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烛偶尔会失控, 被魔心中的杀念完全裹挟, 陷入一种狂躁的杀戮之中,再从这种杀戮中体会到拥有随意掌控他人生死,至高无上的力量的快意。
这种快意实在太令人着迷, 能让人甘愿舍弃一切去追逐它。
重烛每一次从这种快意中挣扎出来时,都像是经历了一遍生死,他有时候也会想,何必呢?何必要这么痛苦呢?就像年少时那样,无情无畏,一心只追求力量又有什么不好?
随之,心中又会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告诉他,这样真的好吗?无情无畏地活着,当真算是活着吗?
他的母亲和暮霜都在心中那一处柔软的地方,坚硬的魔心永远无法共情她们的喜怒哀乐,只会伤害她们。
每当想到这里,他迷失在力量中的心神又会被堪堪拉回来, 就像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将他从那种杀戮的快意中拉扯出来。
他需要更多的情感刺激, 去与魔心对抗,但他不敢去见暮霜,他害怕自己再次失控,被魔心掌控去杀她。
“点香,把香点上。”重烛擦去嘴角的血,躺回榻上。
外间有人听见了他的话音,掀帘进来,看了一眼已经歇了烟气的香炉,室内的血腥味浓郁,让他有些担忧,“尊上,你要不缓一缓再入梦吧?”
重烛闭着眼,没有动弹,又重复了一遍,“点上。”
玄清暗自叹息一声,走过去揭开床头的香炉盖子,换去燃过的香灰,重新倒入新的研制过的相思豆粉末。
这些相思豆是尊上交到他手里的,让他研磨成粉,制成焚香,他起初不明白是为何,如今明白了,这些相思豆可以令尊上入梦,也能在他失控之时唤回他的心神。
因为重烛几次失控的杀戮,魔宫之中几乎没有人了,就连魔族长老们都逃出了无垠山去避难,偌大的魔宫死寂得像是一座坟茔,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无人点灯。
只剩下玄清还愿意留在这里。
玄清将点燃的香炉重新安置回床头,袅袅的白烟飘逸出来,沉入床榻之人的身上,消失于他的呼吸之间,重烛紧蹙的眉心松开些许,神情逐渐放松,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重新染上痛苦之色。
他不能去见暮霜,便只能借助着梦境,让自己尽快寻回曾经失去的情感,重新长出一颗有血有肉的凡心来。
玄清实在不忍见他这般模样,放置好香炉后,便化作小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魔界愁云惨淡,人间却正是春日芳菲之时。
一夜之间,迎春花便从各处冒了出来,铺满了屋舍墙角,暮霜起来时,正听着燕歌吩咐人将那些讨厌的花草全部铲了,自从经历过重烛当初被迎春花寄生一事,她便见不得这种花,每每看见,必要将它连根掘起。
暮霜刚推门出来,便又被燕歌推回屋内,说道:“外面尘土飞扬的,你等会儿再出去,先吃早饭。”
话音刚落,一行人便从她身后鱼贯涌入,眨眼的工夫便将桌面摆得满满当当,饭食的香味弥漫在屋中。
暮霜一见那满桌子的药膳,顿时皱起眉头,“燕歌,我真吃不了这么多。”
“吃不了,剩下的我来吃。”燕歌拉着她坐到桌边,怜惜地摸了摸她消瘦的脸颊,“你看看你,给你补了这么多,怎么还这么憔悴?难不成是桑莲这些年来被正道那些人捧得太高了,医术不进反退,怎么连养胎的方子都开不好?”
她说着,便不由琢磨道:“不行,我得找个机会,去把他绑来再为你把把脉,人族十月怀胎都应该生了,咱们鸟族不应该生得更早些吗?”
毕竟生下蛋来,还要在窝里孵化好长一段时间呢。
暮霜手掌贴在小腹轻轻抚了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它成型得很缓慢。”
腹中的这颗蛋和她以前蕴含灵力所凝结的蛋不一样,暮霜还是第一次孕育这种有生命的蛋,而且这颗蛋的父亲还是一条蛇,她实在没有前例可以参照。
燕歌指尖点在她眉心,让她舒展开紧蹙的眉心,宽慰道:“没事,我听过人间一个传说话本,那话本里的母亲可是怀了三年才生出来,咱们这才一年,还早着呢。”
暮霜失笑道:“你这真的是在安慰我?”
“当然。”燕歌一本正经道,端起桌上凉得差不多的肉粥送到她手里,“来来来,多吃点。”
暮霜接过粥来,慢慢吃着,这肉粥中添加了草药,有一股清淡的药香,并不油腻。
燕歌托腮看着她吃,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出声来,暮霜疑惑地看过去,见她摸着鼻子犹豫了好久,才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以前老是见尊上钻进那温谷之中去孵蛋,一进去就是好长时间不露面,偏偏他孵了百十来年,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和玄清都很着急。”
暮霜的好奇心被勾起来,眨眼盯着她,追问道:“然后呢?”
燕歌捂住脸,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闷声说道:“后来,我就很努力地生了一个蛋,交给玄清去孵,想说孵一个孩子出来送给尊上,结果他孵了很久也没孵出来,到最后还把那颗蛋给孵臭了,我气得差点把他脑袋啄掉。”
暮霜都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扑哧笑出来。
两人笑了一阵,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离开魔界之后,两界相隔,燕歌和玄清之间的传讯便断了,自然也无法得知另一边的情形。
他们如何了?重烛的魔心还好吗?玄清有没有被煲成一锅蛇羹?
这些问题盘桓在心头,没有答案,只会徒增烦恼。
燕歌倾身过去,抬手覆在她手背上,眼中满含期待道:“但这颗蛋不一样,我们一定能把它孵化出来的,就是不知它会是什么样的,是一只鸟还是一条蛇?也有可能是一只长着蛇尾巴的鸟,或者一条长了翅膀的蛇?”
暮霜忍不住道:“听起来怎么丑丑的?”
燕歌立即反驳道:“才不丑!你和尊上都长得这么好看,它怎么可能丑?”
吃过早膳,外面的迎春花也铲除干净了,两人出门走了一圈,半路上,燕歌收到属下来报,说又有不长眼的正道修士试图破开瘴林,闯入谷中来,便只得提枪前去应付。
如今人间正道为尊,妖魔鬼怪们全都缩起了脖子过日子,燕歌的这处领地在一座隐蔽的山谷中,谷外有瘴林环绕,算得一处比较安定之所,谷中收留了不少无处可去的妖族,倒也还算热闹。
但妖族聚集一多,便容易招惹来一些满脑子斩妖除魔的正道修士。
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好在只是一些小门小派的散修,并未引起仙盟注意,这一处山谷便算是安全的。
燕歌收拾了他们一顿,缴获一堆战利品,在外挑拣分发,暮霜趴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有些困倦,便枕在软榻上小憩。
半梦半醒间,耳边忽然传来人声呼唤,轻柔地唤道:“暮霜仙子,暮霜仙子……”
暮霜被那声音所惑,迷迷糊糊地从软榻上起身,跟随声音的呼唤走出门去,她孤身穿过广场时,燕歌还在给诸人按功行赏,一片热闹之中却无一人发现暮霜的异样。
暮霜穿过山谷,到了一处高坡之上,耳边的呼唤声音在倏地一停,她眸中霎时清醒过来,睁眼看到身前等候之人,立即一怔,“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正垂首看着下方谷中的热闹,收回目光转向她道:“暮霜仙子近来可还安好?”
暮霜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袖摆掩住自己小腹,警觉道:“星君怎么会在这里?”
“仙子无故失踪,女夷夫人可急坏了,你久居凡尘,看来是有所取舍,已不打算回天界了?”
暮霜沉默不答,司命星君目光扫过她遮掩的袖摆,“仙子不必遮掩了,你身怀魔胎,仙魔之气天生相克,仙子就算留在凡尘,只要你仙根仍在,你腹中胎儿,便很难孕育成型。”
暮霜五指倏地收紧,捏住袖摆,心神慌乱了须臾,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怀疑道:“重烛不就是仙魔结合所生的孩子么?”
司命星君摇了摇头,“魔界之主又岂会有仙脉?当初素央神君是自请剔了仙骨,才前往的魔界,她孕育孩子时已不是仙身。”
天界上神才能炼就仙骨,像暮霜这样因食仙果而飞升的小仙子,只有仙根。
即便只有仙根,亦与魔相克,如此相克的体质,按照常理,她应当无法怀上魔族的孩子。
可偏偏这小雀仙腹中却有了魔胎。
司命星君见她眼中怀疑甚重,并不怎么相信,便也不再多言,身影缓缓消失,最后留下一句话。
“我当初答应仙子,你下凡之后不会让你经历半分苦楚,到最后却还是令你伤心伤神,我今日来此只为提醒一二,免你继续为此徒劳伤神。”
暮霜独自站在山坡上,听见下方谷中燕歌大声喝道:“给我放下,那张绒毯,是要留给我的宝贝弟弟妹妹垫窝的,谁敢动它?”
旁边有妖族抱怨道:“你都用这个借口囤了多少宝贝了?哪来的什么弟弟妹妹,该不会是唬我们的吧?”
燕歌飞起一脚踹过去,“敢说我弟弟妹妹的坏话,小心我叼死你。”
第61章
初春的风, 还带着些许寒凉,徐徐吹在脸上,暮霜绕成千丝万缕的心绪便在这初春的凉风中渐渐明晰了起来。
比起这世上为了登仙而苦苦修炼的人, 她实在太幸运不过, 一枚仙果打开了她蒙昧的灵智,将她送上了云霄之上。
比起在仙界的孤独无依, 只能与一群小熊蜂为伴, 在人间的日子反而要热闹许多, 从她选择跟燕歌回到人间时, 其实心中便已经有了倾向。
断了仙根也不过是重回这红尘之中罢了, 这于她而言,并不是多么难以取舍的抉择。
炉中的香烟熄灭,重烛从又一个幻梦中醒来, 胸腔里满溢的情潮终于冲破了魔心的桎梏,再也压制不住他满腔的思念之情。
想见她,想见她,现在就想见到她!
七情之欲占据上风,新生的血肉凡心又一次盖过了裂纹斑斑的魔心,重烛从榻上起身,挥手唤出斩苍,一剑劈开虚空,他抬步欲要穿越裂隙越过界壁闯入天界之前,余光忽而瞥见自己衣摆上的血污。
迈出的脚步倏地顿住,他满身血腥,潦草不堪, 这个样子去见她,定会吓到她的, 重烛忍耐地抬手,魔气从他袖中溢出,将半空的裂隙弥合。
他去浴池洗净了身上的血污,焚香熏衣,唤来玄清为他重新梳理了长发,甚至用了一些妆粉遮掩不够好看的面色,将自己拾掇一新后,才踏出了殿门。
穿越界壁,跨过天门,悬圃园中的繁茂的绿意铺染进眼底,但他却没在那一座小屋之中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重烛从空寂的屋子里走出来,神识外放,如一缕无声无息的微风,扫荡过整座悬圃园,迅而收敛回来。
她不在这里。
一群熊蜂追在重烛身旁,扬起尾针围绕着他打转,它们还记得当初是他将暮霜劫走,便再也没有送回来。
他在这里的动静惊动了悬圃园的负责人,女夷夫人匆忙赶来,见到他时似乎并不意外,翩翩一礼道:“魔主大驾,未能远迎,是小神待客不周了。”
重烛无意与她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她在哪里?”
女夷夫人闻言叹道:“她去了人间,想必是不会再回来了。”
重烛没等她说完,身形便要化作雾影离去,女夷夫人并没有阻拦他,直到丝缕魔气从悬圃园中消散干净。
她听见熊蜂震翅的嗡嗡声,走到门廊前那一刻繁茂的绿树下,长袖一笼,将飞舞的熊蜂揽入袖子里,转身离开。
女夷夫人一路到了春神殿,春辰神君陨落诛仙台后,春神之位暂时空缺,满天仙神都在暗暗猜测会是何人继任春神位,女夷夫人掌管悬圃园,与四季尊神有颇多工作上的交集,自也关注这一神位的归属,当收到陛下的口谕时,她着实吃了一惊。
女夷夫人虽不解,不过还是按照陛下旨意,抬步踏入春神殿,将袖中熊蜂放出,手托一朵洁白的桔梗花,为每一只熊蜂都喂了一滴花蜜。
花蜜入口,那嗡嗡飞舞的熊蜂周身神力流传,相继化作了胖乎乎的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