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无奈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更是知道,岸上不会有人施以援手。就是从前信誓旦旦信任着的洛施,也因着某种原因,他不会让她出现。
但奇怪的是,那种窒息的感觉,持续了良久,又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什么都没做,他那时更是不太清醒,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想。钱卫很是疑惑,他能够凭着一己之力化解那重重幻影吗?
况且……
钱卫甫一抬眼,面前是山清水秀的美景,不在灵台镇,不是迷雾谷。
像有某种指引,他来到了这里。
篱笆墙内蹲着一人,看样子是气愤着在糟蹋里面嫩青的药草,动作幅度不大,后脑勺的两个小揪揪却跟着一摇一摆,反倒添了点滑稽样。
钱卫沉重的心情不知为什么,也随之轻松了些许。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以为这又是什么新把戏,可那人的背影未免太过熟悉。
钱卫推开栅栏门,声音毫不掩饰,将背身对着他的洛施吓了一跳。
毕竟洛施翻遍整个山头,是实在没见到第二个人的。沉浸在辨药当中的她,乍一听到另外的声响,难免难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抖落掉了手里握着的刚采的药草。
洛施回头,脸上的不快快要溢出,暗暗想着:管他来者何方神圣,打一顿再说。
当真看见那张脸时,钱卫实在不知该摆出怎样的神情。他不由怀疑起,她究竟是真正的洛施,还是如方才的幻影一样只是给他挖的陷阱。
他不敢轻举妄动。
洛施与钱卫对视,慵懒地拾捡掉落草药的手顿住——她同样有钱卫那种想法。
洛施狐疑的站起身,莫非她踏入了第二层幻境,这才遇见了钱卫?
“你……”洛施挑眉。
“你……”钱卫眨眼。
两人异口同声地试探,又在听见对方说话时同时收声。
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洛施这时候看起来,根本没想那么多,眼见对面的人还在愣怔,她已然动身,归心似箭地如回航的船只,就连裙摆也像是感受到她的心情一样摇动飞舞,就这样扑在了那人身上。
她的双臂紧紧环抱着钱卫,喜极而泣,“我好想你啊!”
钱卫讷讷的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还有,砸在他手背上的那滴泪,滚烫滚烫的。
他几乎断定此人不会是洛施,无论是记忆中随性的姑娘,亦或是压抑时刻与他辩论对错的幻影,他挑不出任何相似之处。
尽管得出这个结论,他仍觉得自己放不了手。
梦只做一次。他暗念:钱卫,你就只许放纵自己这一次。
他这么想时,后腰忽然被什么东西抵住,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冰凉。
这种冰凉与全身的滚烫不能相融,只会愈演愈烈,钱卫深知这一点,然而他还是很快恢复了清醒。
洛施手持玉箫,再不是方才情意绵绵的柔软模样,她的嘴角甚至挂着一抹恶劣的笑,“你来回也就这两下子了,敢不敢现身跟本姑娘真刀实枪的打一场?”
哼,挤眼泪简直是在难为她,下次说什么她都不会哭的。
钱卫嘴角抽了抽,恐怕打一场只是说说,真要逼出来了,她还是不会全力以赴。
不过经此话提醒,还有他身后真实的触感,钱卫完全可以推翻之前下的结论,确定面前人是真的洛施。
“洛施,我是钱卫。”钱卫眨了眨眼睛,他很想按照他的真实心情,更加激动的表明身份,但话到嘴边,先前经历的一切仿佛如影随形,他眼尾还是耷拉了下去。
“我知道啊。”洛施一直抬头望天,回答的却很是干脆,“你不是钱卫,还能是谁?”
钱卫这下不得不苦起一张脸,洛施分明是没懂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是与你一同跌入这不知名境地的钱卫,是与你一同去千金城探寻幕后黑手的钱卫,是以身入局试图引你查明时世伯的钱卫,是在酒楼见你没钱又被你扯去结账的钱卫。”
钱卫一口气,不带任何停歇的数着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桩桩件件,他后腰侧的冰凉不知什么时候撤走了。
洛施将目光移向他,整个人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她张了张嘴:“钱卫……”
这时候,反倒是钱卫不敢与她对视了,他假意咳嗽了一声,很快垂下头,声音很轻:“是我。”
他脑中设想的,决计不会露出那样神情,不会痛快的拥抱表达自我的洛施,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仍截然相反地再一次用了不小的力道拥入他的怀中。
比她高了一个头的钱卫不知所措,撞在他胸膛上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却是浑然不觉,甚至无心地蹭了蹭。
洛施:“我好想你啊。”
她说了两遍这句话,第一次是想骗他放松警惕故意为之,那这一次呢?
钱卫不知如何摆放的那一双手随着心意,缓缓的搭在洛施后背之上。
看来,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场犹如幻梦般的经历了,从此甘愿沉溺于名为“洛施”的梦中。
他很想安宁下来,尤其是这会儿,是真正与洛施重逢之时,然而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映出数个洛施相争的画面。
钱卫仿若从未走出那个幻影。
洛施什么时候松开他的,又说了什么,他一点都没有知觉。
“你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洛施微皱着眉头的脸庞清晰出现在眼前,钱卫心下松了一口气,尔后弱弱的摇头。
洛施叹气,干脆不卖关子了,“我方才说,之前你不知怎么了,捧着那副招至无数人千金一掷只为观赏无名画不放手,之后那画突然生出了一股强大的吸力,就将我们给拉进来了。”
钱卫目光暗了暗,与他猜测的一样,他们此刻正在画中。
钱卫恢复了正常,他环顾四周,忽然问道:“那平熙呢?”
他可记得,那时平熙与洛施为争抢画作而大打出手,挨着他手边的洛施一同进来了,那那个人呢?
洛施后知后觉的回想,“我当时拉着你的手才被拖进来的,没怎么管他,或许他根本没进来吧?”
钱卫转头要去看她的动作顿了顿,竟是选择错开她的视线,又问:“这里是哪?”
“是青梧山,”洛施接话接的很快,一脸自得,“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师父将我带回去的地方。”
洛施笑道:“这里是我的家哦。”
闻言,钱卫因而丢弃了所有的杂念,就连被洛施牵着手带出那片园子都无知无觉的。
原来这就是青梧山,她生长的地方。
明知道这里不是真实的景象,洛施仍不知疲倦的拉着钱卫四处跑闹,一处一处指给他介绍。
“这片园子可是禁地,师父平日里是不许我进去的。也许,是怕我糟蹋了他的草药?”
“这是藏书阁,我偷懒不练功的时候就专往这里躲,师父很长一段时间没抓到过我。”
“这是我的屋子,简洁是简洁了点……主要我在藏书阁支了张床,一般不在这里呆着。”
“……”
洛施说了很多,几乎是带着钱卫又将整座山头重新翻了一遍,钱卫是不知道这点的,他认真的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
“瞧你方才拔草的架势,你师父的担心恐怕还是有必要的。”
“哈哈,可我看着,你并未耽误多少练功的功夫啊?”
“是过于简洁了一点……藏书阁真的有那么好吗?你竟是睡觉都在那里。”
差不多走回了原处,两人找了一块空地坐着,优哉游哉的模样,像是早就忘了他们身处何处。
倏忽,洛施扭头看他,“你喜欢这里吗?”
目光灼灼,问题进入钱卫心里,却是变了个样。
“喜欢、喜欢的。”他说不好他脱口而出的回答,应的究竟是哪个问题。
洛施伸了个懒腰,轻松的笑着,“我也喜欢,而且,我想你见了我师父以后,也好喜欢他的。”
啊,她到底知不知道他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钱卫在心里咕哝,但到底不想破坏气氛,只能跟着点头表示同意。
洛施回眸看他,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在这里见到我之前,有没有一场虚影幻境般的经历?”
洛施的好奇溢于言表,钱卫感觉自己又被那些噩梦般的面孔缠绕住整副身体。洛施自然没发觉,话家常似的一五一十说着自己的经历,“你说巧不巧,我当时也是来到了青梧山,不过那个时候我看见的是师父他老人家。唔……我拿着无名画时,看到的上面人影也是师父。
“你看到了什么?”
“我回到了我家,”钱卫说着,脑袋下意识低了下去,“我当时也在画上看到了人,那人就是我娘,当时不知怎么,就看得入迷了。”
洛施没怀疑他的说法,琢磨起来当中的关窍。
她一次次被迫转换在各种场景的时候,就在想画中有人操控着这一切。
她与师父,钱卫与他娘,这当中有什么联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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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画中仙(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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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青梧山山间轮廓在朝阳的映照下逐渐清晰,峰峦叠嶂,连绵不绝。
山巅云雾缭绕。洛施一伸出手,仿佛就能触到天边。
她回眸去看身后人,慢慢眯起了眼睛:“准备好了吗?”
钱卫抬手堵着耳朵,他站在一边,只能看见洛施的嘴唇在动,遂只迟钝的盯着她。
洛施话语一出,见他神情,这才想起自己为他施了术法,他已然听不清了。
她二人在山间游走片刻,便知再耽搁下去对他们没好处。洛施思忖半晌,又是望天喊话又是意图从高崖跌下,无一例外,两人多番折腾,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于是,洛施不指望好言相劝,逼人现身总还得讲个章法。
洛施无意识的摇了摇头,扶着箫身的那只手跟着甩了甩,飒飒清风飘动,她接着将玉箫抵在唇边。
悠扬的箫声随之而起,仿若在无人之地低吟浅唱,清越而空灵。
此曲钱卫倒也听得,毕竟洛施这会儿只是试探。
曲声在空旷的山间摇荡,每一棵苍树,每一簇花丛,似是都能感受到乐声的美妙,她们翩翩起舞。
洛施半闭着眼,心情甚是愉悦的勾起唇角。
早已被术法掩住听觉的钱卫,多此一举又乐此不疲地堵着耳朵,从洛施享受的神情来看,他仿佛也能置身于华丽乐章之中。
只是这一曲奏得不是很顺畅,洛施不知何缘故吹得断断续续,但好在她衔接之处得当,听在人的耳中不会有丝毫错漏之处。
乐曲虽悦耳,但终有结束之时。
一曲毕。洛施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眼尾不经意地添了点沮丧,以她的功力,竟是无法直接将那人给引出来。
身后的钱卫似有所感,他听不见,但是他能看见,“怎么了?”
其实他能预感到或许是又失败了,但洛施已然垂头丧气——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挫败,钱卫不好再点明。
钱卫这样想时,那头的洛施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她只用两指攥握着翠绿的箫身回眸,知道他听不见,只好对着他笑了笑。
舒朗的笑意在钱卫的心上跳跃,抚平了所有不安。
钱卫心下暗道:那是她独有的少年意气,是谁也不能插手改变的。
他最是没资格。
洛施嬉笑间两指夹着玉箫转动,箫身飞腾在空中,复又稳稳落在她的掌心。
她可不是为了安抚钱卫,才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而是她实实在在地又想到办法了。她原本的想法是想连奏两曲,第一首曲子只是试探其功力深浅,若是她敌不过,这种硬要比之高低的较劲可就是摆明了的蠢办法。
如今看来,她当是先行二计。
洛施面上的笑意浅淡,这虽不是真正的景象,可要她亲手毁了青梧山,还真是下不去手。
心里虽是这样想,她手中玉箫却是先一步飞出,通身的翠绿在一瞬间化为青紫,那样深沉的颜色往往预示着将来的狂暴弑杀。
洛施目光闪了闪,退出一步拉过钱卫的手臂。后者不明所以,清亮的双眼不去看脱手的玉箫,只管盯着她的侧脸。
箫身的身量在偌大山间完全不够看,但玉箫所过之地,无论何物,皆被夷为平地,如同冬日倏然席卷而过的暴风雪:平地、高楼建筑、或是自然之景,都只能沦为废墟一片。
法器有灵,但洛施可不想承认,这是她的内心想法。
洛施不由嘴角扯了扯,冷不丁的替钱卫解了术法。
犹如瓦砾相击之状,只觉震耳欲聋。置身于这样的情状之中,终于恢复听觉的钱卫不再浑然不知何事,他循着声响转头,面前早已不是铺平的青青草地,宁静祥和的山间景致在真正意义上“被掀翻了过来”。
见钱卫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更是无法窥见其二,洛施心情愈发不妙,只得打破尴尬似的咳嗽一声,“不打紧的,这只不过是幻境。”
钱卫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洛施这句多余的解释是何意,想了想,他配合的点了点头问道:“我们想过办法说要逃离这里,既是不可行,此举又是何解?”
“因为不能逃,”洛施认真应着:“我仔细想过,我能从之前的幻境离开,就是因为我打碎了那个幻影。
“那人能知晓我心里对师父的愧疚,妄图利用此以挑拨我和师父的关系,可越是较真,就越是走进那人早已布置好的陷阱。我心如磐石,方八风不可动。”
打碎幻影嘛……
钱卫忽而敛眉,神思游动至灰暗处,洛施的意思,是直面心底美好被撕裂开来、尔后展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
在人的一生中,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在他们的身上无数次,因而悲剧噩兆由此衍生。
人们对此往往避之不及,他们心生渴望,想要的,自然只是达成这一切。然而还未享受些微时辰,愉悦的时刻很快消逝,苦难紧接着来临甚至捷足先登。这所有的所有,何止“惨”之一字概括得了?
所以,那些痴恋求画的人,包括洛施提到的,那个在庆玉坊赏画时公然行窃的人,我们想要的不是那幅画,而是拥抱心底欲望。
那就像是在人的心尖上了一把锁,除了自己,外在事物很难能够改变人的执念。正因如此,很少有人会挣脱其自行扣上的重重枷锁。
洛施从始至终直视着玉箫哼哧哼哧拆屋毁山的劳动成果,不用看身旁人,也知道他该想通了。
她幽幽道:“我当初收拾东西,主张快马加鞭离开迷雾谷,没给你和你娘打照面的机会,你究竟是无法反驳还是顺势而为?”
钱卫愣了愣,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她为何要问这个,稍过了片刻才想到自己撒下的谎,遂抿唇,干巴巴的说:“两者都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