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不安在她的心头滋生:也许她的地藏骨已经流落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你的骨头没有留下来。”诺兰洞悉了她的忧虑,“那场大火有些不寻常,连我也没有办法穿过火焰抵达地下室。火熄灭后,我亲自去了一趟地下室,那里确实烧得什么也不剩了。”
诺兰回忆起那场大火:“当初我看不明白那场火有何古怪,现在想来,那火倒与涅槃火很相似。”
涅槃火三个字像一粒小石子,搅乱了白薇的心湖。
“我想,”她思忖着该怎么和诺兰说这件事,“幻境里的那个人……翊,也许是我的父亲。”她见到了1673年的翊,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还未出生。
诺兰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所以我想,当年那场大火应该就是涅槃火。”顿了顿,他又补充:“是你催生的涅槃火。”
“我没有!”白薇瞪圆了眼,那个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涅槃火。
诺兰轻轻地笑了起来,低下头吻她的额头:“我知道。我说的是,那是你无意间催生的涅槃火。”
“瓦多佛小姐死亡后的第七天,身体里的涅槃火出于自我保护,自动起火烧毁了尸骨。”
白薇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么看来,涅槃火能焚毁地藏骨?”
诺兰摇头:“应该不能。”他想起了幻境中翊和莱昂的对话。翊曾说过,涅槃火烧不掉那些“骨头”。涅槃火尚且无法焚毁地藏骨的仿制品,那么又怎么能烧毁真正的地藏骨?
“但你的涅槃火可以。”诺兰摩挲着白薇的鬓角,“你的身上兼有地藏和火凤的血脉,你的涅槃火应当是不一样的。”
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测,诺兰又说:“还记得当初那个烧死在教堂的老牧师么?”
白薇点头。怎么不记得,因为这个牧师,她和诺兰还起了不愉快。
“我想,他应该受了莲夫人的嘱托,若日后瓦多佛小姐不幸意外身亡,他则帮忙处理瓦多佛小姐的尸骨。”诺兰说。所以当年那位老牧师才会在地下室外偷听壁角,大概是为了防止他们对瓦多佛小姐的尸体做些什么。
“但牧师怎么也想不到,尸体自己燃烧了起来,而他也因此丧命。”诺兰曾笃定当年那场大火的罪魁祸首是牧师,却未料真正的纵火者是已经死去了的瓦多佛小姐。他以为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然而真相恰恰是他排除掉的那个“不可能”。
白薇恍然,恐怕莲夫人生前也无法预见这样的意外。
诺兰抚了抚白薇的发:“莱昂去到圣玛丽恩教堂的目的应该与那位老牧师一样。”在地下室里,他试过莱昂,他可以肯定莱昂取地藏骨绝不是为了私利。
“我倾向于认为,莱昂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但个中缘由只有他能给你答案。”
诺兰说完了,留下时间给白薇慢慢消化。怀中的女孩慢慢将自己蜷成了一个小小的球,安静地躺在他的胸口。
“睡吧。”他揽住她,让她在怀里躺得更舒适一些。
夜已深,床边的蜡烛悠悠地灭了。
此刻就该沉入梦乡,把所有的疑惑和未知交给明天。
***
天将吐露晨曦,圣玛丽恩教堂静静地矗立在黑夜与白天相交的光影中。
教堂外的枝叶晃了晃,路易从草丛中走了出来。
这是第五天。
距离诺兰等人进入教堂已过去了五天,路易也在这里蛰伏了整整五天。然而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从教堂里出来。这五天中,他只见过一头浑身着了火的冰原狼从教堂内跑出。
教堂只有这一个出口,难道诺兰还在地下室里?
路易自认为有足够的耐心,但眼下他不免产生了动摇:或许诺兰已经离开?
为了不被诺兰发现,他收回了教堂中所有的“眼睛”,要想知道地下室发生了什么,他只得亲自前去查看。
教堂中静悄悄的,地下室没有半点人声。
路易穿过倒塌的柱子,压着步子走了进去。果然不出他所料,地下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诺兰他们是怎么离开的?
路易在地下室中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突然,他感觉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只见左脚的靴子踩在了一小块碎屑上。他蹲下身,捻起碎屑。那是个碎掉的彩色铝块,很寻常的材质,许多贵族小孩的玩具就用的这个材料。
他看不出所以然来,悻悻地将碎屑拍掉。
路易正要站起来,忽然发现倒塌的杂物堆中沾着个白色的纸片,于是顺手要将纸片取下。谁知就在他即将碰触到纸片的刹那,无风的地下室卷起了一阵气流。
路易瞳孔一缩,迅速收手。
白色的纸片立了起来,迎风便长,瞬间鼓胀成了路易的两倍。细看之下,纸片竟有手有脚,是个剪裁精致的纸片人。
路易不知这东西什么来路,当即飞速后退。他退至十步开外,正待观望,却见纸片人如泄了气般缩小,乘着气流嗖地从走道蹿了出去,眨眼间逃之夭夭。
这不要脸的障眼法令路易叹为观止,但再追已是不可能了。
路易在心里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一番探查下来,他一无所获。他深知这地下室已不可久留,只得趁着天光来临前匆匆离去。
携带着“眼睛”的蝙蝠与鸟雀扑棱棱飞散。
圣玛丽恩教堂再度陷入了沉寂。
第082章 23
Chapter23. 承担
霍尔没有让芬等太久。
“今天晚上可以见塞翁, 地牢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霍尔对白薇说,“不过我只能带一个人,你自己想办法进地牢。”
白薇挑眉, 这是什么意思, 还开始讨价还价了?
“我知道你有的是办法。”霍尔笑了起来,若有所指地说, “比如那天晚上你去地牢见莱昂, 可不就畅通无阻。”
白薇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看来初探地牢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了她的白猫之身。他倒沉得住气,直到现在才挑明。
“行啊。”白薇呵呵笑了两声, “你安排,听你的。”
当夜,诺兰将芬唤醒, 由霍尔带着去往了摄岚街警署的地牢。白薇则化为一只小猫, 在约定的时间潜入地牢。
她已来过地牢, 于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地板下的暗门。地牢之下的空间与她上次造访时并没有什么区别,经过刑房时, 她又看到了那个没有眼睛的男人。这么多天过去, 他依然被绑在绞架上。
白薇不欲停留, 却听那男人突然开了口。
“啊, 又见面了。”他的语气欢快而熟稔, 仿佛正面对着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小猫儿脚步一顿, 不确定他是否在和她说话。
正犹豫间, 男人又道:“不如再给我一瓢水吧。”
白薇心下一震:他能“看”见她!他分明失去了眼睛, 却能感知到周遭的一切。
她压下心底的惊疑,倏而变回人身, 如上次那般走到刑房的水缸前舀了一大瓢水,送到了男人嘴边。
“多谢。”他说。
白薇站在他身侧,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将那瓢算不上干净的水咽了下去。她忍不住问:“先生,你犯了什么罪?”他看上去不像普通人类,却为何身陷在这小小的牢房?
男人咽下了口中的水,淡道:“我杀了人。”
“很多人。”
白薇一怔,竟不知作何反应。
“怕了?”男人笑了起来,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将水瓢中的最后一滴水饮尽,抬起下巴指了指前方的甬道:“你要去见那个替人顶罪的可怜虫吧,他和他的朋友应该等急了。”
“谢谢你的水。”男人最后说。
***
白薇赶到塞翁的牢房时,霍尔和芬已等在了那里。
“你可算来了。”霍尔满脸无奈,“你不来,他说什么也不进去。”
芬看上去更苍白了,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他对上了白薇的目光:“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白薇顿了顿,点头道:“我记得,你放心。”
霍尔不知二人打的什么哑谜,但没有多问,只利落地打开了铁门。
白薇紧跟着芬跨进地牢。霍尔在他们身后锁上铁门,站在门外注意着房间内的动静。
牢房里光线昏暗,塞翁垂着头靠在石壁上,见铁门打开,身体下意识有了反应。
他抬头看到芬和白薇时,明显一怔。
芬走到塞翁面前,蹲了下来,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遍。此刻的塞翁看上去狼狈极了。他的脸上蹭满泥灰,下巴生出了胡茬,头发打结在一起,身上的衣服在地板上磨得发毛,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所幸,他是活的,完整的。
芬单手钳住塞翁的下颌,拇指用力擦掉他脸上的脏污。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芬的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这样糟蹋自己的?”
塞翁目不转睛地看着芬:“你为什么来这里?”
芬冷冷地说:“你又为什么胡乱应下罪名?”
塞翁的喉咙有些干涩:“因为做错了事情,必须承担后果。”
“是你做错了吗?”芬的声音依旧冰冷。
塞翁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过了半晌才答:“对,我错了。从一开始我就应当制止,可是我太懦弱,今天这样的局面有我的一份责任,那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在煎熬!”
“我……”塞翁咬了咬牙,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是人类,寿命横竖就只有那么短短数十年,你……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谢谢你将我带回家,如果没有你,早在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就已经冻死在了松胡广场。很抱歉这么多年,我总惹你不高兴,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你……”塞翁努力想着,还有什么需要交代,再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芬终于开了口:“说完了?”
塞翁忐忑地看着他。
“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芬缓缓地说,“如果真的有人需要承担后果,不该是你。”
“上千年的寿命不算长,数十年的寿命也不算短,没有哪个更应该被放弃。”
芬扶着塞翁的脖子,轻轻摩挲:“我知道你总想着离开。往后的日子,你大可去看你想看的世界,去结交你想认识的朋友,不会有人再拘着你。”
这些话似乎用尽了芬所有的力气,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塞翁紧张地扶住芬:“你没事吧,你……”
芬咳得脱力,突然整个人昏倒在了塞翁的肩膀上。塞翁一时没有撑住,两人都摔倒在了地上。
白薇见状连忙上前:“芬?!”
地牢外的霍尔迅速打开铁门,大步冲进房间,将人事不省的芬扛了起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霍尔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塞翁。年轻的木偶师似乎受到了惊吓,跌坐在地上,垂着脑袋,失去了言语。
白薇点头:“走吧。”
地牢的铁门再度合上,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当一切恢复寂静,地上的塞翁才慢慢恢复了神智。他用手掌撑着地,往后挪动了几步,将整个背靠在墙壁上。他望着昏暗的虚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
芬回到查令街58号后依旧处于昏迷之中。
诺兰来看了他几次,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还能醒来。”
霍尔皱着眉头看着床上的芬。国王十字火车站分尸案的凶手已时日无多,虽未将他缉拿归案,但他以另一种方式偿还了他的罪孽。只不过当下关在牢里的那个替罪羊,有些不太好办。
半晌后,霍尔斟酌道:“虽然我知道塞翁不是真凶,但他交待的作案手法和细节与我们掌握的情况正吻合,醒来的姑娘也指认塞翁就是凶手。物证人证俱在,要想给塞翁脱罪,很难办。”说罢,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霍尔还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塞翁的事情与白薇又有什么关系呢?莱昂已洗刷了冤屈,黄金谷马戏团正重新振作,反而是他这个害得莱昂身陷牢狱的警探该说句抱歉。
越想越觉得惭愧,霍尔不再多言,匆匆离去。
霍尔走了,客房静了下来。
白薇坐在椅子上,看着芬的容颜,轻轻叹了一口气。
“塞翁……”白薇欲言又止。
诺兰揽住她的肩膀:“那是他的选择。”
***
这一夜很快到了尽头,天边吐了鱼肚白。
一夜奔波后的白薇却了无睡意,心中有个疑惑压了许久,她迫切地需要答案。
查令街58号静悄悄的,白薇再次来到了这幢大房子的最深处。
天将明未明,镂空的雕花侧壁透着熹微的晨光。旋转楼梯尽头的大门虚掩着,她却不知该不该推开。
不过须臾,门内传来了莱昂的声音。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莱昂仿佛早已料到了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