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来烦我。”朝长陵拿书把他凑得过近的脸推开。
他们不知道,已经有了神智的桃树精恰巧看见了这一幕。他想,别人只在乎他好不好看,只有朝长陵说,他是一条性命。
他冲身后的练功房内道:“你看见了吗?刚才那个女修。”
“她以前日日都要坐在我的底下读书练功,但从没抬头看过我一眼,没想到她会替我求情。”
“……”门内没有传来声音,但桃决知道他在听,还知道他叫“元秋”。
这是化清尊者给他取的名字,因为他被带回宗门的那一天,刚刚立秋。
可惜桃决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他生出灵智的那一天开始,元秋就已经被封印在里头了。
但没关系,他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只是太无聊,想跟人说说话而已。
自从那天以后,桃决就满心等着朝长陵上学下学时从自己跟前路过,就希望她能停一停,看一看自己。
“这里头有什么东西吗?”
现实的朝长陵来到桃树下,望着那扇被上了锁,又被施加了好几道封印的练功房。
她以前对化清尊者言听计从,就算疑惑过,也从没想过要去打开看看。
如果不是今天在这小境界里看见桃树精冲里头说话,她恐怕都记不起这间屋子的存在。
“你猜猜看?”元秋站在她身边道。
“猜中有什么奖励吗?”
“奖励……”他想了想,眯起眼睛笑道:“奖励当然有,不过看你这样子,只怕是猜不中了。”
也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朝长陵姑且没有反驳。
华清尊者的亲传弟子,每日的功课都是被定好的,天不亮就要在庭院中练两个时辰的剑,因为要感应天地灵气,所以不是在学室,也不是在大的那间练功房,而是在桃决的眼前。
他盯着朝长陵执剑的动作,冲元秋道:“你看见她刚才的招式了吗,她日后肯定是很厉害的人!比她那个师兄还厉害。”
“说来,我还很不喜欢她的师兄,总觉得笑容高高在上的,像在戏耍长陵,搞什么呀,长陵又不是他的所有物。”
他自顾自说了一大堆,都没能得到元秋的回应。
这么多天下来,他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是没有意识的,就算出声,也是虚无的短短几个字。
着实无趣。
不过好歹自己不是对着空气讲话,桃决又觉得心里安慰了一些。与此同时,他又生出一些别的期望,他想要快点化形,比起这样眺望她,他更想和她说话!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元秋,本以为这次也不会得到回应,谁知那扇门后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声音。
“为什么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她,我想和她一直在一起。”
“什么是喜欢?”
“你不会懂的。”桃决笑道:“不如说,你也没机会懂,毕竟你根本没法从那里出来。你就看着吧,我会早点化形去见她,然后就不用整日对着你这种东西自言自语了。”
“……”
元秋没了声音。
真是没意思,桃决想。
二十年一度的斗法大会将近,作为主办者,玄一宗得派一个弟子上去跟往来的各路修士比试,在学室里,化清尊者宣布,这个名额是山尘的。
朝长陵起身道:“师尊,我也想去试试。”
派两个亲传上阵,并非不行。
“你?你不过筑基三重,连丹都没结,比哪门子的试?”化清尊者摇头:“你要上去,得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徒儿定会尽力……”
“不可。”化清尊者没有松口的意思:“当初我是看你天资极佳又勤奋刻苦才收你做了亲传,可比起你师兄,你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谢师尊看重。”山尘在这时起身一拜。
又转头对朝长陵笑:“师妹又在做可以超越我的白日梦了?但没事,我喜欢这样的你,你越在我下头拼命想往上爬,我就越高兴。”
“也不知道一千年后,你能不能追上我的脚步?师兄真的很期待呢。”
朝长陵皱紧眉头,没有答话。
“…回过头来看,当年的自己还是不够静心。”现实的朝长陵摸着下颌,在一旁淡定地做出评价:“轻易就上了山尘的套。”
“是吗。”元秋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倒觉得都一样。”
“哪里一样了?”
他心道你这颗木头脑袋不是一模一样是什么,笑了笑道:“没什么。”
“……”她挑眉:“我怎么觉得你又在敷衍我呢?”
“是吗?是日持真君大人的错觉吧?”
朝长陵:……
没能参加斗法大会,加上被师尊贬低,被师兄讽刺,年纪尚轻的朝长陵已经压不住心中的烦躁。
但她不想去大的那间练功房,那里很有可能又会撞上师兄,索性来到桃花树下,虽然旁边那间小的练功房被封了,但她在外面修炼也一样。
她盘腿而坐,舒了口气入定,修士对自己的修为都有极高的感知能力,所以朝长陵能探到自己的丹田,知道自己其实离结丹已经不远。
为什么不能再快点?
要是能赶在斗法大会之前结丹,师尊也许就会准她出席。
年少的朝长陵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现实的朝长陵却很清楚。
急于求成,于是走火入魔。
瘴气几乎在瞬间从她体内涌出,朝长陵捂住嘴,吐出了一口血,四肢如被侵蚀一般不受控制开始颤抖。
桃决在一旁吓了一跳,可他只是一棵树,就算出声叫她,朝长陵也不可能听得见。
他急坏了,不知所措,险些要哭。
然后奇迹发生了,本应还有好几十天才能化形的他突然被天雷劈中,他没有死,树变成了人形,桃决扑向朝长陵,施展灵力,净化她的脉络。
“长陵,你醒醒,不要死!”
他的泪砸落到她的脸上,朝长陵在一片漆黑中感到了一丝温暖,怔怔地问:“你是谁?”
“我叫桃决,你也许不知道我,可我一直都看着你……你真的吓死我了。”
等到经脉中的邪气被彻底驱散,她五感恢复,睁眼便看见陌生的少年抱着自己,满脸担忧。
“所以……是你救了我?”
桃决点头,抽抽鼻子,可怜巴巴的:“长陵,我幻化成人,会不会被你师尊丢下山去?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朝长陵反应了好几息,总算发现旁边那棵桃树不见踪影,所以……他就是……
“你救了我,我理应报答你,这事就交给我吧。”她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作为安抚。
不远处的二人就像一幅画,宁静祥和,叫人不忍打扰。
小境界的回忆到这里似乎就要结束,元秋问她:“日持真君大人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朝长陵道:“这个先不提,有一件事我觉得古怪。”
“什么?”
“元秋。”她看向他:“你认识桃决,那你曾经也该存在于这座化雪峰之上,可我为什么没有在这段回忆里看见你?”
“……”元秋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对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根本算不上是回答。
“看来朝长陵大人已经束手无策了,这段回忆里明明暗藏玄机的,真是可惜。”他点点头,不轻不重地说道。
朝长陵却道:“束手无策?那倒没有,我早就堪破玄机,只是在思考没有看见你的原因。”
“……”元秋没了刚才那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转过脑袋盯着她道:“那你说说,你堪破了什么玄机?”
他面无表情,但口吻认真。
“这段景象是错的。”朝长陵道。
有句老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如今脱出自己的躯体,用他人的视角观看这一切,原本不曾怀疑的东西突然开始变得可疑。
比如,不远处的桃决和朝长陵。
“当年……我问他是谁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么回答,他并没有说自己叫桃决。”
那时的朝长陵五感俱失,本应什么都无法感知,可有一个人的确能在脑中和她交流。不是桃决。
“那他那时回答了你什么?”元秋问。
“他那时……”
朝长陵记得,她痛苦间,咬牙问他是不是妖物来诱惑她化魔的。
那人顿了一下才道:“真是傻子,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为什么?”
“看你可怜,不想让你死在我家门前,别误会。”
朝长陵又问他:“那,你是谁?”
那人道:“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就把我从那里放出来吧。”
“放出来?”
“对,你可以答应我吗?我救了你,你就把我从那里,放出去。”
朝长陵答应了,下一瞬间,五感恢复,刺眼的日光让她只能半眯起双眼,朦胧间,似乎看见一个少年正拥着自己,所以她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我是那颗桃花树,你还记得我吗?”
“那是你救了我?”
桃决一愣,点头道:“是……我看见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你没事吧?”
朝长陵意识模糊地眨了眨眼,心想难怪他说不要死在他的家门前,这里,的确是种桃树的地方。
“那你刚才说……把你从那里放出去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已经出来了。”桃决窥了一眼旁边那扇门扉:“所以,你可以当作没听见刚才那句话。”
“是吗。”
朝长陵疲惫极了,没有精力再和他交流,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三日后再醒来时,那些来不及细想的古怪已经彻底被她埋进了记忆深处。
桃决才刚刚幻化成人,怎么可能有灵力救自己。
连这显而易见的疑点,她都没去细究,就这样任由时光飞逝。
“……”
无数记忆纷沓而至,朝长陵的脸色越来越沉。
元秋上前,猫一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总算发现了,不是桃决救的你。”
“你猜猜,当年是谁救了你?”
是谁,救了她?
是、谁?
朝长陵和元秋四目相视,他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凄惨笑意,她猛地抬头,往那间练功房走去。
门上的锁被她一剑挥断,封印被尽数破坏,朝长陵几乎是粗鲁地推开了门。
哐当。
铁门重重砸在墙上,她置若罔闻,目光落在漆黑的室内,飘浮在半空中的那一团“东西”。
那不是人,不是兽,甚至……不能说是生灵。
那只是一团黑色的混沌,被瘴气包裹着,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朝长陵。”元秋走到她身旁,和她一起注视着那团混沌,平静地说:“那就是我。”
“我原本的模样。”
原本的,模样?
朝长陵甚至无法理解元秋在说什么。
她在玄一宗活了那么多年,却在今天才知道,那间紧闭的练功房内,关了个这种东西?
“所以你不是人,也不是妖兽……那你是什么?”
“我不知道。”元秋道:“本以为我逃出去就会明白,可除了体内多出一股莫名的瘴气外,毫无发现。”
“那谁知道?山尘?”
元秋笑着点头:“最先将我关在那里的人死了,如今也只有他了吧。”
小境界在这抹微笑中支离玻碎,强烈的白光将二人笼罩,那团混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山尘为她攻破小境界准备的奖励。
——一只白玉镯子。
朝长陵摸到了它,却没能立刻拿起来。
的确,她是成功了,破坏了小境界,还知道了元秋到底是谁。
可更大的谜团也随之产生。
——元秋,是什么?
“长陵!”
桃决被从深渊解放,一步往前扑上来,哪怕根本抱不到她,手臂也环住她的脖颈:“我好怕,里边好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朝长陵将那只镯子法器收入怀中:“现在已经没事了。但你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和我说吧?”
“……我。”桃决滞了一下,不知她问的事是指当年的事,还是他对元秋下手的事。
他下意识去看旁边的元秋,被回以一个讥诮的笑,他不禁冷了眼神。
然后在朝长陵看过来时,换回可怜的表情。
可元秋却笑容不改。
就好像在说,我不怕她看见,你呢?
桃决当然不敢,他不敢让朝长陵发现一点自己并非表面上那样温顺无害的蛛丝马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元秋却突然不怕了呢?
没人回答他心中疑惑,因为元秋懒得再看,挥了挥手,抛下一句:“你们聊你们的。”
径自离开了小境界。
因为现在已经可以出去了。
里头只剩下桃决和朝长陵,二人间一阵沉默。
“长陵,你生气了吗?”他只好嗫嚅着打破僵局。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朝长陵神色如常道:“因为山尘吗?”
在这个时候把锅推给山尘真君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桃决知道,杀元秋这件事是自己自作主张,是因为他想要长陵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可他敢把这些心思告诉她吗?他不敢。
他乖顺了那么多年,不敢让她知道真正的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
“对不起……”他落下两滴泪:“都是我的错,我那天,发现长陵的食指上有一圈牙印,我以为是他伤了你,所以……所以才想替长陵讨回来。结果他反抗得太厉害,我不知怎么的就……”
静心诀对魂魄不起作用,可朝长陵也不会相信这么显而易见的谎话。
看来是不可能问出什么名堂来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桃决变成这样,和山尘脱不了干系。
她道:“既然不是你的错,那我就不怪你了。”
桃决惊喜地抬头:“真、真的吗?”
“对。但你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做到吗?”她冷下语气道。
桃决一张脸唰地发白:“长陵……”
朝长陵深知此时心软是大忌,桃决多半是山尘的耳目,要想限制山尘,只能这样。
她转身离去,他果然没有再追上来。
本以为元秋肯定已经下山,结果一出来就看见他。
他哪儿也没去,就等在小境界外头,还是坐着等的,两条长腿一叠一翘,正悠悠坐在树底下,抬眼看她时,不悦中又带着几分慵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