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仙们在悬圃里面找了一圈,找回许多熊蜂,却仍还少了四五只,女夷夫人下令,命她们扩大寻找范围,可以去上下相邻的两重天再找找。
锦施自告奋勇去了下两重天,悬圃之下的两重天,是接近人间界之地,清气最少,浊气萦绕,属于仙界的荒芜之地,久而久之,上面几重天不要的一些废物垃圾,便也往最底下的两重天抛来。
是以,这两重天被统称为落尘渊。
锦施下了落尘渊,但见天地一片灰茫,地上沉积了仙界千年万年丢弃下来的废物,有炸膛的丹炉,污毁的桌案,枯死的草木,总之林林种种,堆砌成山。
在这样一山叠着一山高的废物堆里,想要找到一个小玩意儿,简直比登天还难。
锦施掩着鼻子,在落尘渊里走了一截,便生出退却之心,她正想飞身回去时,忽然瞧见前方的山堆后方有神力波动,顿时停了一停,好奇地绕过去打望。
山后的神君回过头来,一眼便瞧见她,温和道:“是哪位小仙友?”
锦施忙走上前去,垂首行礼,恭敬道:“小仙拜见春辰神君。”
春辰神君隔空虚扶她一把,说道:“现下非是正式场合,小仙子无需多礼,不知仙子来此废弃之地是有何要事?此废渊浊气弥漫,对仙人之躯有害无益,仙子还是勿要久留的好。”
锦施恭顺道:“谢神君提醒,小仙不小心掉了一物下来,本想来找找的,没想这里实在太过庞杂,才不得已多呆了片刻。”
她一边回着话,心头也十分好奇这位掌春的上神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说他之前受了伤,一直在闭关么?怎会出现在这废渊底下?
她虽好奇却不敢问。
春辰问道:“那东西对仙子很重要么?”
锦施犹豫了下,点头,“很重要。”
春辰从袖里取出一张灵符,说道:“你我能在这里相遇,可见你与那东西的缘分未尽,我这里有一张寻物灵符可送你一用,仙子只需想着你要寻之物,它便能带你去找着那物。”
锦施受宠若惊,举起双手接下灵符,连连道谢,“多谢神君。”
春辰笑了一笑,挥挥手道:“去吧,早点寻得,早点离开此地,莫要伤了身体。”
锦施捧着灵符,心里默想那小熊蜂所说的物品,灵符在她手里化作一朵蒲公英,蒲公英被风吹散,于半空飘飘摇摇,引着她往一个方向去。
“神君再会。”锦施匆忙行了一礼,追着蒲公英跑远。
春辰站在原地注视了她的背影片刻,身形从原地消失。
……
人间又过数日。
那日暮霜与花城主敞开心扉聊过之后,她便被放了出来。
只是对于女儿的突然开窍,花明呈还有些将信将疑,他虽将暮霜从屋子里放了出来,但院落上的禁制依然没有撤。
丫鬟仆从们也被允许重新回到院里,一方面伺候她,一方面也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向花明呈时时汇报。
暮霜原本心里还十分忐忑,害怕被看出来不同,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花城主对自己女儿三年的所谓训练,竟是暗地里搜罗了许多暮霜从前的情报影像,让花惜月照着模仿学习。
前面的桌子上摆着一颗浑圆的珠子,珠子上灵光氤氲,从内浮出一段旧日影像来。
暮霜一眼便认出了影像里面自己的那张脸,天上飘着碎雪,她披着一件赤红色的狐狸毛斗篷,宽大的兜帽罩住了乌青的发髻,毛绒下露出一张白皙圆润的小脸,一边呵着白气儿,一边转动眼眸,好奇地打量四周。
纤长的睫毛上积了几片细碎的雪晶。
旁侧伸来一只修长的手,帮她轻轻拂去了睫毛上的碎雪,笑着低声问道:“这地方就这么好看么?”
暮霜点头,“好看。”她喜欢这个冰雪剔透的世界。
她身旁之人便昂着下巴,大言不惭道:“那你等等我,等我修炼得再厉害些,就把这里打下来给你好了,以后你想来看天山雪景,随时都可以来看,就不用这般改名换姓,偷偷摸摸混进来。”
暮霜听到这句话,蓦地想起来,这就是他们偷偷潜入仙门法会的时候,那一年的仙门法会由天山的寒英宫负责举办。
寒英宫处于天山之巅,常年飘雪,宫殿廊宇皆是冰雕雪铸,就连擂台都是一朵朵盛放的巨大冰莲,别提有多好看。
暮霜就跟土包子进了城似的,见什么都觉欢喜,一双眼睛眨呀眨,就没消停过。
她那时候根本没把重烛的这些快要吹破天的豪言壮语放在心上,哪里能想到,当年她以为的一句戏言,如今竟成了真。
花明呈道:“魔尊如今便长住在天上之巅的寒英宫中。”
暮霜抬眸,担忧道:“可是那里那么冷,他不会被冻着吗?”
花明呈一怔,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才回道:“魔尊修为深厚,那点寒气于他而言,不算什么。”
暮霜问完之后,才想起现在的重烛已不是五百年前的小黑蛇了,他是人间的魔尊,是魔界的储君,应该再不会被天山之巅的风雪冻得打喷嚏。
花明呈见她乖顺的模样,心中总有几分隐忧,但这几日来,她的确很听话配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撺掇她的侍卫死了,她终于死心了?
望夜灯节在即,花明呈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叮嘱道:“你与她的眼睛本就相似,无需学得尽善尽美,那样反而显得刻意,只要偶尔间流露出一两分相似的神态,便足矣。”
暮霜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花明呈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为她能有这一点优势而感觉欣慰,说道:“你还记得么?重烛初见你时,曾失了瞬神,说你的眼睛让他犹见故人。”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花明呈动了心思。
这些年来,想要讨好魔尊重烛的人数不胜数,却没一个成功的,但花明呈觉得,他的女儿和其他人那些浅薄的模仿不同。
这三年来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女儿偶尔流露出的神态,与那影像中人几乎一模一样。
就连方才担忧重烛的模样,看上去都那样真诚,一颦一顾间,神态几乎和影像中的女子重合。
重烛既然爱那女子入骨,又怎么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花明呈命人端上来好几个漆盒,里面皆装着类似的留影珠,“月儿,这些都是爹爹费尽心血寻来的,你多看一看,三日后便是望夜灯节了,届时爹爹和阿娘,还有整个花家的未来,可全都担在你一人肩上了。”
暮霜捧过一个漆盒,郑重道:“我会认真学习的。”
花城主走后,暮霜仔细地看完了每一颗留影珠,珠子里的影像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大多都是当时摄录其他景象时,无意间将他们二人的身影录入其中。
能将这些零碎的影像收罗起来,可见花城主当真是废了不少心血。
这三日来,暮霜就没有一刻舍得放下过那些珠子,她捧着那些留影珠翻来覆去地看,看得极其认真。
院子里伺候的侍女将小姐的情况反馈给花明呈,花明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些许,相信她是终于体会到自己的苦心了。
只有暮霜自己知晓,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些影像,看的不是自己,而是伴随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人。
暮霜轻轻抚过留影珠里少年的侧脸,将珠子抱入怀里,缩进被窝里,低喃道:“重烛,明日我就能再见到你了。”
她枕着留影珠睡着,在梦里嘴角的笑意都未落下过。
第05章
翌日一早,暮霜便被喊起来沐浴更衣,盛装打扮。
侍女们拿着浸润了桂花汁的玉梳,将她的一头秀发梳理得柔顺亮泽,盘绕成髻,再一样一样佩上精美的钗环,镜子里那张本就绝色的容颜,被脂粉涂抹得更加美艳,实实在在便宛如一朵鲜妍欲滴的富贵牡丹花。
这样美丽的一张脸,连她自己都要沉醉了。
暮霜换好了一身华服去向花城主请安,一路行去,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会露出难掩的惊艳之色。
花明呈初见她时,亦是一脸赞赏,对自己女儿的美貌很是骄傲,有这般容貌,再有相近的性情,即便是磐石想必也能给他挪个地儿。
他围着暮霜转了两圈,细细打量片刻,忽而想到什么,当即摇了摇头,唤来为她打扮的妆娘。
“今日的妆容不好,去给小姐洗了重新上妆,不要这般浓艳,要素雅一些,钗环不必太多,只需……”他顿了顿,思索片刻,“只需一根梅花簪子略作点缀便可。”
于是,暮霜又被一群人簇拥着回去院子里,经受新一轮的洗洗涮涮,一边顺从地被人摆弄,一边打起瞌睡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柔的喊声,“小姐,醒一醒,妆化好了。”
暮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往镜子里看去,镜中的富贵牡丹花像是被一场春雨洗过,铅华尽去,变作了不染尘埃的出水芙蓉,清丽脱俗,天然去雕饰。
这一回,花明呈满意了,少了满头的珠翠,暮霜也轻松许多。
为了迎接魔尊的大驾光临,不止是城主府,整个望夜城都绷紧了弦,还不到日落时分,各大主街便早早挂上了模样各异的花灯。
璀璨的灯火连接成纵横交错的长龙,与落日余晖相互辉映,在城池上空氤氲出一重霓虹光雾。
暮霜随花城主出城迎接魔尊,她坐在轿辇中,被街道两旁的灯盏吸住目光,一路上都舍不得放下帘子,侍女拦了几次,实在拗不过自家小姐,只好帮她撑着帘,让小姐能看个尽兴。
花城主出城十里相迎,可见对魔尊的敬重。
夕阳只在天边余留一线之时,一行黑骑从遥远的天际疾驰而来,倏忽间,便到了近前,从上空飞落至地。
黑骑护卫着中间一辆高大的马车,车身以漆木为底,金边描绘,雕龙篆凤,宝盖腾光,驾车的三匹骏马,浑身皮毛油光水滑,如浓墨泼染,脚踏飞火,头顶鬃毛亦如烈火燃烧。
车上垂挂的帘幕随风扬起一角,隐约可见里面斜倚着的身影。
暮霜早从轿辇中下来,跟随在花城主身后,上前去参拜。
在出发之前,花城主特意叮嘱过她,叫她迎接之时,勿要抬头,勿要心急,免得被人瞧出功利之心,反落了下乘。
但此时此刻,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近前,暮霜又岂能真的忍住不去看他。
她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朝那幕帘之后投去一眼,恰时正有一阵风拂过,幕帘摇曳,掀开一道缝隙。
车内的人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偏过眸来,精准地捕获住她的目光。
暮霜端端地与那一双冰冷的黑眸撞上,萌动的心跳蓦地一滞,恍惚间,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悬圃园中,躲在桑叶之下。
那魔界太子令人战栗的眼神,与当下她所望见的这一双眼睛重合。
暮霜下意识缩起脖子,垂头躲开了他的眼神,花明呈见此情形,不动声色移过身形挡住身后小女,拱手行礼道:“属下恭候多时,特来迎尊上进城。”
重烛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淡声道:“有劳。”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群鸟从林中惊飞,慌不择路四散飞窜。
只见一道流光从那林中极速射出,携着呼啸的破空之音,直冲魔尊车驾而来,护卫左右的魔将立即迎上前去,接连三刀斩向那道流光。
流光被一劈为三,其中两道流光势弱,斜插入地,化作两枚断箭。
剩下的那一箭显然是灵力最盛的一箭,即使被多番削弱,还是突破了护卫的拦截,冲到了车辇前,骏马嘶鸣,箭上劲风卷开幕帘,重烛的身形彻底暴露在外。
“重烛!”暮霜惊呼,来不及多想,立时便要冲过去,被花明呈一把攥住手腕,大惊失色地将她紧紧护在身后,低斥道,“你干什么?别乱来!”
他花明呈就算再无用,也不愿拿自己女儿的命去讨好魔尊。
重烛余光扫了那对父女一眼,没有错过他们二人这暗地里的小动作,他从容抬手,五指成爪,掌中魔气涌动,抓向冲他而来的利箭。
却不料一抹黑影忽而从旁侧飞窜出来,猛地撞上箭尖。
利箭被撞得偏转,笃一声钉入车身的立柱上,箭尖下,一只小雀被利箭穿透翅膀,啾啾低鸣两声,便昏死过去。
重烛眼神一凝,往那已沉入夜色之中的山林望去一眼,立即便有魔将会意,领命奔入林中查探。
他抬手握住长箭,掌中魔气眨眼间便将箭身灵力侵蚀干净,灵箭化为飞灰,翅羽染血的小雀掉落下来,被他接入手心里。
重烛并指从小雀身上挥过,那小雀身上妖气流动,身形拉长,在他膝上化作一名窈窕女子。女子一身白裙,长发披散,臂上的伤口鲜血淋漓,点点洇开,如裙上大片盛开的红梅。
重烛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女子的面容终于从凌乱的发丝下露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张脸,目光微垂,扫见女子手心紧紧捏着的一物时,神情才倏地变了变。
车外的暮霜和花明呈正好能将那女子的面容看得清楚,又将重烛骤变的脸色看在眼里,心里同时咯噔一声,不约而同地冒出同一个念头来。
——哦豁,被人捷足先登了。
暮霜心中着急,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抓住重烛的手,告诉他,那不是我!
虽然她跟以前的自己长得一模 一样,但那不是我,虽然我跟以前的自己长得不一样了,但我才是真的我!
暮霜险些都要被自己绕晕了,她脚步刚动了动,重烛已抬起手来,振袖一挥,幕帘重新落下,将车上两人的身影完全掩盖。
他的声音从车内幽幽飘出,似笑非笑道:“花城主,愣着作甚,难不成还有下一出好戏等着上演?”
花明呈回过神来,连连告罪,急忙将魔尊车驾迎入城内。
因为这一打岔,再加上那重伤的女子,重烛显然已没了观赏灯节的兴致,一行车队朝着城主府疾驰而去,暮霜的轿辇跟在后方,她从轿辇上下来时,只看到重烛急匆匆跨入大门的一片衣角。
花明呈跟在重烛身后,大声吩咐,“去把城中的医修都请来!”
重烛不信任那些医修,命道:“给桑莲传信,叫他立即动身前来望夜城,不得耽搁。”
他身边侍卫垂首应是,前去传信去了。
暮霜快步追上去,却被重烛的侍卫拦在后方,只能遥遥看着他被簇拥着进了主院,魔将很快接管了主院的护卫之职,就连花明呈这个主人都被赶了出来。
暮霜被花城主拽着离开主院,两人坐在花园的亭子里,一同望着主院的方向叹气。
暮霜问道:“爹爹,里面情况如何了?重烛他真的认了那个女子么?”
花明呈竖指在唇边“嘘”一声,急着去捂她的嘴,斥道:“说了你多少遍了,不能直呼尊上的名字,人就在府上,咫尺之遥,你唤他的名字,就跟在他耳边说话,有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