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考文特站短暂停留了几分钟。
又有一拨新的乘客拎着大包小包涌进了走道,一位穿着深灰色厚大衣的男人坐在了女郎对面空出的位置上。
男人坐定,扫了一眼对面座位上的女子:“北方来的?”
白薇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落在了对面的男人身上。他约莫三十五岁上下,方脸,下巴窄长,浅褐色的眼睛狭长而有神。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料子不错,只是大约穿得久了,边角磨损了些,他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块有格调的孔雀蓝石英表,但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沟壑纵横、骨节粗大,看上去不像养尊处优的样子。
白薇在终点站的前两站搭上了这趟火车。这一路并不长,但她已遭遇了各式各样的搭讪,眼前的这一个算不上出格。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笑了笑,不答反问:“左撇子?”
男人一愣,也笑了:“北方的姑娘都这样敏锐么?”
白薇笑容不变,这个人没有被她的反问带跑偏。
男人伸出右手:“霍尔,幸会。”
白薇望着对方悬停在虚空中的手,只得伸出右手与之短暂地握了握:“薇。”
“一个人?”霍尔问。
白薇点头。
“多伦最近不太平,尤其在国王十字街的地界。”霍尔抱着胳膊,掀起眼皮看向白薇。
“我听说国王十字街附近出现了一具女尸。”白薇淡道,“可是报纸说了,凶手已经被警署抓住了,那么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男人接着却问:“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这搭讪委实不太高明。
白薇挑眉:“在哪儿?”
霍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火车减了速,哐当哐当地开进了终点站。
国王十字火车站到了。
车厢内的旅客纷纷往火车门涌去,大包小包的行李将窄窄的过道挤得满满当当。
白薇提起放在身边的行李,挎上女式的小方包,准备随着人流下车。
对面的霍尔紧跟着她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人流往前挪动。
白薇下了火车,来到站台,身后已没有了霍尔的踪迹。她并不在意,只当是旅途中碰见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位过客。
站台上人来人往,白薇孤身一人陷在人潮里,就像一支孤立无援的小雏菊。
半个月前初到多伦的贝丝正是如此。
白薇随人流到了出站口,在国王十字街前停住了脚步。她尝试着将自己放在贝丝的位置上,初到陌生城市的年轻女子,在出站后会做些什么?
首先,她该找一个下榻处。
白薇左右看了看,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就这么杵在了国王十字街边。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狠狠撞了白薇一下。她一愣,很快发现挎包被偷,下意识就要擒住那不知好歹的小偷。好在理智快了一步,压住了她的动作。
如果贝丝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一定不会像她一样追上小偷把包找回来,而是——
“小偷!有小偷!”白薇焦急地四处张望,眼里沁出泪花来。
但是四周的行人只放慢了脚步,转头同情地看她一眼,并没有人挺身而出为她追回被扒走的挎包。
白薇面上无措又焦灼,心里却异常冷静。
这里鱼龙混杂,独身女子初到异乡,一出火车站大概早已被有心人盯上了。
贝丝的行李箱被丢弃在离尸体不远的垃圾场,但是现场没有发现她的女式挎包。有没有可能,那个女式挎包其实是被扒走的?
白薇立在街边思考的样子,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显得越发柔弱无助。
而白薇不知道的是,在她目之不及的地方,有个穿着驼色西装的英俊绅士正悄悄地注视着她。
年轻的男人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手腕上的袖扣,眼角的余光一刻也未离开那位黑发黑眼的年轻小姐。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在暗处盯着那位小姐。那男人身材高大,整个人裹在深灰色的大衣里,像一只蛰伏的警犬。
真是太遗憾了,这样完美的一个猎物,却有人和他抢。
可是如果就这样放弃,实在是不甘心呐。
忽然,那个黑发姑娘动了。她提着行李箱,沿着街道往下走。
眼看她停在了街尾的一家咖啡店前,绅士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是他的,总也跑不掉。
白薇站在咖啡店前,四面望了望。国王十字街施工已久,另一侧的街道不通路,只有这一侧能通车马,而这一侧只有这一家咖啡店看上去能歇歇脚。此刻的白薇不仅有些累,还有些渴。当初一路颠簸的贝丝应该更疲倦,更想找个地方喝口水吧。
这样想着,白薇就要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
谁知前方走来一人也停在了咖啡店门前,且惊喜地喊出了白薇的名字。
“薇?!竟然在这里碰见你!自从上次圣诞节后,怎么都不见你来松胡广场啦?”
白薇惊讶地转头,便见塞翁一身工装,背着大包小包笑呵呵地在她面前。
“塞翁?”白薇扬起嘴角,她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松胡广场的木偶师。
“你要进去喝咖啡吗?”塞翁翘起拇指点了点咖啡店,“这是我开的,我请你呀。”
白薇意外:“你还开了一家咖啡店?”
塞翁推开玻璃门,让白薇先进:“我在松胡广场表演木偶戏攒了一些钱,于是早两年把这个店盘下来,大部分时候是我弟弟在经营,我不忙的时候也来店里帮忙。”
“你想喝些什么?”塞翁把大包小包放在柜台后,“尝尝我的手艺,除了做木偶,我做咖啡也是一把好手嘞!”
白薇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计划已经被塞翁的意外出现打断,她索性放松下来,打量着这间咖啡店。
店里的布置很温馨,吧台上挂着贝壳形状的风铃,此刻正随风叮叮作响。吧台边还摆着一排书架,架子上放着各式各样有趣的小玩意儿。
白薇一眼就认出了架子上的木偶。
“这不就是你在松胡广场上表演的那两个小木偶吗?”她笑着指给塞翁看,“连名字都一样。”
安琪和芬,正是《五个小木偶找妈妈》里的角色,遗憾的是在塞翁表演的木偶剧里,安琪和芬没能活着走出冰原。
塞翁套上了围裙,正在吧台前忙活,闻言道:“架子上的这两个木偶不是我做的,是我弟弟雕的,手艺不赖吧?”
“看不出来,你们兄弟俩都是木偶师。”
塞翁停顿了片刻,说:“那倒也……”
这时,有人推开了玻璃门。
塞翁止住了话头。
白薇转过头,望向咖啡店的门口的男人。塞翁的这位弟弟和塞翁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他身材适中,比塞翁矮了一个头,五官看上去淡淡的,却温和、舒适,令人不禁心生好感。
男人走进咖啡店,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白薇身上。
他弯了弯眉眼,笑着向白薇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芬。”
第065章 06
Chapter06. 珍珠
热腾腾的咖啡端了上来,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请慢用。”塞翁笑眯眯地说。
白薇啜了一口咖啡,露出赞许的神色:“手艺不错。”
塞翁拉开白薇对面的椅子,单手搭着椅背, 坐了下来:“薇小姐这是刚刚旅游归来?”他看了看白薇放在椅子腿边的手提行李箱。
“啊, 出了一趟门。”
“真羡慕你,我可没机会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咣当——
玻璃摔碎的声音从吧台传来。
白薇和塞翁皆一愣, 转头看向吧台。
芬站在吧台后, 面容平静地看着窗边的两人。年轻的绅士换下了西装,套上了围裙,就像每一个咖啡馆里随处可见的应侍生。
“不小心摔碎了一个杯子,抱歉。”他说。
塞翁的神色凝滞了一秒, 说:“你小心一些。”
“我会注意。”芬淡淡地回答。
白薇的目光在兄弟俩间逡巡了片刻,接着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店里的生意应该不错吧?国王十字街上只这一家可以歇歇脚,喝一杯咖啡。”话是这样说, 但从白薇进店到现在, 店里始终只有她这一位客人, 意外地有些冷清。
塞翁回神:“这你得问芬,这家店大部分时候都是芬在打理, 他没向我抱怨生意不好, 所以我想这里的生意应该还不赖?”
白薇莞尔, 转头的刹那无意间撞上了芬的目光。他安静地站在吧台后, 一边擦着杯子, 一边盯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窥视被撞破, 年轻人腼腆地笑了笑, 垂下了目光。
并不令人反感。
“我前些日子在松胡广场扫雪的大部队里赚了些外快。”塞翁说, “听里头的人说今年开春,松胡广场的雪很干净, 他们没有像往年一样在雪堆里发现孩子的尸骨。”
“也不知道那些被遗弃在松胡广场的孩子是不是都被拉诺萝拉带回了家。”塞翁笑着看向白薇,“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捡了一个孩子,就在我的木偶戏帐篷前。”
白薇将目光从吧台收了回来:“是有这么回事。”
“后来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他啊,”白薇摩挲着温热的杯腹,“他的妈妈来接他回家了。”
塞翁惊讶地挑了挑眉:“真幸运。”
白薇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过我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塞翁叹了一口气,“直到摩罗夫人离开多伦,我也没能听上一场《蝴蝶夫人》。”
然而惆怅不过两秒,他又兴致勃勃地凑近白薇,压低嗓子道:“你听说了么,冯特大公和他的夫人都死了,死状相当可怖……”
塞翁很健谈,不知不觉和白薇一直聊到了日渐西斜。
“哎呀,这么晚了。”塞翁看了看窗外的夕阳,伸了个懒腰,“薇,能遇见你可真是太开心了。”
白薇不得不承认,与塞翁聊天确实是件愉悦的事。交谈中,她状似无意地提起了发生在国王十字街的那桩惨案,但塞翁对这个案子的了解似乎仅止于报纸上的只言片语。她又转头问了问芬,他的回答也一样。
“我该走了。”白薇站了起来,“谢谢你的款待。”
塞翁也站起身,笑呵呵地说:“欢迎常来。”
“请问盥洗室在哪里?”白薇问。
塞翁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出门左拐,走廊的尽头就是。”
白薇道了谢,按着塞翁指的方向走去。
咖啡店后头有一个小后院,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圃,光秃秃的土地上冒了几棵小草的新苗。白薇沿着走廊往左侧走,很快找到了盥洗室。
这里的盥洗室很小,和私人家用的盥洗室一般无二,白薇想起塞翁说过,他和弟弟就住在咖啡店楼上。白薇对着镜子整理了仪容,正准备推开门走出去,冷不丁有什么东西打到了她的太阳穴。
那东西从白薇的头上弹开,骨碌碌地滚了一圈,最后滚到了她的脚边。
白薇蹲下身,将那个东西捡了起来。
那是一颗珍珠,约莫半个小拇指盖大小,在白薇指尖闪着润泽的光。
这里为什么会有珍珠?
白薇顺着珍珠飞来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盥洗室内唯一的窗子上。
珍珠是从窗外打进来的。
白薇走到窗子下,踮起脚向窗外望去。窗外还有一个院子。露天的院子里摆满了奇形怪状的雕塑。离白薇最近的是一个半人高的猫脸蛇身像,蛇身盘了起来,一张圆圆的猫脸顶替了原本蛇头的位置,缩颈垂头,耷眉闭眼。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无从得知到底是谁恶作剧将珍珠打进了盥洗室。
白薇想了想,将手中的珍珠往院子里抛去。
小小一颗珠子,很快滚没了影。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穿堂风正呜呜作响。
就在白薇准备放弃时,有什么东西再次打了过来,正中她的眉心。
她低头一看,又是那颗珍珠。
傍晚的天色已有些暗了,暗沉沉的天光给满院子的雕塑打下了明灭不定的阴影,满院子的飞鸟走兽似乎在某一瞬间有了生命。
白薇攥着珍珠,脊背下意识紧绷。
这个地方有些不太对劲。
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
正在这时,满院子的雕塑突然齐齐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瞪向窗子后的白薇。
白薇吓得倒退两步,这一退,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她猛一回头,看到了塞翁。
塞翁一脸无辜地站在她身后:“我看你进去了很久,有些担心,所以进来看看。”
“你还好吗?”塞翁垂下头,看见了白薇煞白的脸色,“怎么了?”
白薇迅速收拾好情绪:“噢,没事,我刚刚把发卡弄掉了,找了好半天才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