原本是高等生物,本不用跟这具不锻炼就胖、不保养就病、不吃饭就饿、熬夜有黑眼圈、上了年纪皮耷肉垮的累赘肉身深度绑定。”
“但是,因为有了女娲,女娲造人,我们全部被一巴掌打成了低等生物,跟肉骨肉身划上了等号,和要吃要喝怕冷畏热的飞禽走兽虫豸蝼蚁差不多,只比它们高端了那么些许,可能是被打成低等生物的过程中,残存了一点点高等智慧罢了。”
肖芥子长长“啊”了一声,半天没说话。
原来按照“肉骨樊笼”一说,她是那么高等、高维的生命,是女娲一巴掌把她扇得低到了尘埃里,biaji一声,成了人,生来肩背樊笼,要吃要喝要衣穿,那么多烦恼,那么多欲念。
这个说法她喜欢,大大拔高了人的地位,有点像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论”,是以人为中心,而非以神为中心――任何时候,都得高看自己,都应高看自己。
听个冷门、小众见解,听得她飘飘然的。
她说:“那这想法,很颠覆啊。”
李二钻有同感:“绝大数人国人对女娲的认知,来自上古造世神话。女娲造人,是大地之母,赋予了人类生命、且护佑生命繁衍不息。”
“但你要是按肉骨樊笼一说,那基本就是全部推翻,彻底改写。人类跟女娲本都是可以……星河徜徉、维度穿梭的高维生命,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类被打成了低等三维,终生营营役役、劳劳碌碌,就被困在地球这颗一亩三分地上了。”
肖芥子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按你老婆的做法,自杀,就脱此樊笼。由古至今,那些死了的人,都脱此樊笼、回归高维生命了?这有点扯吧。”
说到自杀的妻子,李二钻情绪明显低落下去:“那肯定不是,按照肉骨樊笼的说法,大小樊笼,脱此樊笼,哪有那么容易?”
还有“大小樊笼”?
肖芥子虚心求教:“我在春焰,只听说过‘肉骨樊笼’,大小樊笼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又是什么啊?”
李二钻又被漂亮女学生的求知心给蒙蔽了。
他说:“自古以来,很多人求长生,我总结,两大方式。一种是希望意识能够脱离肉身、长久保存,比如存放在某种特殊物质中,对吧?很多玄幻小说、电影里都这么处理。”
肖芥子没看过此类的小说、电影,但她郑重点头,一副深有共鸣的模样。
“但你有没有想过,管它保存到什么东西里,换汤不换药,不就是从肉骨樊笼,换到另一种材质的樊笼吗?说不定不能动不能跑,千年困于一隅干瞪眼,还不如当人呢,至少能一世跑跑跳跳。”
肖芥子一脸的崇拜加“你说的都对”,李二钻受此鼓舞,滔滔不绝。
“第二种就是,羽化飞升,飞天,对不对?”
这个肖芥子倒是熟,很多神话、仙侠剧里,都有呈现。
她追问:“所以呢?这种又有什么局限?”
李二钻回答:“那想都不用想,肯定飞不上去啊,事情还是要追溯到女娲,你想想,女娲除了造人,还做过什么事?”
肖芥子:“女娲……补天?”
不容易啊,这学生终于能跟老师产生良性且积极的互动了,李二钻兴奋:“没错,女娲补天。”
先秦远古神话中,没有什么“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样的话,这是东汉王充在《论衡.谈天篇》里发挥了一下个人创作,把“共工触山”和“女娲补天”两个故事融合再创作了。
远古神话里很直接,就是天上出现了一个大口子,洪水泄下,滚滚汤汤,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最终耗尽气血,力竭而亡。至于女娲的肉身坍塌在哪,众说纷纭,有说是西蜀的,有说在隐秘的地下,反正没个定论。
李二钻隔着车窗,示意了一下外头的天。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的。
他说:“现在我们都知道,天是不可能漏个大洞、泄下洪水来的,洪水是河道堵塞、地质灾害,天上会下暴雨,那是气象灾害。那么问题来了,‘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这个五色石,究竟是补在哪的?”
“但不管在哪,女娲补天,被樊笼说的拥趸视为补住了人类回归高维、也就是飞升的通道。”
肖芥子明白了。
在这冷门而小众的论调中,大小樊笼,都跟女娲有关。
女娲造人,小樊笼,把人由高维降至低等,终身为了肉身奔忙、不得闲。
女娲补天,大樊笼,在小樊笼之外,又加盖一层,确保人类生生世世、樊笼安居。
脱此樊笼,谈何容易,即便真有古代神话中说的羽化飞升,也是飞升不成、困在大樊笼了吧。
大小樊笼,双重围挡,这不是女娲跟人类有矛盾,就是肉骨樊笼一说的始发者要给女娲找事啊。
肖芥子指尖一弹,抛出那枚钻戒:“留个号码吧。”
李二钻没太明白,但看半空中炫光闪耀,也知道是钻戒回来了,忙不迭伸手去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