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很感谢你的,师兄。”
风动。
剑光。
与凛冽的剑气同时和巨龙相撞的,还有朝长陵的身体。
那不是封石神剑,只是一把黑铁炼成的普通匕首,不足以刺破龙鳞,但要紧紧与巨龙相贴,足够了。
她看见了唯一雪白的那片龙鳞,上边还留着刚才被修士们所伤的痕迹。
头顶越来越亮的闪电在这瞬间汇聚成柱。
周遭鸟兽齐飞,地动山摇,天空像被横着扯开一条裂缝,那是人和妖都绝无可能到达的境界,连上古妖兽也无法与之抗衡。
天雷就从那道裂缝中突然来临,瞬间就贯穿烛龙和朝长陵的身体,轰隆轰隆,似乎要捅破人的鼓膜。
封石神剑在朝长陵的意识操控下陡然出鞘,趁着烛龙遭受雷击露出破绽,一剑切开它的下颌。
烛龙颤动着躯体,竟然没有反抗。
他分明痛极了,痛到五脏六腑扭曲,血肉都仿佛被劈开,可还在哈哈大笑:“快,我的内丹就在那里,斩断护心鳞把它取出来。”
从天雷中迸发出的灵力被封石神剑吸去一些,那仿佛也成了不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不仅是切开龙鳞,就是要一剑剥离内丹也易如反掌。
周围的风动雷鸣乱七八糟交织在一起,朝长陵借着匕首的力量,猛地探入烛龙裂开的伤口之中。
五极神丹早已使她的灵力突破最大上限,她看见了一颗被火焰缭绕着的赤色金丹。
那无疑是珍奇上品。
能挡天雷,亦能使人起死回生。
可在金丹的表面,是那片雪白的,有些伤痕累累的龙鳞。
沾染着鲜血,却无法掩盖它原本的独特。
“师妹,你可以,你可以。”烛龙突然高声叫道:“其他修士不过都是低贱的蝼蚁,但你不同,我亲手为你铺了千年的路,你是我最满意的成果!”
“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万物都会死去。唯有成仙才能成为永恒!”
“我只要在世间留下你就足矣。那些曾经将我们赶尽杀绝的蝼蚁要是知道唯一能成仙的修士,是我——烛龙养出来的,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你不觉得想想就有意思吗?”
“哈哈哈,我没有做不到,我终究还是做到了啊!”
龙吟混杂着癫狂的大笑,雷电将一切点亮。
朝长陵置若罔闻,手中封石神剑在烛龙的嘶鸣中利落挥下。
她的目的是金丹吗?
不,是龙鳞。
那剑一改凌冽的力道,轻轻划过表面,将护心鳞连根削起,没伤到它一分一毫。
那速度很快,几乎无法捕捉,好像一息犹豫都没有。
“朝长陵!”
烛龙剧烈地扭动躯体,咆哮着飞上高空,可朝长陵牢牢贴在上面,降下的天雷不会落空。
一道一道,接连不断砸在烛龙身上,凶猛万分,毫不留情。
他冷笑着道:“你敢救元秋,真的不怕被我抽离元神?”
朝长陵:“如果你是说要把我塞进傀儡里,那很遗憾,你是做不到的。”
封石神剑附着了天雷,她试着往里注入全身灵力,烛龙睁大眼,不敢相信那把剑竟然转瞬化作一把可以劈开天地的巨剑,似乎可以将自己拦腰斩断。
“这不是你的力量,”他说,“你还没有渡劫成功,修为不可能到这种地步。”
山尘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这是朝长陵一直藏着的底牌。
他分明与她多年未见,却还是那么自信地笃定可以将她玩弄于鼓掌,似乎从未想过她的修炼速度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
“怎么不可能。”她道:“当年我抱着剑,彻夜等你偷袭,是因为我还奈何不了你。如果那时我有这个能力,你早就死了。师兄说我无情冷血,说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也该清楚我为了报仇会做到什么地步。”
“你要杀我的人,那我就先杀了你。在你以为你赢定了的时候。”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烛龙的三昧真火凶猛地冲她袭来,一旦命中,会将皮肉骨头连同神识一齐烧成渣滓。
可朝长陵知道他其实手下留了情,这一击要不了她的命,他还是不舍摧毁自己的成果,还是想留着她的元神达成自己的目的。
山尘在最后关头的天真,源于他一直以来的傲慢。
“你这次没让我死,很可惜。现在,该你死了。”
火焰被她唰地挥开,头顶的天雷忽然轰隆轰隆发出巨响,那像是某种征兆,吸食够了雷电的封石巨剑闪烁着白光,斩断烛龙的又一次火焰,骤然向他劈去。
“朝长陵,你不可能!”
山尘到真正被她的灵力命中之前,也许都还是不能相信他真的会死在她手里吧。
他不反抗,她当然可以杀了他。
可他不仅反抗了,还用尽全力,怎么可能?
就算有天雷也不可能!
“不……”烛龙错愕的龙啸在天雷滚滚中显得沙哑绵长:“我做到了……我明明应该做到了啊!”
“不。”目睹着烛龙的躯体渐渐被剑锋斩断,朝长陵平静地回答:“我说过了,你是做不到的。”
混乱的冲突摧毁了半边平台,修士们避于角落,呆呆望着这千年也难见的一幕。
可以烧毁一切的烛龙竟然开始燃起火焰,天雷劈开他的屏障,刺瞎他的双眼,烧去他全身上下的龙鳞。
就像他的名字那样,在夜空快速飞驰,在那渐渐变调,变得有些难以辨别出情绪的混乱龙啸中……燃烧殆尽。
那到底是哀嚎,还是在笑?
朝长陵从天际落下地面时,单膝跪地,踉跄了一下,地上落下一个她的血手印,七窍都在流血,灵力开始反噬经脉。
背后,巨龙的嘶鸣渐渐消弭在了狂风之中,朝长陵知道,修真界最强的妖兽,她恨了一千年的师兄,在天雷和她的灵力夹击之中,陨落了。
如果没有这道天雷,或许她用尽所有力量也没法击败他。
但无论过程如何,自己终究还是赢了。
可惜没能看见他最后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远处传来白阳真君和迟逍风,还有黄解一慌张又激动的声音,但这些对现在的朝长陵来说都不重要了。
雪白的龙鳞被她护在臂弯之中,脱离了主人的躯体,已经重新化出人形。
可惜她的双眼被血模糊得太厉害,只能看见元秋白的袍子似乎也全被她的血染红了。
“……为什么?”
他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好像要消失在风中。
但他活了下来,再也不会有人能威胁他。
朝长陵把他往怀里拥了拥,尝试用没有被血染湿的半边脸去碰他。
他的脸冷得吓人。
眼尾似乎有湿润的触感。
“为了报仇……但其实也不全是。是为了救你。”她看着他:“我这么做的理由,和你想为了我去死的理由,是一样的。”
“这么回答,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元秋愣了愣,因为没有力气,抬头时的动作很慢,那看向她的视线怔怔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错愕,没能发出声音。
朝长陵知道他懂了,所以收拢手臂,在他耳边低道:
“已经结束了,元秋。”
第68章
细雨绵绵。
迟逍风撑着伞望着玄一宗垮塌了一半的山头,附在岩壁上的血差不多快被洗刷干净了。
那一战后,斗法大会被迫中止,然后又过了几日。烛龙……山尘真君死了,修真界第一大能是只上古妖兽的事早已人尽皆知。他庞大的尸体就躺在这座山下。
修士们忙碌了好几日也没能完全将它转化为灵材搬上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明明不是玄一宗的人,为什么却要负责指挥他们干这些事。
可能是因为他是日持真君的同门师兄?
现在朝长陵没空,这些琐事就落到他头上。
“他修为太过深厚,不是几个修士随便催化催化灵力就能有用的。”
一个女修来到他身边,迟逍风想起她是曾经和朝长陵同门的一个弟子,叫什么……丰馨?
他道:“那你去帮帮忙不就好了。”
“那是我师兄!我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女修抬高声音又哽咽:“那么厉害的师兄,怎么能是这样的下场。”
啊。
迟逍风理解了。
这大概也是山尘真君的狂热追崇者之一。
这些天有不少这样的弟子跑来造访,在山头哭的哭,跪的跪,他都看烦了。
他拿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他注定没法成仙,所以才越是偏执,虽然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但他其实成功了。所以就算在九泉之下,应该也不会多么悲伤难过。你也节哀顺变。”
他是真心这么想的,但这些天为了劝阻那些跑来哭丧的人,这话已经被翻来覆去说了不下百遍,现在让他再说,没了多少真情实感,吐字跟飞一样快。
谁想女修竟然没像那些人一样哭着喊着说“不可能”。
她点点头,像被他说服了。
“我不喜欢朝长陵,她刻板无趣又缺乏同理心,我从前就不明白师兄到底看中了她的哪里,更不觉得她能超越师兄。”
“可事实是,师兄永远是对的,而我一直都猜错了。也许这就是师兄从未拿正眼看过我的原因。”
“朝长陵现在成了修真界的第一,你们静心门应该要彻底扬眉吐气了吧?”她忍着泪看迟逍风:“不过前提是,她能醒得来的话。”
……玄一宗的人果然各个都很不好相与。
迟逍风皮笑肉不笑的,没有答话。
修士们还要忙一会,他转身回到住处,刚到门口,黄解一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抓住他。
“又来了又来了!”
“玄一宗的人?”
“对啊,你快看。”
他抬手一指,只见外院门口,十几个玄一宗弟子冲室内长长作揖,像群石狮子似的,动都不带动的。
迟逍风:“昨天不是才来过一次吗?”
黄解一道:“是啊,才赶回去不久,今天又来了,你说怎么办?”
迟逍风往他们跟前一站:“你们要不还是回去吧,师妹她还没醒呢,我们又不会骗人。”
“山尘真君陨落,玄一宗身为第一仙门,理应请上一任掌门的同门师妹回来坐镇。”这帮玄一宗弟子恭敬得让他起鸡疙瘩:“恳请日持真君回来做玄一宗掌门!”
黄解一看他,那意思好像在说:我说了不行吧,赶不走的。
迟逍风跟他挤眉弄眼:那元秋呢?
“元秋道友可不会管这事,他刚才回来时就看见他们了,眼都不带瞥的。”
元秋那性子,对没放在眼里的人可以做到完全无视。
迟逍风是很佩服他的。
“那没法子了。”他叹气:“师妹虽然的确在那天成功升至了大乘境界,可那九颗五极神丹的药效久久没有从她经脉里清除,她什么时候能醒还真不好说。”
朝长陵那天太过冒险了。
明知不可再将灵力提升至上限,可她还是这么做了,经脉承受不了负荷,四肢都出现损伤,那天回来以后就昏厥不省人事。是玄一宗弟子开了库房拿出上品灵丹才吊住她的命。
所以迟逍风才不能堂而皇之的赶人。
“行了行了,诸位道友站着不嫌累吗,坐下来喝杯茶,慢慢等就是了。”
迟逍风拿了茶壶给他们一人斟了一杯,顺便把黄解一拽住不准他跑路。
“师妹一日没醒,你我二人就得一日不停在这儿守着。”
黄解一:“怎么我也要啊!”
*
缓慢的潮流冲向四肢,又仿佛要将人从岸上带走似地往回急退。
朝长陵在最后一刻勉强扒住岸边,神智清醒了一些。
她眼前明明还倒映着燃烧的龙,惊天霹雳的雷,一眼望不到底的黑。
可睁开眼,那些景象统统消失,视野里是昏黄的吊顶灯,被合上了一半的门,以及正要转过身来的元秋。
她还在做梦?
下一秒,元秋忽然一步并两步冲到她面前,她的衣襟被腾地攥住,痛感瞬间从五脏六腑涌上来,她眉梢拧成一团。
害得元秋那个凶恶的“朝”字还没说完,手就先放开。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日头要打西边出来。
坏脾气居然会跟人道歉,还有点小心翼翼的。
朝长陵望着他的脸,那晚的记忆终于渐渐回笼,所以现在这个状况并不是做梦。
“你再用点力,我说不定就直接去了。”她勉强出声。
元秋道:“谁让你一直不醒……”
他似乎都没顾得及坐下,就这么跪在榻边,刚才那只抓她衣襟的手攥紧了被褥,眉眼是沉着的,她一猜就猜到他为什么不高兴。
那天她是冒了点险,但如果不那么做,不一定能把元秋从烛龙体内拽出来。
“我这不是醒了吗。”她道:“醒了对修士来说就是活了。”
元秋抿着唇似乎想说点什么,顾及着她的伤,还有之前那些弟子说要让她保持身心愉悦才能早日康复,最终什么也没说,起身道:“还有一粒丹药,他们说等你醒了让你吃。”
他转身翻开柜子,动静格外的大,朝长陵一瞬间觉得自己要是那个柜子,可能已经全身散架了。
以前她灵力充盈,就算惹元秋生气也没什么好怕的,现在不一样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决定少说点话。
元秋重新跪回榻边,白皙的掌心里摊着一粒灵丹,左手还端着杯茶盅,里边是温水。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给她倒水。
朝长陵虽然不大能动,伸手端个水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把丹药含在嘴里,仰头要去喝水,眼角余光却瞥到元秋静静望着自己。
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不细看很难发现其中沁出了点水雾。
她一边咽下丹药,一边放下茶盅:“别哭了。”
“谁哭了?”元秋抬手在眼尾一抹,冷笑着接过她的茶盅,动作倒很轻:“你知道自己昏过去几天吗?”
“几天?”
“整整七日。”
朝长陵正想说“才七天”,一对上元秋的目光,那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成了:“七天太长了。”
“是,太长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是掐着你的脖子也要把你掐醒。”
他这话也不知是在说真的还是单纯泄愤,朝长陵觉得他身后如果有条妖兽的尾巴,那毛肯定竖起来了。
“那你掐吧。”她道:“掐了就别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