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起狸猫,探头往下方看了看,“是有点高,但下面是树林,狸猫身姿灵活,应该摔不死,我本想把你变成鸟的,但你不听劝啊,变成鸟肯定得飞回来。”
暮霜喵呜喵呜叫个不停,爪子拼命抓扯车窗,不想被丢下去,桑莲手背上被挠出好几条血印子,终于扼住她挣扎的四肢,一个用力将她丢出窗外,对她挥了挥手。
“小娘子,好好活着,找个好郎君嫁了吧,别再不自量力地跑来送死了,你以后会感谢我的。”
暮霜从半空直坠下去,四爪乱舞,“喵嗷——”我感谢你祖宗十八代!
桑莲“嘶”一声按住耳朵,莫名觉得她骂得很难听。
他大人不记小猫过,微笑着看那小狸猫掉进下方浓密的树冠里,心满意足地缩回车厢,惜命地趴到座椅下。
很好,今天的桑莲大人,又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医仙。
小黑蛇解决完袭来的冰剑,返回车内,就只看到趴在车厢底部的桑莲。
它飞快地在车厢内窜了数个来回,把所有角落都检查了个遍,就连翻倒的香炉,它都埋头进炉灰里面一通乱找。
还是没能找到暮霜。
小黑蛇出离愤怒,从香灰里扬起头来,身形猛地膨胀开,散做一团似雾非雾的蛇影,只有额心的护心鳞依然是凝实的一片。
蛇影朝着桑莲张嘴嘶吼,尖牙威胁地抵在他的脖颈上。
桑莲初初见到它,先是一喜,激动地叫道:“重烛,快快快保护好我。”
随后才察觉到蛇影对他的强烈威胁,他余光小心翼翼地瞥着抵在脖子上的毒牙,一动也不敢动,结结巴巴道,“哎哟,你看清楚点,这是我的脖子!”
见它的毒牙又往脖子上压来几寸,桑莲才知它是故意,忙求饶道:“哎哎哎,这是做什么啊,有话好商量嘛……”
蛇影面目狰狞,翘起尾巴,愤怒地拍了拍暮霜先前坐过的地方。
在生命的威胁下,桑莲脑筋转得飞快,立即明白过来,“啊?你想找先前那个小娘子?她、她逃了,下面、下面林子里……”
蛇影倏地一敛,从车窗飞跃而下,没有丝毫犹豫。
桑莲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脖子,小声地谴责道:“这个家伙还是这么小心眼,人逃都逃了,竟然还要追上去斩尽杀绝,实在可怕得很。”
只愿小娘子吉人天相,自求多福吧。
……
且说另一边。
锦施暗箭伤人不成,被一名突兀出现的神秘人所救,被拢入宽大的袖袍中,过了许久,才重新被人放开。
她现下所处之地,早也不在那片竹林里,甚至也不在离燕谷中,入目所见是一片雾蒙蒙的山林。
“仙子,又见面了。”身后有人说道,话音温和,听着耳熟。
锦施转过身来,看清那人模样,惊讶道:“春辰神君,您怎么会在……”人间。
这下完蛋了,她私下凡间,还被上神亲手逮着,就算有卯日星君替她求情,怕是也难以过关。
锦施登时心慌意乱,膝盖一软,俯身跪拜道:“神君在上,小、小仙只是思家心切,想回唤日岭看看爹娘,今日只是路过那里……”
春辰因她这个荒谬的借口不禁失笑,“只是路过,为何还要引弓搭箭,暗中伤人?”
锦施:“……”她绞尽脑汁,试图辩解,“小仙见那山谷之中魔气冲天,实在不忍见魔修屠戮苍生,才欲要出手阻拦一番。”
“是么?”春辰淡声道,语气中听不出责备与否,只陈述了一遍天庭规定,“仙子莫不是忘了,天条中有定,凡上界仙神,不可随意干预下界之事?”
就连那位小雀仙下界来,都需要司命星君细观满天星辰,小心编撰命牒,再借助一名凡间女子的身份才行。
锦施闻言,越发紧张不安,“小仙救人心切,一时情急,实在没想那么多,恳请上神饶恕我这一回,小仙定当立即折返天庭,以后绝不会再犯。”
眼前衣摆拂动,春辰向她走来两步,和煦的神威从他身上缓缓淌出,分明如春风拂面,却带给人沉重的压迫之力,他道:“锦施仙子还不肯对本君说实话么?”
锦施紧攥裙摆,终究是抵挡不过上神之威,将自己私下凡尘的前因后果,如实吐出。
她本以为会受到春辰神君的严厉斥责,却没想伏在地上等了许久后,那位神君却叹息一声,俯身将她扶了起来。
春辰道:“你知道这是何地么?”
锦施转头看了看四周,山间浓雾将树林遮蔽得影影绰绰,饶是现下正值午时,日光也难以穿透迷雾,使得周围景致颇为昏昧。
她满是疑惑地摇了摇头,“小仙不知。”
春辰也未拐弯抹角,很快便揭晓答案,说道:“此地名为雾隐山。”
五百年过去,雾隐山下的小村子早已破败得无人居住,这座山原本便常年云雾笼罩,后又被那魔道尊主设下结界屏障,山中便越发杳无人迹。
“雾隐山?”锦施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这名字有几分耳熟,细细一想才骤然想起是在何处听过。
是那只熊蜂!她曾在熊蜂嘴里听到过这个地名,且它还提及过不止一次,因为这是暮霜和小魔修见面定情的地方。
春辰感慨道:“本君救下你后,本是随意择了一个方向,没想到却到了此地,可见冥冥之中,机缘天定,这兴许的确本该是你的机缘造化。”
锦施蓦然仰头,因他这么一句认可的话语,压抑在心底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不甘尽数从眼底爆发出来,委屈啜泣,“能得神君此言,小仙感激不尽。只是本应是我的又如何?事到如今,我早已是被人鸠占鹊巢,踢出局外,即便想要挽回也无能为力,还险些两次因此丧命。”
春辰微微蹙眉,面露关切之色,“仙子心中已生挂碍,本君今日即便将你强行带回天庭,你心障不消,恐怕也会对以后的仙途有损。”
听见仙途有损,锦施面色更是惨淡,心中也愈发嫉恨那只山雀。
春辰没有错过她眼底恨意,长叹一声道:“罢了,我与卯日星君素来交好,亦不忍见他的妹妹以后受心魔所困,你我能两次相会,可见缘分匪浅,本君便助你消了心障就是。”
锦施受宠若惊,疑惑道:“神君能如何助我?”
“心障因何而生,便能因何而解,你因误失良机求而不得而生不平心障,若你能取回自己应得的,心中不平自然也就平了,心障自也就消了。”
春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盆巴掌大的盆栽,玉石盆景之中,一株三叶仙植生机勃勃,翠绿欲滴。
“此为附魂草,我曾请暮霜仙子帮我温养过一段时间,草中余留有她的魂力,此草已与她生息相关,当能骗过你说的那个以魂识认主的信物,护你周全,若仙子实在不甘心,可借此再去试上一试。”
锦施惊奇地打量着春辰神君掌中的灵植,眼前的小灵植看上去和三叶空谷幽兰差不多。
她本就是去悬圃园中走个过场,也没仔细背读过那比天河还长的灵植谱,从没听说过什么附魂草。
但春辰神君毕竟是掌春的上神,当然比她见多识广,能拿出一些她没见识过的灵植,实在太正常不过。
想不到那小山雀表面看着孤僻,没什么朋友,成天只能和一群肥蜂子混在一起,私底下竟和春辰神君都有了来往。若再给她些时日,说不准以后当真会爬到自己头上去。
锦施咬了咬唇,心中不忿,但想到第一次险些被蛇影勒死的经历,又有几分犹豫道:“可我已用这木雕尝试过接近重烛,他已经知晓了,我没被木雕认主。”
春辰道:“你曾说过,那夜后,你又重回到了将将下界那一刻?”
锦施点头,“嗯,但我也不知为何会重来一道。”
“这就对了。”春辰抚了抚自己掌心纹路,说道,“我曾听说,小雀仙下界时,司命星君曾给了她三道谶文,能让她有三次机会重返过去,改变命数。这个谶文能影响到与她产生瓜葛之人,你当时也牵涉其中,所以亦受到了谶文回溯。”
“但你与他人不同的是,你乃是天庭仙子,虽人在下界,但所历的仍是天界时间,哪怕你在人间渡过二十年,时间作用于你身上,也不过只有二十日,暮霜仙子的谶文对你亦作用有限,你才会在回溯之后,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锦施忙追问道:“那魔界太子也会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春辰笑了一下,“魔界太子被斩落龙角,跌入凡尘,退化成蛇,他一日长不出龙角,便要在这凡尘里翻滚一日,无法回归魔界,既是凡尘里的蛇,想必是不记得的。”
锦施松了口气,目光再次落到神君手里的附魂草上,哪怕她得不到自己应得的,也绝不想让山雀轻易攀上高枝,以后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须臾后锦施下定决心道:“请神君助我化解心障。”
春辰抬高附魂草,掐指施诀,三叶灵草化作流光没入锦施眉心,闪了一闪,消失不见。
锦施立即从怀里取出那只木雕小雀,见到雀身铭文晃过涟漪一样的波光,春辰的身影逐渐从雾中淡去,“时辰已到,本君该回天去了,望锦施仙子早日解开心障,平安归天,往后仙途通达。”
锦施连忙俯身行礼,拜别春辰。
有了掌心的木雕,眼前的雾气竟在她面前霍然分开,露出一条山道来。锦施望着山道犹豫片刻,把心一横,往雾隐山深处走去。
约摸半个时辰后,锦施在那雾气深处看见了一座山间小院,院中有一栋 高大的木楼,木楼两侧各有一排小木屋,爬满野蔷薇的篱笆圈挡住一个宽阔的院坝,院子东南一角架着三两支架,架上挂着熟透的紫葡萄。
一群麻雀在葡萄藤上跳来跳去,啄食着成熟的果子。
葡萄架旁边种着一株高大的合欢树,合欢花落了满地,粗壮的枝干上吊着一个藤编的秋千,秋千上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开着白色小碎花。
在院子另一边,有一个小小的假山水池,池子上的法阵还在运转着,一束小瀑布从假山顶上飞流直下,溅起雪白水花,水花下面隐有游鱼摆尾。
院子里竟还有五六只啾啾叫的黄绒小鸡,跟随在鸡母身后,学着用稚嫩的爪子刨土,翻找躲藏起来的蚯蚓。
锦施望着那群鸡崽,眼前没来由闪过一幅鲜活的画面来——
身着黑衫的少年懒洋洋地坐在秋千上晃荡,姿态慵懒,但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却盯着院子里的小鸡来回打转,鲜红的舌尖从唇中探出,拉长成蛇信,在空气中晃了晃。
他长得极好,唇红齿白,乌发如墨,比之现在,身上尚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年气,鲜红的蛇信从唇瓣上扫过时,有种说不出的阴冷魅惑之态。
随即眯起眼睛,掌心里一团魔气黑雾蠢蠢欲动。
另一旁的葡萄架下,梳着双螺髻的少女剪下一串葡萄放进竹篮里,分明背对着他,却好似脑后生了眼睛,头也不回地斥道:“重烛,不准偷吃我的小鸡。”
黑衫少年动作一顿,悻悻收手,将那一团魔气捏碎在掌中,哼道:“又没二两肉,我哪有这么馋。”
女孩便抿嘴笑了笑,踮脚去剪葡萄架顶上那一串紫红的果子,要碰到葡萄时,她动作忽而顿了顿,眸光微闪,脚跟踩实回地面,说道:“重烛,我摘不到这一串。”
秋千架上的少年转过头来,身形一晃,眨眼来到葡萄藤下,他没有帮她剪,而是直接托起腿弯将她抱起来。
但她第一时间却没有去剪那串葡萄,而是挑了其中看着最红最甜的那一颗摘下,捏在指尖,贴到他唇边,说道:“张嘴。”
少年听话地张开嘴巴,她指尖用力,将葡萄汁水挤进他口中。
两人的气场分明不搭,却又奇异地交融。
“啧。”锦施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撇嘴,抬手摸了摸自己眉心,大约是那附魂草的作用吧,竟让她看到了他们的过往。
这座小院幽静,闲适,与世隔绝,保存得极好。
锦施推开围挡篱笆门,走进院子,先掬了一捧瀑布的水,又走过去晃了晃秋千,将葡萄藤上的麻雀惊得扑棱棱飞散。
最后,推开了中间那栋木楼的大门,走进屋子里。
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土包子就是土包子。魔界太子落下这凡尘,也成了个土包子,癞皮蛇。
院外,山雾一阵浮动,聚拢而成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
重烛现身在一株绿树旁边,抬手接住一只从院中惊飞的麻雀,扬目看向主屋窗棂透出的身影,对方在屋里来回走动,随意翻动,好不见外。
他不知道那只鸟妖是如何穿过结界,闯进这里来的,但没关系,雾隐山大得很,埋一只毫无礼数的鸟妖绰绰有余。
重烛掂了掂指尖,麻雀从他手上展翅飞离的一瞬,他的身形亦化作一条暗影,凌空冲入木楼。
屋内的锦施只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从后而来,她猝然回身,只见一只苍白的手撕开眼前空间,五指成爪,一把钳住她的脖子。
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撞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到后方墙壁上,直到此时,她才看清眼前那一张森冷如修罗的面容。
“重……”锦施张口想叫他的名字,但重烛显然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上一回,他试图问出她手中木雕来自何处,才会耗费那么多时间与她周旋,但锦施唯恐被人发现她私下凡间,宁死也不敢透露天庭之事。
这一回,重烛不打算再与她浪费时间了,总归他已找到暮霜,只需取回木雕,以后总有机会从暮霜口中得知因由。
重烛指下发力一拧,便欲拧断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