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鸢——屋里的星星【完结】
时间:2024-10-28 14:38:34

  胥衍忱颔首,他偏头望向十鸢:“和我一起出去?”
  他语气如常地询问,仿佛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周时誉脸色有点古怪起来。
  十鸢看出来了,不禁有点迟疑:
  “出去?”
  她在想借口推辞,毕竟,外人的眼色,也让她觉得她站在胥衍忱身边格格不入。
  但胥衍忱在她想出借口前发问:“你不情愿?”
  情愿二字,像是给这个问题加了层什么意义,让十鸢指尖轻颤了下,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问话也斩断了她拒绝的后路。
  十鸢偏过头,嗔笑:“哪有公子说得那么严重,十鸢当然想要一直陪在公子身边。”
  情话被她信手捏来,像是说了千万遍,惹得某人意味深长地投来注视,十鸢脸上染红,险些不敢和那道视线对视。
  十鸢心底颓然。
  她学得有那么差劲么,明明这些话由顾姐姐说出来时效果很好。
  胥衍忱摇了下头,他撂下杯盏,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的狐裘上,十鸢上前握住了轮椅手柄。
  周时誉看得挑了下眉。
  主子中毒导致双腿不良于行后,惯来不喜人近身伺候,他只是出门短短数日,怎么一回来感觉天都变了?
  周时誉侧了侧身,给二人腾出了地方。
  十鸢推着胥衍忱从春琼楼出来时,没有一个人阻拦,而马车早准备好了,十鸢扫了一眼,发觉胥衍忱带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她有点疑惑,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座位于城南的宅子,十鸢推着胥衍忱进了宅子后,周时誉在一旁引路,解释:
  “房间都收拾好了,主子直接入住即可。”
  主子的身份,本就不该住在春琼楼的,行动不便不说,也是担心前楼的热闹惊扰了主子。
  他们这一趟来衢州城有点急,否则,也不会借住春琼楼一段时日。
  话落,周时誉不动声色地觑了眼十鸢,有点拿不准主子要怎么安排十鸢,是否要让十鸢也一同住下来?
  一路进了院子,瞧得出院落都是刚收拾过,十鸢保持着安静。
  直到胥衍忱出声:
  “要转转么?”
  他在问十鸢,十鸢也听得出来,她一点点握紧了手柄,掩住了心底的涩意。
  她忽然在想,如果前世她再等等,是不是也会等到这一幕?
  她当然听得懂胥衍忱的言下之意,所谓的转转,不过是让她熟悉一下宅子,他有留下她的意思。
  这应该也是晴娘和顾姐姐她们的目的。
  十鸢心想,如果是前世,她一定会答应下来吧。
  但她前世被困得太久了。
  她不想再被困在后宅了,即便那个人是胥衍忱,她也不想。
  十鸢掩住了唇,眼尾仿佛勾起轻微的幅度,鼻尖微皱:
  “十鸢倒是想,可惜时间太晚了,再转下去,我怕是赶不回去了。”
  她在委婉地拒绝,在告诉胥衍忱,她终究是要回春琼楼的。
  周时誉眼观鼻鼻观心,转头看院子中栽的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胥衍忱眸中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他抬眸望向十鸢,两人四目相视,气氛像是一时凝固,周时誉都有点待不下去。
  许久,胥衍忱叹了口气,叹息声弥散在空气中。
  十鸢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周时誉感觉到这二人是有话说的,他不该再待下去了,片刻,在周时誉悄无声息地退下。
  院子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时间仿佛都变得缓慢,安静蔓延在二人之间,许久,是胥衍忱打破了沉默:
  “重逢后,好像还没问过你,怎么改了姓?”
  十鸢蓦然一怔,下一刻,她再控制不住情绪,她迅速地低下头,涩意堆满了眼眶。
  泪水想要汹涌地砸下来,但被人竭力忍住。
  往事回忆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嗓间仿佛被堵住,涩得格外难受,十鸢笑:
  “原来公子还记得十鸢。”
  咬字都变得艰难起来。
  十鸢,十鸢。
  她像是又回到那一年——一路逃荒,生父望向她的眼神和豺狼没什么区别,十鸢一直都知道,父亲想卖了她的心思从未消失过,只要卖了她,那点银钱至少能让他活下来。
  年少时,她尚且懵懂,一夜间,忽然被娘捂住嘴带走,娘浑身都在发抖,胆小怯弱了一辈子的人冲她摇头,想要把她带出魔窟,她们拼命地往前跑。
  疲惫,饥饿,脱水,不论哪一点都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她们从未出过远门,连路都不认得,害怕被父亲追上来,也害怕被人拦住,整日都处于担惊受怕中。
  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在那个世道根本活不下去,所有人望着她们的眼神都仿佛在冒着光。
  人是人,也不是人,饿到极致时,没人会想着那一点淫.意,十鸢至今好像都能记得他们隐晦又直勾勾地朝她和娘望来的眼神。
  他们在吞咽口水。
  那种目光让人觉得手脚都冰凉,
  胆寒,也叫人齿冷。
  十鸢只记得那一夜,她和娘拼命地逃,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行马车挡住了她们的路。
  马车低调,但十鸢和娘一下子吓得脚软。
  能坐起马车的人,都是非富即贵,贵人的马车,岂是她们这种人能拦的?她们害怕一鞭子抽下来,好像不论怎么做,都是绝路。
  十鸢被娘拉着跪下来,不断磕头,她听见娘磕磕绊绊的求饶声。
  马车被人掀开,有人持伞走下来,大雨磅礴下,十鸢其实记不清那人长什么模样了,她只记得那人腰间挂着的玉坠,轻晃着人眼。
  他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十鸢听不懂,但她听见他说:
  “良叔,将她们带上吧。”
  他简短的几个字,她和娘却是迎来生机。
  随行的侍卫,将流民吓得不敢靠近,于是,她们借着贵人的马车一路进了城中。
  那几日像是神仙日子,十鸢从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好看的房子,还有这么好吃的食物,但她和娘不敢乱走,也不敢贪吃。
  娘生病了,病得高烧不断。
  贵人替娘请了大夫,她趴在娘床边哭得不行,她害怕,害怕娘有事,也害怕娘会留下她一个人。
  有人问她: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十鸢记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救了她和娘的性命,她下意识地要跪下,被人拦住。
  她只能磕磕绊绊地:“……七、七岁,我叫……招娣,刘招娣。”
  娘嫁给父亲七年,诞下过三个孩子,皆是女孩,她是最小的那个,她从未见过前两个姐姐,只听娘提起过。
  一提起就哭。
  哭后,娘就会抱着她,低声哀求,你要是男孩就好了。
  她年少时不知原因,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前面的两个姐姐都病死了,死得潦草。
  因为父亲说,丫头片子不值当费钱。
  所以,病了也不会去有人管。
  她说完名字后,有人蹲了下来,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少年清隽,他沉稳得仿佛不似这般年龄人,他望着她的眼神让她看不懂,但她听见他说:
  “这名字不好。”
  十鸢茫然。
  在娘病好后,她们没了理由再待下去,贵人救了她们,她们不能再麻烦贵人了。
  但她不懂,娘要带她走时,她忽的攥住了贵人的衣袖,她仰头问贵人:
  “恩人,我们能不能和你走?”
  她觉得这段时间的日子仿佛是在梦中,让她不愿意醒来。
  要是能吃饱穿暖,她想,她愿意给贵人当奴做婢的。
  娘惊恐地拉下她的手,当下又要跪下,于是,十鸢知道她又提出了一个不该提的要求。
  她怯生生地放下手。
  贵人垂眸,沉默了很久,他说:“我要去的地方很远,没有办法带上你们。”
  “很远,是多远?”
  “远到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十鸢听不懂。
  贵人对她说:“衢州城很快会来新太守,朝廷颁发了赈灾的命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么?十鸢不知道。
  她被拉着离开,回头只看见贵人仿佛被掩盖了光中,她忽然转头跑回去,她仰头问他:
  “恩人说我名字不好,那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她学着往日村子中的学子向夫子磕头,她也朝贵人磕头,她说:“恩人可不可以给我赐名?”
  她不想叫招娣了。
  贵人沉默了好久,久到十鸢以为她又说错了话。
  “十鸢。”
  十鸢倏然抬起头,他也垂眸望向她:“望你日后十全十美,鱼跃鸢飞。”
  十鸢不懂这是何意,但她牢牢记住了十鸢这两个字。
  她的新名字。
  但谁都没有想到,衢州城赈灾,流民全部涌入衢州城后,她会再遇见父亲,她亲眼看见娘被打得头破血流,她拼命护着娘,却怎么都护不住。
  她亲眼见到娘再也没有爬起来。
  她被那个被她叫做父亲的人拉起来,一路走到热闹之处,他低声下气,望她的眼神厌恶又像是在看一堆银子。
  再后来,晴娘替她娘收敛了尸体,她也被晴娘带入了春琼楼。
  晴娘问她姓名。
  她呆滞了许久,一点点挤出了这个名字——程十鸢。
  她娘姓程。
  她叫程十鸢,不叫刘招娣。
  ……
  十鸢当然知道,胥衍忱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他或许只是弥补。
  得知他离开后,她其实没有如他期许那般过得好,而是落入了风尘之地。
  但他有什么好弥补的呢?
  他从来都不欠她什么。
  是她欠他。
第10章
  十鸢没有想过会和恩人有重逢的一日,更没有想过重逢的场景会是在春琼楼。
  他依旧矜贵自持,她也仍然卑微低下。
  院落中安静了许久,胥衍忱问:
  “当真不留下?”
  十鸢笑着摇头。
  胥衍忱也笑,最终选择尊重她的决定,轻缓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来时,十鸢记住了路,她迟疑地拒绝:
  “这里离春琼楼很近,不会有危险。”
  胥衍忱来衢州城时带的人本就不多,十鸢不敢让这些人远离胥衍忱,相较于她,胥衍忱的安全要重要得多。
  胥衍忱失笑:“这哪里是危险不危险的事情。”
  十鸢也想起自己的身份,她不再说话了。
  一辆马车将十鸢送到了春琼楼门口。
  周时誉挑选的宅子和春琼楼当真距离不远,都位于城南的方向,中间好像要绕过坊市,但是如果走后门的话,其实只隔了一条街道。
  十鸢走的正门,半个时辰不到就回了春琼楼。
  一上马车,十鸢就彻底安静下来,她耷拉下眸眼,不着痕迹地扯了下唇角。
  初见胥衍忱那一日,她就认出了贵人。
  但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希不希望胥衍忱认出她,她想,她或许是羞愧于这个身份见到胥衍忱的。
  她终究是愧对了胥衍忱给她赐下的名讳。
  在她意识到胥衍忱的身份时,她又不由得庆幸她选择留在了春琼楼。
  她曾觉得替一个素未谋面的主子卖命不值当,但如果那个人是胥衍忱的话,她想她是甘之如饴的。
  时隔经年,她终于能回报恩人了。
  ******
  周宅。
  大津朝制度分明,非官员身份的住处只能称作宅,而王公贵族和官员的住处才能被冠以府的后缀,周时誉一行人隐瞒行踪来到衢州城,这等事情上自不会犯错。
  主院内一片安静,有人点上了熏香,浅淡清冷,仿若皑皑白雪覆盖的山上松柏。
  胥衍忱坐在书房内,日色暗下来,在烛火明暗间,他的脸侧轮廓浓影,情绪也掩埋在晦暗间,让人看得不真切。
  周时誉看着从十鸢姑娘离开就一直沉默的主子,有点不解:
  “主子在想什么?”
  十鸢的身世不是秘密,也被记在白纸上呈到胥衍忱眼前过,只是纸上读来终究抵不过当事人的亲口描述。
  胥衍忱垂眸,望向不良于行的双腿。
  他很久没站起来过了。
  和众人想的不同,他的双腿其实是有知觉的,毒素积攒在双腿上,时不时地带来剧烈的疼痛。
  胥衍忱不后悔当年没有带走十鸢和她的娘亲。
  当年,先帝登基,他们一众藩王授命返回封地,彼时,他也不过年满十七,尚未及冠,从长安到燕云城一路艰险,封地内的衢州城又在闹饥荒,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遇见什么。
  许是一个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至少先帝仁善,衢州城灾荒,先帝下令拨款赈灾,她跟着他一起回燕云城,未必有留在衢州城安全。
  他还没有抵达燕云城,就传来衢州城的赈灾成功的消息,彼时他自顾不暇,闲暇时也曾想起过小姑娘的命运,但也仅此罢了。
  等他终于彻底立足于领地,谁也没有想到先帝会在这时驾崩,一个不及五岁的稚童登上皇位。
  众人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主少国疑。
  李氏祸乱朝纲,藩王也逐渐生起狼子野心,身处其中,没有人能做到置身之外,胥衍忱也不例外。
  再遇见十鸢是个意外。
  卷轴摆满了案桌,胥衍忱握住卷
  宗,指骨修长,如透着玉色的白,他低垂着眼:
  “若是当年,初到燕云城时,我没有忙于内争——”
  周时誉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立时打断了他:“主子!”
  周时誉皱眉,他声音沉下来:
  “您已经救过她一命了,主子也是人,岂能料到后续之事。”
  不忙于结束燕云城的内乱,主子今日都不一定能安稳地坐在这里,遑论救助其余人?
  胥衍忱头也没抬:“不仅仅是她。”
  他只是透过十鸢看见了当年衢州城的惨状。
  周时誉听懂了,他沉默下来,许久,他摇了摇头,冷静地指出实情:
  “总有些人,即使是吃饱穿暖,也会卖女食子。”
  和所谓的处境无关,有些人只是披着一层人皮,但实际上和禽兽没有区别。
  书房内安静了下来。
  胥衍忱偏头望了眼楹窗外,只听见冷风呼啸声,他慢慢道:
  “今年好像又冷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