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草青,却不见青弄。
他们又下了一遍潭水,然而这一次,潭水中的玄冰不见踪影,洛施更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头的出口。
洛施意识到了什么。
她在得知青弄山神的身份后,不是没有抱怨过,来者多贪,但到底是在他布下的法阵当中赔了性命的。
她高高在上的指责着,他担不起神的身份。
而今,没想到她一语成谶,多颜姐再见不到他了。
青弄、青弄——情浓……
死在了情意最浓之时。
洛施与钱卫背靠着背,颓然的坐在花丛当中。
即便自称百炼成钢的洛施,也不得不觉得有些累了。
原来,有了牵挂和承担的意志,是这种感受。时而无力,永远脆弱。
师父又在骗她,这种感觉实在没什么好。
钱卫在她身后开口,“你还要赶去千金城是吗?”
他们都默契的不提青弄消失一事。
她在被送入山洞前,吴老无端问起是否来自千金城,而由钱多颜所说,掳她进入谷中的人在千金城见过她,应也是从那里过来的。
为什么是千金城?
这个地方,究竟有何特殊之处,寻宝物的风未刮至其他处,单单只找上了那座城池。
而假借天神之名做出许多事之人,与那个地方,会有联系吗?
洛施不清楚,故而,她须得查一个明明白白。
洛施不语,算是默认。
毕竟,找到钱多颜,是钱卫此行的目的,而送钱多颜回钱宅,看起来更是他们该做的事。
钱卫抬眸,他总觉得,洛施早预料到青弄牺牲自己解开法阵的事实,才会借口让堂姐留在外面照顾那些人。
可她允许自己跟来了。
“你骗了我娘,”钱卫说话的嗓音浅淡,甚至扬起了笑,“一旦验证了堂姐的下落,以此赌咒得以回到人间的二叔就会灰飞烟灭。”
身旁的潭水隐隐泛起涟漪,明明已经上岸的洛施却如坠冰窖。
他都知道……
“且永不入轮回。”洛施想要去看他的脸,却又觉得幅度太大,只能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
“当初我下了一剂猛药,他才恳求我,承认想以鬼魂之身陪伴在你娘左右。而你是纯阳之体,鬼魂无法侵蚀于你,相反,你待在钱宅越久,后期力量消逝的钱世镜反而会加速消亡。这也是为什么,你娘能熬过钱世镜一个多月的折磨。”
“所以我必须离开,”钱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挑起眉头,“我于是成了去找堂姐的最佳人选。”
洛施知道,他是在点明自己当初说谎,指名道姓要他前来的事情。
洛施是心虚的,但她不想表现得那么明显,尽管这件事在她心底埋了许久。
“你不也知晓这一切,却不阻止,任由我们这一行人去往千金城,给钱世镜判下死刑。”
他们每多走一步路,都是逐渐殛离钱世镜的刑戮。
“洛施,我不想撒谎。”钱卫听着轻松的声音传入耳畔,唤回了洛施的心神,“我娘是爱二叔的,她以为我从不曾发现这一切,或者说,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我生平第一次,因为此生了歹念。”
“这是他自愿的。其实找到钱多颜后,灰飞烟灭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洛施抿唇,又摇头去安慰他,“他的力量不足以支撑他熬过赌咒,到了最后,他会越来越痛苦。
“他说,借用你娘的手找到钱多颜杀了自己后,也就相当于他为那纠缠不清的爱恨赎罪了。”
钱卫将手搭在腿上,并不觉得这算是能够劝服自己的安慰。
他的意愿,与钱世镜被迫要接受的命运,并不能混为一谈。
他曾同堂姐说过,他不像她心里想的那样纯粹,他同样有私心,只不过藏得更深。
见钱卫并不答话,洛施也跟着默了默,半晌才道:“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准备回钱宅前的道别吗?”
他憋了这么久才说,又恰恰是这个时候。
钱卫却是笑,“你很想让我陪你一道去千金城?”
“你从哪听出来的!”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
“嗯……”钱卫故意停了片刻,“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哪有?”
洛施闹着要站起身,然而没弹起来,又被钱卫一句话安抚下去,“是我求你,我请求你带我一同去那远地。”
他们仍旧背靠着背,坐在成片的花草地中。
分明不是什么旖旎之语,但她就是觉得,话中之意比什么都要更郑重。
她与他,终会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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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玉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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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画中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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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颠簸。车轮滚动着 ,发出不小的沉闷响声,然而,这些都比不上车舆内洛施的心情。
垂帘后传来不耐烦的一声训斥:“平熙,你究竟会不会赶马车?”
这一声后,车轮滚在地上的声音平稳了许多。
平熙拽着缰绳的手抖了抖,他有些委屈,却还是讨好的冲着里面的人笑,“师父,方才的速度分明很适合赶路嘛。”
洛施可不听,她直接丢出一句:“坐都坐不稳,还论什么赶路?”
炭火炉的火光跳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随着火焰的舔舐,氤氲而升的水汽从壶口逸出,扁壶不安分的同零零火星一道跳动着。
平熙看不到的是,车厢内的洛施用手背试了试壶身的温度,给身旁的钱卫倒了一杯水。
她一面看着他呷下茶水,一面又拍着钱卫的后背给他顺气。
钱卫见洛施还皱着眉,一看便知是计较着平熙的莽撞。他无奈温声道:“铜壶尚能如此稳当地立着,更何况是人呢?”
言下之意,便是怪罪她又说重话。
见他是有意维护平熙,洛施更气,一把抢过他手中茶杯,嘴上却是:“难为我想出借口来磋磨平熙,倒是我的过错了。”
钱卫默默观察她的神色,知晓她是为着自己,与她呛声实属大过,便忍下心中郁结,“你怎会有错?”他装作去接她手里的杯子,双臂伸展开,像是要将洛施圈在怀里,“是我身子太弱,不适合赶路,我知晓你是为我。”
洛施哂笑,心气还没消,当即给他迎头一棒,“你想得美。”洛施紧接着轻哼一声,“我是为了自己能坐得舒服。”
这般一闹,从迷雾谷告别后,分头启程中的气氛也没那么沉闷了。
那时他们没找到青弄,只能原路返回到山洞外。
在祭坛救下的,身中法咒的那几人已然没了呼吸。
他们被安置在谷中的一间屋中,钱多颜几人守在床前,愧疚自责的迷雾谷中人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却不敢进去。
洛施拨开屋外浩浩荡荡的谷中族人,带着钱卫挤进屋。她应当是见惯了人的生死一事,更何况,她骨子里并没有多么多愁善感,不可能为几个见了一面的人感伤。
然而,洛施迈进屋子的步伐竟是有些虚浮,不大的啜泣声传进耳畔,更是叫人头昏脑涨。
她不是感到厌烦,遍通全身的,是突增不逝的无力感。
几人安静祥和的闭着双眼,年华在一瞬间逝去,又在死亡来临前苦苦支撑。或许最后一刻,他们连恨意和悔意都没有那么浓烈了罢。
洛施救不了他们,寄希望于山神青弄,他也消失得无踪无影。
而他们甚至没有等到洛施回来。
“什么叫做你不能一起走?”钱多颜没如洛施想象中的那样,问起青弄的事情。倒是莲香,在她说出不一道同行时,拍了拍忙着跟上零星步伐,去找马车的钱多颜,拉停她来堵洛施。
至于为什么需要拉上一人,可能是她觉得凭着自己一人,要真听到洛施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理直气壮地第一时间戳破。
洛施半蹲在地上,一抬头看见两个姑娘齐刷刷的盯着她,她生着闷气的脸怪异的抖了抖。
钱多颜紧盯着洛施面庞不放,忽而又福至心灵的,看向无知无觉沉默陪着的钱卫,狐疑道:“小卫,你也要同她往南走?”
这回,洛施终于愿意开口了,“多颜姐,你既然猜到我们要做什么,又何必问呢?”
“我只是疑惑,这竟是你提出来的。”钱多颜笑着伸手,洛施随即愣愣的搭上,她一用力,小姑娘跟着起身。
莲香被这没头没尾的对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见钱多颜又拥住洛施。
“找到那犯下如此恶事的凶徒吧,”钱多颜凑在洛施耳畔悄声:“洛姑娘,我这弟弟,就拜托你了。”
小姑娘冰雪聪明,赛过半仙,但自古医者不自医,就是真的神仙,又会否能够看破一切?终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看人一向很准,她弟弟虽有良善之心,但没有一鼓作气的坚定,一旦踏上未知的前路,洛施才是一往无前的带领者。
洛施却是相对无言的看着她,钱多颜曾说过,她恨将她带进山谷的狂徒,而在生死之前,她毅然决然摒弃了所有。
她真心为在这场阴谋浩劫中离世的人而难过。
莲香悄悄凑到孤零零一个人蹲下又站起来的钱卫身边,觉得少爷身上好似冒着酸气,她正感慨自己的感知真是莫名其妙,转眼却是看见站在前方的洛施回头向她招手。
她下意识听话的走上去,一回头,感觉少爷身上的怨气好像越来越大了。
洛施拿出一张黄色符纸递给她,那上面的东西,莲香皱着眉头不住的翻面,怎么也看不懂。这让她想起洛施的那幅画。
洛施却没理会她的动作,只是交代着:“将这符纸贴在钱世庸的牌位上,再由多颜姐跪在前方,磕上几个响头。”
是爹的牌位?
洛施之前提起的时候,钱多颜不敢说完全放下心中芥蒂,却还是对可能与二叔牌位打交道而耿耿于怀。
“为什么不是对二叔的牌位?”钱多颜没沉住气,到底没忍住。
洛施倒是沉住了气,随口扯了个谎,“你爹是病逝,而你二叔死于山贼之手,鬼魂力量虚弱。所以,你二叔借助了你爹的力量,才得以重回人间。”
要是让她知道,钱世镜能来人间,是靠着在钱世庸身上种下赌咒,只怕,她这一声心平静气的二叔又得归于湮灭了。
钱多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不懂这些事,只能喃喃应下:“原是如此嘛……”
零星很快驾着马车跑来,如今事情告一段落,他与钱多颜、莲香三人同二人挥别。
钱卫这才幽幽开口,“你这算是迂回行事,就这样瞒下堂姐?”
洛施鼓了鼓嘴,没反驳,“太直白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敢保证,洛施从前不会想到这些顾及人情绪的身外事。
钱卫轻笑着提醒,“那我们也走吧。”
洛施却是转身,背后的山谷宁谧深远,但愿,再也不会被无心苦难找上。
微风拂过她重重思虑的面颊,她摇摇头,“不,还差一个人。”
回忆到这里,平熙骤然紧勒缰绳,声音从前方传来,“师父,前面有市集,我可要驱马进去了?”
随着他不打一声招呼的停动,在车厢内的洛施和钱卫可谓是人仰马翻。
洛施猛地怀疑起自己带上他的行为是对是错,但谁让她鬼迷心窍的听信了他那一声声“师父”,又见他着实对吴老被逼至死深恶痛绝,这才点了头。
洛施没好气的说:“你定就是。”
平熙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语气,乐此不疲的驾动马车。
然,能看清洛施表情的钱卫就不一样了,他很是怀疑洛施的目的,她连带上自己都嫌弃得够呛,同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甚至还是个半路杀出来的,洛施有那么快建好对他的信任吗?
钱卫趁洛施没留神,掀开侧边垂着的流苏,街道两侧热闹着的叫卖声不少,看来平熙已经驶入喧嚣市集了。
他忽然道:“往左走。”
洛施学着他的样子探头往外看,她没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但她随着钱卫开口,顺了他的意,“平熙,向左赶。”
说罢,她又回身朝向钱卫:“卫夫人的生意还真是遍地走。”
他们是晚了堂姐三人两天出发的,洛施说要带平熙走,又留出了几日时间帮着他去安抚谷中族民。
这种事情,以往洛施是不会参与的。
平熙是吴老信任之人,谷中人无不是说他就是下一任族长的人选,于是,由平熙出面,数百号人都很是信服于他。
洛施便借机询问有无出谷的想法。大多数人并没有太大的欲望,即便他们总觉得被无辜在此受害、萦绕于此的冤魂缠上。他们自小生长在这里,祖辈隐入谷中时也说过不得出谷。
洛施不得法,婉转的又婉转的提出与外界通商。
这些人坐井观天,消息闭塞,固然装扮天神的恶贼手段高明,谷中出不了一个明事理的人也挺够呛。
这件事情,进展得意外的顺利。
由平熙牵头,他们很快劝通了族人,至于通商,当然是交给现成的商家少爷。
她倒是比自己有经商头脑。
钱卫那样想着,当即与卫留济通信,同时也捎带了堂姐回镇一事。
谁知,他娘回信敲定,一来一回间,早早出发的堂姐一行没有到,而卫留济是个急性子,更是应了他印象中的“满脑子生意”,等不及钱多颜到便要先行,带着人赶到迷雾谷。
当然了,洛施此行是要去探究千金城——那祭祀的幕后推手之人,恐他继续对城中人不利,到底等不了那么久。
于是,他们没等到卫留济跋山涉水抵达迷雾谷,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选择了出发。
不过,钱卫与他娘这一通信,还是通出了问题。
卫留济在信中没细究他通商此举何故,只是洋洋洒洒的大谈他对家中产业上心,对他大加赞赏,末了,交代了他一个任务:核账。
彼时那两字一出,钱卫攥着随信附上的厚厚的十几页纸,更加哭笑不得。
他娘原来不是因着牵挂他,而送来十几张写着举踵思慕之念的书信。那之后的,都是在教他核账的种种思虑。
他告诉给洛施听,本还抱着要劝上她一会的心思,洛施却是沉默半晌,睨着他:“她的字真是好看……你的字写得怎样?”
钱卫哑然,以为她没听懂,愣是将话题绕到了字的美丑,他轻咳一声:“不及她。”
见洛施哦了一声,将信都递还给他,钱卫更是着急,“娘是不知道我和你持续南下的目的的,这才将此事交予我,只是核账终究要耽误些功夫。”
洛施这才迟钝的明白钱卫是何意,的确,她急着赶路。
那时,平熙正站在一旁,闻言便是一哂,“既是耽搁,不如就我与师父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