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吩咐给姑娘做身新衣裳,讨个好兆头。”
十鸢不想拒绝这个好意。
于是,绣娘量了好一些尺寸,甚至问了她对衣裳和首饰是否有偏好后才肯离开。
十鸢只能脑子乱哄哄地听从摆布。
第93章
许是年节将近,整个城主府都是张灯结彩,屋檐下和树梢上都挂满了红灯笼。
梧州城很冷,前些时日才下了一场雪,白皑皑地覆盖了一片,恰是林中红梅印雪,仿若是天地间中唯一的亮色。
腊月二十二,风和日丽,天际刚刚破晓。
十鸢倏然被惊醒,外间传来脚步声,她立刻翻身坐起,一手扣在床边,下一刻,木门被从外推开,嬷嬷和婢女手中端着银盘,满脸笑意地走进来。
十鸢呆住,她松开握住匕首的手,怔怔地问:
“这、是做什么?”
托盘遮盖的布被掀开,露出里面被缝制好的凤冠霞帔,院子华灯如星雨,给屋中的美人都添了些许看不透彻的柔光,十鸢心跳声在这一刻愈发剧烈,她仿佛能在人群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毫无预兆么?
好像也不是。
从绣娘来给她量尺寸,到院落被装扮得张灯结彩,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十鸢没敢往这方面去想。
十鸢赤足踩了地面上,嬷嬷惊呼了一声:
“哎呦,这大冷的天,怎么能光着脚呢,万一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十鸢想说自己不冷的,即使没有去圣寨前,有内劲护体,只是寻常的冷日也奈何不了她。
但她还是接受了嬷嬷的好意。
她脑海中有点乱,由着嬷嬷拉着她进入净室洗漱,热水在净室内氤氲着雾气,她被热水泡得脸颊染上些许绯红,四周婢女被惊艳得片刻凝住呼吸,她身上本是有很多伤痕的,甚至脸上也有微不可查的划痕。
在虎牙岭,和戚十堰一战中,她浑身伤痕地回来,彼时,胥衍忱还背地中命人把房间中的铜镜都撤下去过。
她见过那具身体,疤痕遍布,再是细腻白皙的肌肤也变得丑陋不堪。
但经过圣寨一行,养生蛊和小圣蛊治好了她的伤,连身上和脸上的伤痕也一并抹去,四周雾气有些盛,十鸢有点看不清周围的人,她坐在温水中,没人看得见,她手指一点点扣住了浴桶。
十鸢好像脑海中思绪很乱,又好像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想起,她其实也不算第一次嫁人了。
不论前世今生,她第一次嫁的人其实都戚十堰,或许不该说是嫁,而是纳。
一顶轿子抬入戚府,从长安风尘仆仆地被送到幽州城,自然不会有这些流程,她没有父母,三书六礼都不需要,戚十堰替许晚辞恪守本身,连踏入她院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纳妾,纳妾,作为被陆家送去戚府的侍妾,现如今的妾通买卖,她甚至不需要什么文书。
被嬷嬷牵出浴桶时,十鸢很是安静乖巧,她从未经历过这一幕,对婚宴流程也一点不知,只能听着嬷嬷的指挥,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不再去想戚十堰,而是想起胥衍忱。
他是什么时候下了这个决定?在这个梧州城,不是长安城,不是衢州城,也不是燕云城,而是她们都不熟悉的地方。
他们都清楚,梧州城只是她们暂时落脚之地罢了。
十鸢坐在铜镜前,嬷嬷正要替她梳妆时,房门陡然被人推开,有人踏了进来,十鸢转头一看,倏然,她鼻头有些发酸,她堪堪地埋下头。
晴娘显然梳妆了一番,她穿上新衣裳,不似曾经在春琼楼时那么花枝招展,而是规整熨帖,她见惯了世面,也高位许久,也自有一番气质,她来得行色匆匆,喘了口粗气,在见到小姑娘低下头,有什么从脸上滑落的时候。
晴娘蓦然沉默,有些许情绪汹涌上来,她和嬷嬷换了个位置,像是没好气道:
“想要和我分道扬镳的人是你,最后觉得委屈的还是你。”
付清前往西北帮顾婉余救人一事,晴娘怎么可能不知道?
顾婉余和付清从未有过联系,能说动付清擅自行动的也只有一人。
晴娘站在十鸢身后替她梳发,铜镜中映出二人身影,眼前一幕仿佛和十年前重合,那时,晴娘刚将小姑娘带回来,她狼狈也凌乱,发丝缠结在一起,晴娘一点点地替她梳透,晴娘陡然沉默下来。
小姑娘埋头,和往日依偎在她身边时仿佛没什么区别,她忍着哭腔,低声说:
“我以为晴娘不肯再见我了。”
她亲手养大的小姑娘再说以为她不要她了,晴娘也觉得自己早就铁石心肠,为了她的目标,她什么都能牺牲,不止是多年好友,还包括她自己。
但这一刻,晴娘忽然知道她不该说什么,在知道女子越过她直接让付清去协助顾婉余时,她就意识到,她和她亲手养大的小姑娘终有分歧。
她不赞同她。
晴娘至今仍记得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她觉得愤恨,也觉得不甘。
可收到她要成亲的消息,晴念依旧是千里迢迢从燕云城赶来了,数日不眠不休。
她这一生无子无女,只亲手养过这一个小姑娘,她在十鸢身上耗费的心血和关注岂是一言两语能简单概括。
所以,晴娘才不懂,十鸢最终怎么能不和她站在一起?
晴娘一言不发地替女子梳发,一梳梳到尾,女子的眼泪打湿她的脸和里衣,也叫晴娘鼻尖泛起酸涩,许久,晴娘呼出一口气,她说:
“再哭,就不漂亮了。”
十鸢仓促地擦了擦脸,将脸颊擦得通红,她仰起脸从铜镜中看向晴娘,一双眸子湿红,道不尽的可怜兮兮。
晴娘没忍住翻了白眼:“多大的人了,还是毛手毛脚,下手没有一点轻重。”
十鸢握住晴娘的手,她指骨纤长白皙,只是冰凉得厉害,让晴娘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就听小姑娘低声说:
“晴娘,你相信我。”
晴娘所想,终究也会变成她所念。
但她不能再叫晴娘这样下去了,否则,终有一日,胥衍忱是不会容得下她的。
晴娘一顿,但她惯不会说好话,她生硬地说:“我才懒得管你,日后也该叫你一声王妃娘娘了,我也管不了你。”
王妃娘娘。
十鸢立时消了声音,晴娘惯是懂得如何拿捏她,哭得双眸红红的人,不知该作何情绪,只能闷闷地埋下头,但终究,姣姣的眸眼处终于是露出些许灵动。
晴娘收回了视线,她沉默地想,本是该如此,既然是大好的日子,怎么能一直哭哭啼啼的。
红色的凤冠霞帔被挂在屏风上,被人严密看守,礼服上的每一针线都是数十个绣娘精细缝制,镶嵌的珍珠都是难得的东珠,浑然圆润,包括凤冠都是实打实的金子制作,垂在额前的一串流苏都是金丝勾着玉石,只是其中一颗玉石都能价值千金。
等日后冒出头时,凤冠霞帔才被一众人给女子穿上,凤冠有些沉重,十鸢呼吸有点重,金丝流苏挡住她的些许视线,她有些看不清铜镜的人。
晴娘也挑眉念叨了一声:
“真是,也不担心把人压坏了。”
暖阳都格外地偏爱今日,洒下的日色将人照得暖洋洋的,透过楹窗,照亮了整
个室内,十鸢偏过头,暖阳恰时落在她脸上,她有些许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暖阳,却仿若指尖穿梭在了光线中。
四周人因这一幕呼吸暂停了一瞬,望着女子许久不曾收回视线。
快要午时,外间终于传来些许喧闹声,十鸢听见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她忍不住地握住了晴娘的手。
晴娘也握住了她的手,她说:“别怕。”
院子中婢女的声音一层层地传到房间中:
“姑爷来了——”
不是王爷,不是主子,而是姑爷。
十鸢听得一阵阵恍惚,这一幕就仿若她当真是身处在闺阁中,满室在为她的婚事而欢呼惊喜,姑爷踩着恭贺声渐渐接近,她好像听见了催妆诗。
她有点不真切,又在恍惚间隐约听见晴娘的笑声:
“姑爷等不及催妆了,该给新娘子添妆了!”
有人给她描眉,有人拿来红纸让她抿唇,胭脂水粉擦在脸上,铜镜中的女子越发夺目耀眼,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终于,她听见脚步声停在房前,盖头挡住她的视线,让她隐隐绰绰看得不真切。
房门被推开,十鸢看见有人进来,她只能看见来人的鞋靴,赤红色的衣摆,和她身上的颜色一模一样,格外登对。
有什么东西被塞入她手中,十鸢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紧张。
心跳声混在周围人的道贺声中,砰,砰,砰,十鸢听得有些头晕目眩,她不由得攥紧了红绳,按理说,她闭眼都能在房间中无障碍地行走,但这一刻,她仿佛真的失去了双目,只能彷徨地握紧了红绸缎。
有人趁机牵住了她的手,十鸢知道是谁,她手心不由得有些糯湿,又被一声轻呵阻止:“姑爷走前面,领着姑娘,可别叫姑娘绊倒了门槛。”
流程走到了这一步,没人舍得半途而废。
胥衍忱只好松了手,握住了红绸缎的另一端,他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摔倒的。”
他明知道凭借她的能耐,根本不需要人指引有能平安地走出去。
但他还是低声安抚。
依旧是紧张,却又不止是紧张,十鸢松了口气,她放任了自己,让自己被另一端的人牵着往前走。
她很相信他的。
他说,他不会叫她摔倒的,就一定会是这样。
新人走出了房间,暖阳在这一刻明媚得不像话,落在二人身上,像是给他们堵上一层光晕,唯独红绸将二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晴娘站在屋檐下,她抬头望天,有些恍惚地呢喃道:
“……是天公作美。”
第94章
从午时到日色渐暗,外间夜色弥漫,十鸢安静地坐在床榻上,许久,她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嘎吱一声。
门被推开,十鸢一下子紧张起来,很微妙的感觉,她和胥衍忱也不是第一次接触,按理说不应该的,但一想到今日发生的一切,她脑子还有点懵懵的。
来人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掩住唇轻笑了一声,十鸢听见这声音,陡然放松下来,她忍不住地瘪唇,透了些许哀怨:
“顾姐姐。”
顾婉余是端着糕点来的,她将糕点塞给十鸢,嬷嬷也是通情达理,让她掀开盖头先吃点东西,被挡了一日的视线终于能看清了,十鸢下意识地转头扫了一圈,红绸缎被挂满了整个室内,屏风都换成鸳鸯戏水的花样。
在房间中间,摆着一张案桌,案桌上放着各种糕点,红色的喜字帖在上面,不止如此,十鸢的视线堪堪落在合卺酒上,又很快地收回。
顾婉余没有打扰她一点点地观察四周,她心底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十鸢会是最早成亲的那个人。
当初,她将任务让出去,也只是希望十鸢走出春琼楼罢了,却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糕点被推给了小姑娘,她染了胭脂,眸眼和腮上都是绯红,顾婉余知晓她的赧然,她掩住唇道:
“岑默那伙人正琢磨着灌主子酒呢,没个一时半会儿的,主子可是回不来的。”
十鸢慢吞吞地拿起糕点,她闷声地问:“周大人呢?”
顾婉余呃声,她恼了十鸢一眼,许久,她才没好气道:
“哼,他和我何干。”
懂了。
周时誉肯定也是岑默那伙人之一,顾婉余和周时誉是数日前才赶回来的,浑身都是伤痕,十鸢见到人时,甚至还看见周时誉脖颈处露出来的纱布,伤势未愈,就叫嚣着喝酒,怪不得顾姐姐懒得提起他。
糕点是梅花糕,十鸢吃了两块后,本来准备停下,但瞥了一眼合卺酒后,她又忙忙地继续拿起一块。
顾婉余挑眉,有点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出来。
某人被笑得恼羞成怒,直接问:“我何时能听见顾姐姐的好消息。”
顾婉余脸上的笑意一顿,她低下眉,许久,她满不在意道:
“谁知道呢。”
十鸢不着痕迹地皱眉,这是何意?
她知晓周时誉时,就能察觉到周时誉和顾姐姐纠缠的时间不止一两年,这次经历生死,她也以为或许很快就能听见二人的好消息。
许是她曾经误解过周时誉,这些时日也看得出两人的主导权其实是在顾姐姐手中。
而顾姐姐大仇已报,两人之中还有什么阻碍么?
顾婉余仿佛看出她的疑惑和担心,她轻笑了一声:
“十鸢听过长安周氏么?”
十鸢没有。
顾婉余:“他曾是皇子伴读,周氏立足于长安,满门清贵,婚嫁一事由不得他做主,他将来要娶的女子也会是门当户对。”
指尖的糕点忽然被捻碎,十鸢堪堪地抬起头。
顾婉余没有和她对视,藏住了所有情绪,她只是满不在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