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咬了咬牙,连人带衣服跳进了浴缸里。
她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药水里,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这药水带着一股海洋的腥咸味, 还有一丝涩涩的苦味, 像木樨草, 又像泡了水的苦荷。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将脑袋从水底抬了起来, 吐出一口气。
白薇闭着眼睛, 找了个舒适的角度仰躺在浴缸里。她仔细地捋着这几日内发生的事情, 到底是哪个环节让她惹上了这些追踪粉?
粉末应该来自于清晨的那张通缉令, 只是她不明白到底是谁要悬赏通缉她。
这些日子她在追查那几个失踪的孩子, 与之利益冲突最大的莫过于摩罗夫人, 但她直觉, 通缉令与摩罗夫人无关。
大脑中的记忆快速往回拉, 突然定格在了一帧灰暗的图像。
酒吧,三叉戟。
蛛巷。
她为了带走利巴扎, 打断了一场赌博。
她慢慢地回忆着那天蛛巷里发生的一切。
酒精、大-麻、血、不怀好意的哄笑,以及那位头领森冷的目光。
看来,那位头领也不是人类。
不知过了多久,浴缸边的沙漏终于走到了底。
白薇湿哒哒地跨出浴缸。她侧耳听了听卧室里的动静,里头安静极了,没有走动的脚步声,也没有椅子摇晃的轻响,连书页翻动的声音也没有。
白薇犹豫了片刻,脱下被药水浸湿的衣服,打开了淋浴。
她快速地洗了个澡,把身上残留的药水洗去,接着套上诺兰留在架子上的衬裙和棉绒衫。
临出浴室前,她照了照镜子,确定自己除了一头湿发外并无不妥,这才拧开浴室的门把走了出去。
此时已是傍晚,卧室里静悄悄的。窗外的夕阳照了进来,将整个卧室笼在了一片橘色的暖光中。
这里是鸟居,没有多伦的风霜和雨雪,只有如春的四季与和煦的清风。
诺兰就在这片微暖的夕阳余晖里睡着了。
他坐在温莎椅里,膝盖上摊着一本牛皮封面的书。他右手边的书桌上有一杯红茶,大约已经凉了。
白薇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她停在了诺兰身前。
短短一天里,她思考了许多事。她想了如何才能找回那几个走失的孩子,想了如何与摩罗夫人对峙,想了怎么应对利巴扎坠楼的后续,想了为何有人对她悬赏通缉。
可她唯独没有想过如何回应诺兰。
今日碰面后,诺兰一句也未提昨夜的心意。
他的一言一行与昨夜之前并无不同,这令她不禁怀疑,那个令她失眠了一夜的心意是否是她幻听了。
这时,窗外有风吹来,翻动了一张书页。
白薇条件反射地压住了那页书角。
她不想打破这份难得的静谧。
风止住了,她松了一口气。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诺兰,这一看,正对上诺兰睁开的眼睛。
此刻她正俯着身,与诺兰的脸仅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她甚至能感觉到诺兰呼出的热气。
诺兰没有说话,就这么靠着温莎椅,低头向她看来。
“我……呃,”白薇被那安静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慌,“我想让你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追踪粉的味道。”
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
为什么要编出这种鬼话?!她应该冷静地把诺兰膝盖上的书拿起来,然后不失礼貌地说,我打算帮你把书收起来,吵醒你了么?
可是晚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没有关系,白薇自我安慰,她可以当刚刚说过的蠢话不存在,诺兰不会计较的。
她这样想着,准备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谁知诺兰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身前。
白薇没有半点防备,一个踉跄跌在了诺兰身上。
她惊惶地抬眸,眼里心虚与控诉夹杂,不免带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诺兰不为所动。
“不是要闻一闻吗?”他平静地说,“你离得太远了,我闻不到。”
他依旧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语气也如以往一般彬彬有礼。
在白薇看来,诺兰就没有不得体的时候。
哪怕在这个时候,他将她圈在怀里,低头抵上她的发顶,他的一举一动也不让她觉得丝毫冒犯。
反倒是白薇自己,胸腔里控制不住地小鹿乱撞。
不得不承认,诺兰宽阔的怀抱很舒服,带着干燥的阳光的味道,让白薇忍不住流连。
她感到诺兰在她的发顶嗅了嗅,又往她的脸颊上蹭了蹭。
像一只听话的小狗。
两人的距离从未这样近过。白薇眼睫颤了颤,便瞥见诺兰的眸子慢慢变深。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从来不会是乖巧可人的小狗。
“诺兰,”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身上还有追踪粉的味道吗?”
诺兰停顿了片刻:“没有了。”
“那么我可以起来了吗?”她问。
诺兰没有松开手。
“薇,”他说,“这不公平。”
白薇不解。
“你从来都是这样,随心所欲地靠近,然后不负责任地离开。”
这个控诉有些重。白薇瞪圆了眼。
但是她无法反驳。是她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是她在离开前偷了诺兰一记香吻,也是她,胆子比松鼠还小,一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
“是因为上一次离开的时候我亲了你一下吗?”她气鼓鼓地说,“如果你觉得吃亏了,你可以亲回来。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诺兰不认同地蹙起了眉头:“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应该怎么算?白薇瞪着他。
诺兰忽然扣住白薇的脖颈,吻上了她的唇。他熟练地撬开了她的齿,企图征服她的唇舌。
白薇惊诧极了。她一直以为诺兰是一块木头,于情感一事迟钝得要命,绝不会有这样主动的时候。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木头也是有脾气的。
她慢慢地沉沦在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曾经的那个梦。那个她与诺兰的春梦里,她诱着诺兰给了她一个吻。
那个吻与现在的这个吻像极了。
一吻结束,白薇不敢去看诺兰的眼睛。
她回应了那个吻,诺兰一定也感受到了。
不管她怎么嘴硬,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她喜欢诺兰。
诺兰没有揭穿她的心思。他抚着她的短发,低声道:“我们不会两清。”
“薇,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顾虑。”他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说给我听。”
白薇蜷在诺兰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她犹豫了片刻:“诺兰,你知道我的过去吗?”
“不知道。”诺兰回答,“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白薇自嘲道:“好问题。”
她无意识地揪着诺兰胸前的扣子:“我不知道我的过去,不知道这副身体里到底藏了什么古怪,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又怎么和你说呢?”
她说完了,空气里安静了一瞬。
半晌后,她听见诺兰轻轻地笑了。
“很巧呢。”诺兰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千面,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白薇惊讶地抬起了头。
诺兰的眸子平和又深邃,她能在那湾碧绿的浅溪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看,我们多般配。”诺兰循循善诱,“我们同样没有过去,同样不知未来,但我想,也许我们可以携手过好现在。”
多么诱人的提议。白薇觉得自己快要被说服了。
“我说过,我有漫长的生命可以等你的回复。”诺兰正色道,“我说了,便不会反悔。但是薇,你得知道,无论是多么漫长的生命,都是有尽头的。”
白薇的心脏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你不会让我等到那一天的,对吗?”
***
白薇离开鸟居时,夕阳收起了最后一丝余晖。
她一脚踏入真实的世界,迎接多伦的长夜与风雪。她下意识回头望去,目之所及是查令街上的匆匆行人,以及经久不化的厚厚积雪。但她知道,这片寒冷的夜色背后,有一片温暖的虚空,那里有人正目送着她。
只要这么一想,她的心脏便柔软了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推开了查令街58号的大门。门后,马戏团的成员们围坐在雕塑边,喝着酒甩着骰子下注。门廊后的姑娘们提着裙踞,叽叽喳喳地奔赴今夜松胡广场的表演盛会。门上悬挂着的马提灯晃啊晃,照到了院子里呆立着的雪孩子。
那个蓝眼的小娃娃一如无数个落雪的夜晚,安静地杵在雪地里,守着自己最后的愿望。
白薇忽地便释然了。
没有过去,看来也不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毕竟她拥有着满是烟火气的当下,而她也许,还会拥有更多的未来。
第048章 19
Chapter19. 约会
诺兰一直看着白薇走进查令街58号, 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搓了搓指尖的黑色粉末。粉末飘散到空气中,自发组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蝴蝶的四翼刻着鲜血淋淋的叉,上头虚浮的血滴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坠落下来。
粉末离开诺兰的指尖后, 指尖附近的皮肤瞬间变青, 继而变紫。眼见着马上要破皮腐烂,窗外的空气突然凝成一团混沌的气体, 呼啸着将诺兰的指尖包裹住。
气体蠕动着, 翻涌着,似乎正与指尖的毒气对抗。
沙漏落下第十粒沙子时,气团散开,诺兰的手指恢复如初。
“鸟居, 谢谢。”诺兰对着窗外道。
千年蜃像吞噬梦魇一样,吞掉了那团毒素,净化了诺兰的手指。
窗外的气流荡了荡, 算是回应了诺兰的道谢。
诺兰紧锁的眉头并没有因为手指复原而展开。毒粉来自某个小族群的蝴蝶, 这些黑蝶发出的通缉令不但能追踪揭下通缉令的人, 如果揭下通缉令的正好是被通缉的人,那么它还能准确地识别并毒死被通缉之人。
诺兰无法描述当他第一眼看到白薇沾染毒粉时自己的心情。
那是一种陌生的恐慌。在他漫长的生命里,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失去的寒意。
所幸那些有毒的蝶粉对白薇的特殊体质无用, 但即便如此, 这种恐慌非但没有减少, 反而愈演愈烈。
这就是为什么先知书给出了那样的提示吗?
圣诞夜还未到, 危险已冒了头。
诺兰屈指敲了敲窗棂。
“跟着这些粉末的味道。”他对鸟居说, “找到它的源头。”
窗外的景色陡然消失, 原本静谧安详的空气突然沸腾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 当窗外的一切安静下来,诺兰看见了华灯初上的松胡广场, 以及隐藏在这片繁华背后的蛛巷。
诺兰换上了一张其貌不扬的面孔,叼着根劣质的烟卷,勾着背走进了蛛巷。
夜刚开启,三叉戟酒吧已人满为患。
诺兰熟门熟路地走进了酒吧深处的赌场。他站定在赌桌外,深深吸了一口烟,冲人群吐出了一个烟圈。
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场子里的人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了上来,顺着脊背往上爬,最后网住整个后脑勺,麻痹了大脑的神经。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弄明白这威压从何而来。
但赌桌尽头的头领不可能分辨不出来。
人群中心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骰子。他站了起来,分开人群,往诺兰的方向走来。
诺兰将烟碾灭,丢在地上踩了踩。
他看向蛛巷的赌场头子,那只隐藏在人类中的黑斑蝶。
“裘德?”诺兰抬眼。
裘德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个瘦弱佝偻的男人。这个男人看上去是个被烟酒掏空了身体的老烟枪,但裘德知道,这绝对只是表象。
“有何贵干?”裘德面色不善。
“我看到了你的通缉令。”诺兰淡道,“你想要什么?”
裘德盯着诺兰半晌,突然桀桀地笑了起来。
“那个小妞很值钱吗?”他笑够了,说,“犯得着你们一个两个来我这里?”
诺兰眯了眯眼睛:“还有谁?”
裘德的目光玩味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诺兰也不恼,只不紧不慢道:“你想知道摩罗夫人来多伦是要做什么吗?”
裘德收起了一脸玩笑。
诺兰继续说:“我以为,你曾追随那只蓝蝶这么多年,应该想知道她的情况。看来是我想多了。”
“小丑。”裘德恶狠狠地说,“在你之前,有一个小丑装扮的黑魔法师来过我这里,让我撤掉通缉令。”
“他可比你有诚意得多,”裘德冷笑,“他至少带来了一麻袋黄金。”
“是么?”诺兰不以为意。他附上裘德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裘德的眼瞳骤然紧缩。
诺兰面无表情道:“现在你觉得,我的诚意比起那个小丑来怎么样?”
裘德脸色极差,转身回了赌桌,毫不客气地将诺兰一个人留在原地。
诺兰波澜不惊地弹了弹衣服上的烟灰,佝偻着腰走出了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