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叫他不要执着了。”
室内有一刹间的安静,十鸢听得出顾姐姐的言下之意,口中的糕点瞬间变得没有滋味。
她说:“待公子再入长安时,一切局势都会改写。”
而且,她不觉得周时誉坚持了这么久就会选择放弃。
她听胥衍忱提起过,在当初先帝登基时,周时誉本是不需要和胥衍忱一起到燕云的,他出身贵重,前途一片光明,是周时誉固执如此。
但十鸢不想听顾姐姐妄自菲薄的话,这世上男子也未必干净,怎么就能自然而然地嫌弃起女子来?
十鸢皱了皱眉,她说:
“周大人如果不争气,顾姐姐就和我一同到青山城去。”
成为周家儿媳,难道是什么值得光宗耀祖的事情么?
顾婉余一怔,她挑眉,去青山城是什么意思?
但她没有在这个时候询问,而是掩住唇笑着道:“好,日后我可就享你的福了。”
十鸢被说得有点心虚,但她成为青山城城主那一日,或许百废待兴,正是要培养人手时,顾姐姐应该是没办法安稳享福了。
她仓促地咽下两块糕点,装作没时间回答,只能胡乱地点着头。
直到听见游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一众婢女还未反应过来,十鸢和顾婉余对视了一眼,忙忙放下糕点,顾婉余也催促着:“快,给她再补点口脂。”
十鸢慌忙地抿了抿口脂,被撂在床头的盖头又重新掩住了视线。
于此同时,房中婢女们终于听见越来越近的揶揄笑声,有人被簇拥着推开门,十鸢不安地擦了擦唇角,担心会留下什么糕点残渣,须臾,她些许僵硬地放下手,她在一众脚步声听见了熟悉的那道脚步声。
是胥衍忱。
他离她越来越近。
顾姐姐也退到了一旁,十鸢慢半拍地意识到,顾姐姐是被人特意叫来陪她的。
在四周的起哄声中,一根挑杆伸入了红盖头下,轻飘飘地挑起了盖头,十鸢本是低着头,稍顿,她才迟疑地仰起头来,床榻旁的烛灯打在她脸上,从她姣姣的眸眼落下,再到鼻尖、嘴唇、下颌。
四周倏然陷入一片死寂。
某一刻后,才骤然又渐渐响起声音,岑默站在王爷身后,他扫了眼女子,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周
时誉回头找了找,找到了站在角落中的顾婉余,他像是被人群挤到她旁边,默不作声地离她又近了一点。
顾婉余不想搭理他,正欲推开他,就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他声音很轻,在四周喧闹声却格外清晰,他说:
“我梦见过这幅场景。”
顾婉余的动作倏然一僵。
周时誉的声音字字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他说:“无数次。”
“不同的是,梦中的主人公是你和我。”
他总觉得是真的,但梦醒时分,又不得不重归现实,满室只剩下冷清。
顾婉余一点点握紧了衣袖,她的视线越过众人,视线落在喝着合卺酒的一对璧人身上。
她和他么?
*******
吵闹声渐褪,四周恢复安静,嬷嬷和婢女也都退了下去,满室只剩下二人。
十鸢怀疑室内点了炭盆,她环视了四周,却是什么都没发现。
她抿唇迷惘。
怎么会没有呢?
她热得有些不同寻常。
片刻,十鸢将这一点归结于,或许室内点了地龙。
合卺酒的酒杯被人拿了下去,十鸢回神,就见胥衍忱碰了碰她的脖颈,他问她:“重不重?”
重的,但也不重。
十鸢说不清,于是,她小幅度地摇头:“很好看。”
她没告诉晴娘,也没告诉顾婉余,她觉得她今日很好看,叫她自己都有些目不转睛,于是沉重的凤冠也变得轻巧起来。
胥衍忱被她逗笑,眸眼中溢满了笑意,他亲自替她拆下首饰朱钗,低声道:
“还有一箱首饰,你喜欢,从明日起就换着戴。”
十鸢隐晦地瘪了瘪唇,她辩驳:“不一样。”
其实今日对十鸢来说有些突然,她忍了忍,依旧没有忍住地问:
“你都没有和我商量。”
胥衍忱也在这一时刻赖皮,仿佛没听懂她的话:“你答应过的。”
十鸢被堵住,她语气闷闷道:“我没有一点准备,她们刚闯进来时,我险些以为是刺客。”
她不知道流程,全程都表现得乖巧,生怕会露怯,也生怕会叫这一日有什么不圆满。
还有,他千里迢迢地请来了晴娘,也没有提前告诉她。
她哭了很久,妆容上了两遍。
胥衍忱静静地听着她说起小心事,各种窘迫和担心,这一刻,仿佛二人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胥衍忱眸中情绪不知何时温柔下来,他低声道歉:“是我不好。”
但他担心,他和她商量的话,她会再一次拒绝。
被拒绝的次数多了,胥衍忱在她面前其实也没什么信心。
十鸢停住,她没有想叫他道歉。
她拉住他的衣袖,小声地说:“其实……我很高兴。”
高兴他不曾敷衍了事,高兴她亲近的人今日都在,高兴于……那一声姑爷。
但十鸢不解,她迟疑地问:
“只是,为什么是梧州城?”
对于她们来说,梧州城太过于陌生了,如果是衢州城,她能理解为是她的家乡或是二人相识之地。
长安城和燕云城亦然。
胥衍忱安静了片刻,他垂眸和她对视,十鸢听见他说:
“因为你要走了。”
十鸢倏地一怔,她心脏蓦然收紧,有一点点的疼。
有人冲她笑,红色衣裳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眉眼疏朗,他笑得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担心你等不到抵达长安,也担心夜长梦多。”
所以,要昭告众人,先确定名分。
她是程十鸢,日后会是青山城城主,也是他的祁王妃。
十鸢快要捂住耳朵了。
她怎么觉得她仿佛变成话本中的负心汉一般。
十鸢慢半拍地想,她又要被拿捏了。
有人解下衣裳的第一颗纽扣,玉柄般的指骨落在红色纽扣上,一颗接着一颗,红色喜服瞬间顺着胳膊滑落,要掉不掉地挂在手臂上,玉冠被拿下,一头墨发披散如下,他出身皇家,一身肌肤被养得冷白,被墨发挡住了些许,却是若隐若现得越发勾人。
十鸢耳根子好热,有什么烧上了脸颊,一抹绯红顺着蔓延到衣襟。
她衣裳被褪去,凉意一刹间袭来,但有人俯身而下,冷淡的声音和旖旎的气氛绞在一起,他咬住她的唇:
“……望卿采撷。”
第95章
十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待醒来时,外间天光已经大亮,暖阳落在她脸上,她眼睑轻颤了颤,才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室内其实很规整,也没什么凌乱之处。
昨晚间洗漱时,有婢女进来收拾过,满地凌乱的喜服都被捡起来,记忆一点点回拢,她记得有人攀上她的脊背,手指顺着脊背一路往下,也记得胥衍忱被浸得褶皱的指腹,十鸢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锦被中一辈子不要起来。
但她不能。
她坐了起来,锦被因她的动作而被她卷起,露出被折腾过的被褥床单,只瞧了一眼,十鸢就觉得面红耳赤,绣着牡丹样式的蜀锦被褥,柔软但也娇气,被磨得牡丹图案都看得不太清楚,十鸢忍不住地一点点蜷缩起双膝。
许是人蛊体质的原因,折腾许久后,她腰肢和双腿.间也只泛着些许酸疼,可以忽略不计。
房间的门被推开,十鸢下意识地装睡,但来不及了。
胥衍忱穿戴整齐,银白色衣袍衬得他人面如玉,一点也瞧不出昨晚上的孟浪,他眉眼清隽,也有点春风得意,端着膳食进来,也看见了某人的欲盖弥彰,膳食被放置在案桌上,他没催女子起床,只是走到床榻边问:
“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十鸢脸染上绯红,她不敢再装睡,很快坐起,闷声道:“不……”
外间婢女进来,伺候她洗漱,婢女羞得不敢仔细瞧她,十鸢看见了铜镜,才见到自己身上或深或浅的痕迹,她指尖忍不住地颤了一下。
许久不曾察觉到冷热的她,今日难得披上了鹤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仓促地吃过膳食,十鸢按住心底的情绪,终于恢复如常,婢女正在整理床榻,十鸢一眼都没敢回头看,她胡乱地找着话题:
“公子准备怎么处置胥岸曈?”
如今胥岸曈被俘,公子应该准备入主长安,十鸢想起长安城还有位小皇帝。
算起来,那位也是公子的亲子侄。
提起正事,十鸢总算忘记昨晚的旖旎,胥衍忱也只是停顿了一下,他轻微垂下眸眼,摇头道:“我还未曾想好。”
胥岸曈不是胥铭泽。
十鸢也没能给他什么提议。
和寻常夫妻不同的是,她第二日醒来时,不需要去给公婆敬茶,胥衍忱的生母在他中毒逃离长安那日葬身火海。
十鸢披了鹤氅数日,才褪了下来。
除夕这一日,梧州城是难得的热闹,战事结束,城内百姓也过了一个好年,街坊上到处都是商贩,行人拥挤,十鸢被胥衍忱牵着走在街坊中,她望着不远处的糖人和杂耍,恍然想起十年前,她也是这样被胥衍忱牵
入了衢州城。
她家和衢州城相隔甚远,远到她和娘的两条腿走了三日三爷也没有走到。
那时衢州城也在闹饥荒,但依旧繁华,十鸢仍然记得那时她初入衢州城时被震惊的情绪。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原来城内是这样的,和她印象中的截然不同,穿梭的人群,高高建起的阁楼,和湖景上的画舫,和她生活的地方好像是两个世界。
街坊喧闹,一个不注意,有个稚童撞在了她腿上,十鸢微不可察地一顿,她扶起了稚童,轻声道:
“慢一点。”
胥衍忱见她心不在焉的,不由得问:“在想什么?”
十鸢一点也不掩饰地说:
“在想公子。”
胥衍忱陡然失笑,这一条街终究是不长,二人很快走到了尽头。
十鸢扣紧了手中的纸条,在踏入城主府前,她不着痕迹地转头看了一眼,某个穿着白色衣裳的人懒散地倚靠在墙头,慢悠悠地和她对视。
十鸢眸色狠狠一沉。
她脚步一停,胥衍忱转头看向她,十鸢轻呼出一口气,她说:“公子先回去,十鸢有事要做。”
胥衍忱眉眼的情绪骤然寡淡,他也朝外看见,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没有拦住十鸢,替她拢了拢衣襟,低声道:
“我会在梧州城会休整一月,如果那时你还没有回来,我会让顾婉余去青山城寻你。”
十鸢牵住了他的手,她仰起白净的脸,视线一错不错地和他对视,外间万家灯火,而她和他告别:
“我会回来的。”
于此事上,她从不曾骗过胥衍忱。
相缠的双手松开,十鸢转身,几个闪身,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胥衍忱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找不到她。
不知何时,顾婉余出现在门口,她看见主子孤身一人,周围没有找到十鸢时,她心底陡然有了答案。
许久,胥衍忱垂眸,情绪淡淡地转身朝府中走去,外间的热闹渐渐传来,顾婉余忽然觉得这城主府内居然有些冷清。
十鸢踩在房顶上,她跟着眼前人,身轻如燕,几个跃身,和眼前人就越来越近。
很快,二人到了城外,密林中没有绿意,全是枯叶,许是将要见春,隐隐枝丫冒出来,终于,面前的人停了下来,十鸢也踩在树干上,树叶扑棱棱地往下掉。
十鸢冷眼看着眼前人:
“你什么时候到的梧州城?”
江见朷勾了勾唇,笑意渐渐染上眉眼,他说:“你和胥衍忱成亲那一日。”
他轻啧了一声,语气中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挑眉道:
“胥衍忱真是大方,凡是那日恭贺的百姓,都能上前讨杯酒水喝。”
寻常百姓不敢,江见朷却是上前讨要了一杯,说实话,酒水一般,他连一杯都没喝下去,还不如他在街头买的竹叶酒。
府中遍地的红色也挺碍眼。
他就说,红色不好看,果然如此。
她戴着红色盖头,半点也没有往日的谨慎和冷静,仿佛失去了双目一般坐在轿子中,连他从旁边经过也半点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