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已有客人入了座。
今夜的客人大多是麦昆的亲族,衣着举止皆是奎尔沃人的做派。白薇随着马戏团众人坐在了靠后的桌子边。她向前张望,见主座的位子尚空着,于是她往人群中搜寻起来,终于在门边找到了晚宴的主人。
麦昆今夜依旧穿着开襟镶金边的长袍,他微侧着头和一位客人寒暄。
白薇收回目光,起身穿过人群,往后舞台后方走去。舞台后,塞翁已在准备接下来的木偶戏。
“薇,过来帮忙。”安格鲁正在调试道具,“这条线需要再紧一些吗?”
塞翁摇摇头:“不用,足够了。”
白薇接过安格鲁手中的牵引绳,目光往幕布的缝隙望向台前。这里果然是距离主座最近的地方。
塞翁扭头对白薇说:“你来得正好,一会儿开了幕,有几句旁白你来念。”
“这次演的什么故事?”白薇好奇。
塞翁笑了笑:“多伦城的老故事。”
白薇明白了,今夜的主角是那位老太太。老太太已数十年未回多伦,能引起她共鸣的也只有多伦旧事了。
塞翁显然为这次演出作了精心的准备,他让安格鲁缝制了多伦的老建筑和旧景观,甚至做了个惟妙惟肖的彩虹巷。白薇捏起一幢袖珍的砖瓦房端详起来,小房子精致极了,连每个房间都做得有模有样。她认出了其中一个房间,如果她没记错,这是芳汀·特纳少女时期的闺房。
客人已基本入了席,麦昆离开了大厅。
又过了一刻钟,麦昆扶着一位老妇人再度回到了大厅。老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行动间不太方便。麦昆耐心地领着她坐上了主座,并主动为她布菜。
白薇目光一顿,这位就是芳汀·特纳了。
芳汀的精神状况看上去并不太好,她对外界的反应很迟钝,岁月夺走了她的青春,也偷走了她的健康。她身上穿的不是奎尔沃的服饰,而是老式的多伦礼服,她执起刀叉的姿势依旧保留着老派多伦人的习惯。
有些东西躲过了岁月的洗礼,深深地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开场的是姑娘们的舞蹈。欢快的乐音和俏皮的舞步令大厅里的气氛活跃了起来,客人们彻底放松了下来,大口喝着美酒,尽情享用美食。
舞步行至激烈处,台下的宾客们纷纷往台上抛着金币。
金币如雨点般落下。
奎尔沃人一向出手阔绰。
白薇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芳汀身上。老人喝了一口羊奶,又缓慢地嚼了几口肉糜,接着便聚精会神地切着盘子里的胡萝卜。
台上的舞蹈与宾客间的狂欢似乎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好似没有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多伦,在她眼里这就是一顿寻常的晚餐,只是有些吵闹罢了。
白薇不由蹙眉,这样的芳汀还记得过去的事情么,她能否提供有用的线索?
一曲终了,姑娘们退了场。不一会儿,木偶戏的幕布放了下来。
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塞翁习惯性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接着放下了第一个道具。百年前的多伦城随着他的动作在舞台上有条不紊地搭建了起来。
宾客席间传来低低的惊叹声。
老城搭建好了,那么故事也该开场了。
塞翁操纵者牵引线,放下了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木偶。
这是一个小巷女孩的故事,从情窦初开到两情相悦,历尽艰难险阻才得以相守。故事的脉络实在有些俗套,但宾客们却很喜欢,有女客人已感动得落下泪来。
白薇一边念着旁白,一边留意芳汀的动静。
老人依然在和盘子里的胡萝卜作斗争,并没有将这婉转曲折的爱情故事听入耳中。
下一幕,小木偶将与亲朋告别,与爱人一道远赴他乡。
白薇念着木偶同伴的名字,忽而福至心灵,将其中的一个名字偷偷地换了。
“亲爱的布鲁斯,你别难过,我会回来看你的。”
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台词,名叫“布鲁斯”的木偶也不过是个边缘的小配角,但白薇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
那是刀叉掉落在盘子里的轻响。
白薇眼角的余光再度瞥向了主座上的芳汀。老人终于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眼里有一瞬的困惑。
“布鲁斯……”
麦昆偏过头:“奶奶,你说什么?”
老人喃喃:“布鲁斯,还在吗?”
“布鲁斯是谁?”麦昆微微皱眉。
老人又说了几句,他却一句也听不明白了。
芳汀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木偶戏落幕。她全然忘了盘子里的胡萝卜。
木偶戏后是个杂技表演,舞台再度热热闹闹起来。
白薇留在后台收拾道具,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芳汀还记得一些过去的事情。或许她可以请求麦昆先生,让她单独见一见那位老太太。
她正暗自筹划着,冷不丁见大厅的入口走进了一个人。那人穿着极近奢华的奎尔沃长袍,老神在在地走到了宾客席间,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他看上去对这里熟悉极了,甚至偏过头与邻座的客人低声寒暄了几句。但白薇知道,这不过是千面惯用的把戏。
诺兰在位子上坐定,目光逡巡一圈,很快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他对着幕布后的少女微微一笑,状似不经意地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白薇一愣。
那是一个小巧的金色铃铛。
第096章 10
Chapter10. 黑雾
白薇眼皮一跳, 诺兰竟把彩虹巷中的铃铛带了出来,不仅如此,还带到了这个晚宴上。她下意识看向主座上的麦昆和芳汀, 一时摸不清诺兰打算做些什么。
宴会已过半, 舞台上的表演仍在继续。
席间的氛围松散起来。一些宾客离了席,在侍从的带领下参观这座豪华的宅邸, 还有些客人去了大厅东侧的露台, 一边倚着栏杆欣赏苔姆仕河的夜景,一边拿着酒杯与同伴聊天。
河畔的晚风徐徐拂面,空气中浮动着红酒的芬芳,低低的笑语与舞台上欢快的乐音交织在一起, 越发显得夜色醉人。
白薇却悬着一颗心,时刻注意着主座上的动静。
芳汀用完了餐,似乎有些累了, 麦昆要带她回房间。可老太太不愿离席, 为此还与麦昆起了小小的争执。麦昆看上去无奈极了, 但仍坐了下来,陪在祖母身边。
然而芳汀到底上了年纪, 只一会儿便不受控制地阖上眼, 打起了瞌睡。麦昆无声地示意侍从撤下老太太的餐巾, 自己则弯下腰抱起她, 轻手轻脚地退了席。
见芳汀离开大厅, 白薇悬着的心缓和了下来, 于是她转头搜寻诺兰的身影, 然而他的座位早已空空如也, 人不知去了哪里。
白薇思忖半晌,向安格鲁告了假, 转身往席间走去。
席间人头攒动,白薇穿梭在三两结伴的宾客群中。几个奎尔沃绅士接连向她举杯,眼中毫不遮掩地透露出对她的兴趣。白薇状似腼腆地笑了笑,礼貌地推拒掉送到面前的酒杯。
有个别难缠的,不肯罢休,跟上她的步伐,耐心地问:“小姐是在找人么,这里的人我熟,也许能帮上忙。”
奎尔沃人一向热情奔放,白薇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一边往露台方向走,还没走出几步,冷不丁撞上一个胸膛。那人迅速挪开手中的酒杯,但杯子中的酒液还是洒了出来。
“抱……”白薇还来不及道歉,便被人握住手腕。
“小姐是在找我么?”
白薇一愣,抬头便撞进一双清冷带笑的碧眸。
诺兰微阖着眼,握住她的手送到嘴边印下一吻,形容姿态颇有些慵懒。
他似乎喝醉了。
跟上来的奎尔沃男人见到诺兰后略一迟疑,继而讪笑两声:“原来小姐要找的是伯格兰先生,既然找到了,那我就不打扰了。”
白薇见那奎尔沃人终于离开,这才转头看向诺兰:“伯格兰是什么人?”
诺兰的手已挪到了她的纤腰,闻言低声道:“麦昆家族的一个纨绔。”
白薇挑眉,这么说来,他此番扮演的是个纨绔。
“他本尊人呢?”她又问。
“大概还在蛛巷的某个温柔乡中。”
顿了顿,又补充:“他的口味有些特别。”
白薇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选面孔都这么荤素不忌么?”
诺兰凑近她的耳朵:“借这张脸,办事方便些。”
“你今晚想要做什么?”白薇终于将憋了一晚上的疑惑问出了口。
诺兰说:“等人。”
“等谁?”白薇讶然。
诺兰拍了拍上衣的口袋:“彩虹幽灵。”
“它躲得那么严实,不下一剂猛药,它怎么肯出来?”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露台,夜风拂面,吹散了大厅内的燥热。
“你确定?”白薇背倚着栏杆,目露怀疑,“就靠这个小铃铛?”
诺兰双手撑住栏杆,将她锁在怀里:“再等一会。”
话音刚落,上衣口袋中的铃铛突然震动起来,发出了清脆的铃音,仿佛在告诉什么人它的位置。下一秒,大厅内响起了无数铃音,隐隐带着童谣般的旋律。
诺兰直起身,笑看着白薇:“这不就来了。”
铃音大盛,甚至盖过了舞台上的乐音。宾客们纷纷侧目,以为这是马戏团准备的新奇玩意儿。
舞台边,安格鲁变了脸色:“这什么?谁干的?”
乐师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铃音的来路。
就在这时,整栋楼晃了晃,地面簌簌震动起来,好似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爬行。
须臾,黑色的雾体从地板钻了上来,向四面延伸。
宾客们这才意识到不对,躲着黑雾逃散开。
白薇被地板震得一晃,扶住诺兰的手臂:“这是什么?”
“亡灵。”诺兰注视着变幻的黑雾,“更确切的说,是藏在彩虹巷中的魂体。它们大多死后不愿离开,盘桓在原地,久而久之变成了这样。”
无数个魂体凝聚在一起,形成了更浓重的黑雾,张牙舞爪地寻找铃铛的位置。但诺兰已封住了口袋中的铃铛,隔绝了黑雾的感应。
白薇愕然,为什么那条巷子里藏着这么多不愿消散的亡灵?
巷子里发生过什么?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尖叫,一位夫人跌坐在地,她的身上爬着一只小木偶。
木偶失去了牵引线的控制,依然锲而不舍地往上爬,一把揪住夫人手腕上的铃铛手链。
白薇一惊,黑雾附上了木偶。
它既然能附上木偶,那么也可能附上别的东西。
安格鲁已气得发疯:“怎么回事?!”马戏团里的木偶失去控制,若处理不当,毁掉的是黄金谷马戏团的招牌。
塞翁茫然地站在原地,他虽是木偶师,但也只是一个人类,自然不可能看出其中关窍。
后台又传来一声惊呼,莉莉安指着道具箱:“它们都活了!”
道具盒里的木偶、毛绒狮子、胡桃士兵全都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安格鲁亲手缝制的多伦城小火车呜呜地从铁轨开到了大厅中央,一连绊倒了好几个宾客。
场面一片混乱,配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铃音童谣,莫名有些滑稽。
白薇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倒地的宾客爬起来后,瞳孔失去了焦距——黑雾附上了人身。
失去自我意识的宾客在黑雾的驱使下互相撕扯起来,完全没有仪态体面可言,其中一个奎尔沃商人竟操起烛台往另一个年轻人身上刺去,一下见了血。
黑雾越来越浓,大厅里失控的宾客也越来越多。
白薇欲阻止,但不敢放开手脚,毕竟黑雾附上的是活生生的人类。
她正犹豫,突然迎面扑来一团黑雾,瞬间撞进了她的脑袋。
白薇晃了晃脑袋,还好,意识还在。但她还没来得庆幸,她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打向了身旁的诺兰。
诺兰反应极快,立刻握住了她作乱的双手。
“薇?”他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
白薇双手被制,于是仰起脑袋,竟要用头当武器撞向诺兰。她心内大骇,连忙凝神静气,与体内的黑雾争夺主权,但撞出去的头收不回来了,只得偏过角度,避开他的要害,拿柔软的唇撞上了他的脸颊。
突如其来的恶狠狠的吻令诺兰一愣。
他回过味来,低头看向她:“能控制得住吗?”语气里满是关切,但扣住她双手的力道却分毫未减。
白薇瞪圆了眼,可是喉咙里说不出话,只得以眼神示意诺兰,让他把这团黑雾赶出去。
未料诺兰却道:“趁此机会练一练吧,总不好以后都被别的东西附上身。”说罢双腿压住她的反抗,单手扣住她的双手,将她整个人压在了栏杆上。
另一只得了闲的手轻佻地抚着她的颈项,一路蜿蜒往下,把奎尔沃浪子的纨绔形象演了个入木三分。
白薇胸口起伏,眼里郁卒得要喷出火来。
身体里也确实有一团火随着她的意识缓缓燃烧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在体内催生火焰,她分不清这是涅槃火还是地藏血,但她能够感受到,体内的黑雾越缩越小,发出被灼伤的尖细叫声。
她没能将黑雾赶出身体。
它瞬间被灼化,一点痕迹也不剩。
当诺兰吻上她的胸口时,白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好了,”她微微喘着气,“你起来。”
诺兰抬起头,对上她黝黑的眸子:“这么快。”语气里颇有几分遗憾。
他放开对她的桎梏,松松地揽住她的腰:“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一边说着,一边拿嘴唇蹭了蹭她的眉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