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这时,一双半透明的羽翼忽而从锦施身上爆发出来,合拢双翼将她护在其下,重烛动作一顿,猛地松开手指,往后退开。
锦施从墙上滑落至地上,一个木雕从她怀里骨碌碌滚出来。
重烛屈指一抓,将木雕吸入掌中,看着她身上羽翼收拢,回归至木雕体内,木雕右侧的翅膀纹理内,一道替身铭文倏然破损。
——以魂识认主的木雕替她挡了攻击。
重烛垂眸盯着木雕,握着木雕久久不语。
他有上一回的记忆,当时他握着木雕,亲自攻击过她,差点将她绞杀在蛇尾之下,木雕都没有任何反应,为何这一回木雕却替她挡了攻击?
重烛神识没入木雕,仔细检查过木雕纹理之下的替身铭文,没在里面发现问题。
问题不是出在木雕之上,那便是在眼前这只鸟妖身上了,她身上必然和暮霜有着某种深入神魂的联系,才能让以魂识认主的木雕将她误当做主人,从而替她挡下攻击。
若是如此,重烛反而不敢轻易杀她了,他害怕杀了她会对暮霜也造成伤害。
在弄清楚她们之间的联系并斩断之前,他也绝不可能放任她不管。
锦施没想到重烛会来得这样快,她陡然遭到袭击,原本还有些担忧春辰神君给的那一株附魂草到底有没有用处,现下看到结果,终于安下心来。
见重烛那惊讶迟疑的表情,他应当是不记得前一回的事了吧?
饶是如此,锦施还是有些怵他,在他没有做出反应前,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重烛摩挲木雕良久,朝她伸出手去。
锦施心下一喜,忍住毛骨悚然的不适感,强迫自己抬起手去,在即将搭到他的手前,重烛指尖一蜷,绕开手去,从她脸面上方挥手抹过。
魔气扑面,锦施私自下凡,无名无分,本就是私自窃夺了这么一张面容,她自己施展的障眼法并不算精妙,轻易就被重烛抹去伪装,露出真容来。
锦施蓦地一惊,以为被他发现了。
重烛凝眸看了她一会儿,挥出一股魔气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
晚秋之后,白昼渐短,尤其是山间密林,天黑得很快。
暮霜被人变作狸猫,抛至这片辽阔的山林中,她下落的时候被浓密的树冠一连挡了几下,最后又使出吃奶的劲儿弹出爪子抓住树干滑下去,才算安然无恙地落了地。
可变身狸猫之后,视野一下变得极为低矮,这山中林木也格外高大,密密匝匝,四面八方全都是高大密集的草木,让她连东南西北都难以分清。
最初的时候,暮霜还能望着上方的车驾,跟在后面追,渐渐的,玄清带人冲出了正道包围,魔修们的车驾越行越远,她就再也追不上了。
暮霜全然不知,在她手忙脚乱地在林子里狂奔时,还有一条小蛇也在山林中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桑莲是诚心想要救暮霜,生害怕留下蛛丝马迹让玄清返回来重又把她抓回去,不仅将她变作狸猫,还特意用药遮掩了她身上的气息,竟让小黑蛇都追踪不到。
小黑蛇吐着信子在密林里游走,信子都快吐出火花了,都没能从空气中捕捉到它想要的信息。
它眼上白雾越厚,看不清周围环境,狂躁到以头哐哐抢地,一路找,一路撞,撞得树裂石飞,野兽四逃。
暮霜本来已找到一棵树上废弃的鸟窝,打算在此过夜。
她窝在夜色中,听到山林中那恐怖的动静越来越近,吓得嗷呜一声从树上窜出,和其他鸟兽一起往前逃窜。
奈何她跑得快,那后面的动静停一会儿,响一会儿,追得也很快,而且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像是什么陷入狂暴状态的魔兽,吓得整座山林鸡飞狗跳。
一整个晚上,暮霜都和林子里其他可怜的鸟兽们一样,愣是被追得东奔西躲,连口气儿都喘不匀。
这片地界的鸟兽,活得可真不容易啊。
护心鳞的动静反馈至本体,重烛心口也一阵一阵地震颤。
他魔气一卷,一刻不停地回了天山,到了天山巅上冰雪所铸的魔宫,瞧见玄清一行人已听他命令回来,微微松一口气。
玄清正在魔殿之中,焦急踱步。
冲出正道合围之后,他去询问过花娘子安危,叫那桑莲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直到回到天山,才发现那位花娘子竟早已不见踪影。
问起桑莲,那混账巫医也含糊其辞,一推三不知,不等尊上归来,就匆忙找了个借口逃回巫医谷,扬言要闭关三个月,谁也不见,将这一口大锅甩在了他一人背上。
玄清立即派人折返去找,一夜过去,仍未收到回信。
尊上却先回来了。
重烛刚踏入大殿,就听里面传来一个讨人厌的声音,急道:“这都过去一夜了,还没消息么?我可是亲眼看着花娘子上了你们的车驾,到了这里,你说人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重烛眉心狠狠一拧,瞬影上前,沉声问道:“谁不见了?”
玄清悚然一惊,立即拂衣下跪,拱手道:“属下办事不力,经过苍山一带时遭遇正道袭击,一时无瑕顾及,没能将花娘子带回天山来,属下已派了人去找,只是暂时还未有消息,请尊上责罚。”
重烛的脸色顿时阴沉得比天山的寒雾还冷,他来时匆匆,去也匆匆,身形从殿中消融。
“我也要去找花娘子!”司墨不顾重烛恐怖的魔气,想要冲上去搭个便车,被人从魔气中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出来。
临走之前,重烛问道:“桑莲呢?”
玄清立即回道:“他回巫医谷了,说要闭关三个月。”
重烛独断专行道:“抓回来,有件事我要交托他去做。”
他说完,一束流光甩至玄清怀里,与此同时,重烛亦以神识传音向玄清传送了一个命令,随后从殿中隐没。
重烛的魔气一敛,露出了后面被挡住的另一个人。
锦施没想到,重烛分明已认可了木雕上的魂识认主,才会将她带回天山来,竟还一听那什么花娘子失踪,就焦急地跑去寻她。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信没信她?还是说,他竟想两个都要?
锦施思虑甚重,一时没有注意到有人近身。
司墨抚着下巴围绕她转了一圈,目光上下扫视,将她打量一圈,问道:“你该不会是魔尊带回来的情人吧?”
他的想法很简单,花娘子亲口告诉他,她是魔尊的妻子,他自是愿意相信她的。
妻子才刚失踪,重烛就迫不及待带了一个新的女子回来,不是情人又是什么?
玄清斥道:“尊上向来洁身自好,司郎君再敢胡说八道,诋毁尊上,休怪我不客气。”
司墨讪讪地闭嘴,不到一息,又开口道:“那你说她是谁?不是都传,你们尊上轻易不会允许外人上天山的么?更何况,她还是魔尊亲自带上来的。”
玄清冷脸道:“司郎君今日也进了天山魔宫,难道司郎君也是我们尊上的情人?”
司墨:“……”司墨双手环胸,连退数步,惊骇道,“你少空口白牙污人清白!我心中已有中意之人,绝不会屈服于尔等淫威之下。”
锦施瞥他一眼,认出这就是在离燕谷中误中她一箭的倒霉鬼。
真是聒噪,当初那一箭怎么没瞄准他的嘴。
司墨莫名觉得肩上伤口隐痛,嘶嘶抽气,总算闭上了嘴巴。
他虽满嘴胡言,但有一句话却说得没错,眼前的姑娘是尊上亲自带上天山的,玄清自然不敢怠慢,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子一眼,按照尊上的吩咐,礼数周全地将她请出大殿,亲自送去了临渊楼中。
顺道把司墨也一并安置,警告他不准乱跑。
司墨识时务为俊杰地退进屋中,转头便趴在窗口上,朝另一座孤立在一峰之上的院落张望。
玄清亲自布置了魔将把守在院外,又在那院落外设了数道封印,看上去不像是要“金屋藏娇”,反倒像是想将人囚禁起来。
司墨一时间猜不透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了,在花娘子回来之前,他一定得想办法打探清楚那个女子的底细,以及,和她那糟心丈夫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苍山密林。
在小黑蛇又一次横冲直撞地撞上前方那一墩大石前,被撕裂虚空伸来的一只手捉住,小黑蛇的尾巴立即攀上他的手臂。
重烛踏出空间裂缝,揪住狂躁的护心鳞,时常也会被自己这么蠢的分丨身气笑。
“废物东西,你这样做,除了吓跑她,还能干什么?”
小黑蛇在他手里垂头丧气地嘶嘶吐信。
重烛闭了闭眼,尽力驱散眼上白雾,转头打望了一眼四周参天巨木。
浓密的树冠将林子里遮挡得昏暗无光,粗壮的树木上爬满了潮湿的苔藓,地面亦积累着经年腐败落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腐的气息,混杂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气息。
既然嗅不到暮霜的气味,那他便一寸一寸搜寻,不错过任何一处,绝对要找到她。
第19章
重烛闭上眼睛, 魔气从袖袍之间翻涌而出,顺着地面铺延出去。
一条条细蛇自魔气中凝结成型,数以千计, 数以万计, 倾巢而出,倏忽一闪, 便没入林间, 向着四面八方游去。
距离此地百里开外的一处废墟之中, 暮霜夺命奔逃一整个晚上, 跑到这里实在累得走不动了, 她跳上前方一根断裂的石柱,猫眼不由瞪大。
前方荒草藤蔓覆盖下,是一片辽阔的断壁残垣之景, 看上去像是一座破败已久的山镇。
暮霜转动脑袋左右看了看,跳下石柱,在废墟当中找到一片倾塌的壁画,钻进里面,蜷缩起身体,打算在此休息片刻。
迷迷糊糊间,她没有发现那壁画之上斑驳的彩绘忽然自己动了起来,一双皮肤色彩已掉得斑驳的手臂从壁画之中伸出来,将她捧进手里,缩回壁画之内。
狸猫半个身子都没入壁画当中,那画上便凭空多出半只狸猫图腾来。
随着狸猫身子越陷越深,壁画里的狸猫图腾亦越来越完整, 最后,只剩下一条毛绒绒的尾巴还在外无意识地摇摆。
正当这时, 一条细长的黑蛇自丛生的野草里钻出来,探入倾塌的壁画之下,歪着脑袋看了看那壁画上越来越短的毛绒尾巴。
黑蛇竖起脖子,脑袋跟着摇摆的尾巴左右晃动。
在那尾巴即将彻底隐入画壁之内前,黑蛇猛地张嘴,一口叼中了那令它万分好奇的尾巴尖。
壁画之内隐约传出一声被惊醒的猫叫,那尾巴猛地缩回,将外面的小黑蛇也一并拽进了壁画里。
壁画当中霎时便多了一条蛇影图腾。
另一边密林内,重烛蓦地偏头,呸呸吐了两下,从嘴上捻下一簇棕色的猫毛,他无奈地叹一口气,抬手按揉额角鼓胀的青筋,忍住了。
散出去的蛇影毫无遗漏地搜寻过这片地界,自然也免不了碰上山林中的野兽,蛇影的数量庞大,偶尔有所疏忽,便会有一两条蛇影不务正业地跑去招猫逗狗。
重烛按揉着太阳穴,在心里自我开导,算了算了,都是从自己身上散出去的鳞。
他捻着猫毛,抿了抿唇,舌尖扫过唇瓣,动作忽然一顿。再次抬手将那一簇猫毛放到鼻间轻嗅,从化形的药粉之下,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一把将猫毛攥入手心,闭眼瞥了一眼那蛇影所在之处,身形化作残影,如一股烈风从密林中呼啸而过,来到了那一片倾塌的残迹当中。
重烛四下扫了一眼,走入废墟中,挥袖化出风刃,将残垣断壁间爬满的藤蔓杂草切割的粉碎,挥袖托起那一堵伏地的断壁。
壁上的雕刻图腾经风吹日晒,已经被侵蚀得差不多,又有无数的藤蔓根须攀爬在璧山,几乎将壁上图腾毁坏得看不出原样。
重烛抬手抚过壁画,凝眸寻找过去,在壁画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条蚯蚓似的暗影。
是他的蛇影。
重烛仔细探索过这堵画壁,不得而入,当即从眉心抽出一缕神识,引入那壁画之内的蛇影当中。
再次睁眼,重烛已身在画中,但也因此受限,只能化身为一条蛇影分丨身游走。
入目所见是一片荒凉的街景,天色昏昧,黑灯瞎火,凄风呜咽,枯叶盘旋,街道两旁的房屋俱都腐败不堪,看上去年岁久远,四面一望,空无一人。
重烛蛇身贴伏在地面,从地面微不可查的动静里,听到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身躯一摆,朝那脚步声追去,很快便在前方的街巷中,看到两个疾行的背影。
两人的说话声,随风飘来。
“这小家伙真是妖兽吗?别是什么普通的山猫吧。”
另一人得意道:“我在各大山脉都设了‘捕兽阵’,普通的飞禽走兽可触发不了我的法阵,以后要是有机会,老子非得在那魔头的天山也设一个捕兽阵不可。”
“有那魔头在,天山上哪还能有什么妖兽给你捕?”先前那人说着,有些嫌弃地瞥了一眼他最后捉来的狸猫,“这猫看着也不太厉害,谁能瞧得上它?”
“反正顺手抓来的,就当是个添头吧,也丰富下猎场的物种不是?那些各大宗门的子弟也不是个顶个都厉害,万一有人猎不着厉害的妖兽,能猎只猫面子上也将就过得去。”
那人说着话,扬了扬手,手上赫然挂着五六个拳头大小的金属镂空笼子,每个笼子里皆装着一只活物。
重烛视野模糊,隔着一段距离,也看不清里面都装了什么,他飞速摆尾游上去,便见得那二人穿过一条窄巷,突然往前方那一座石拱桥下钻去。
重烛追上去的时候,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河面上晃荡过道道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