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幸而现场还有个能管得住重烛的人, 在玄清被那条暴怒的蛇影一口吞下之前,暮霜及时拉住了重烛,玄清才能幸免于难。
当事的双方都一脸莫名, 不知道尊上为何会突然发怒, 倒是暮霜隐约理解了他在气怒什么,帮忙解释道:“你是不是误会了燕歌说的话?玄清没有对燕歌做什么, 她说的欺骗, 不是那种欺骗呀!”
燕歌眨了眨眼, 恍然大悟, 试探性地问道:“尊上是在生气哥哥骗我的蛋孵这件事?这都是过去好几百年的事了, 我早就不生气了。”
她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重烛刚平息下去的火气又蹭蹭地冒了起来, 问道:“几百年前?”
燕歌很认真地掐算着手指回忆,“大概是三百多……”
三百多年前,他们都还只是刚修炼出人形不久的小妖!
重烛“呵”地笑了一声,玄清只觉得脚下的阴翳里又有蛇影浮动,头皮直发麻,忙打断燕歌的话,指天发誓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暮霜急得来回看着他们,忽而想到什么,拽住重烛的袖子,贴近他低声道:“重烛,我们鸟族不用交尾,也能生出蛋的, 就跟我以前塞你枕头下的那颗蛋是一样的,所以才孵化不出来什么。”
重烛紧蹙的眉间缓慢地展开, 地面浮动的蛇影凝固了片刻,他眼中仍有疑惑,“是么?可那时候,你不也是和我在一起之后,才生下的蛋?”
虽然那颗蛋无法孕育出生命。
暮霜给一条龙解释了半天鸟族的奇异本事,重烛才终于打消了这个疑虑。
三日后,界碑落成,各路妖灵精怪终于有了安生的栖息地,都往这三州来,三州之中原也有一些仙门和几座城池,其中不愿与妖怪为伍的,便要开始动身迁移出这三州。
妖魔一多,便也容易生出事端祸患,好在重烛以前曾为魔尊那么多年,早便有一套强硬的御下规定,愿意立契臣服于魔尊麾下,遵守这些规定的,才得以在此三州之境中栖息,不愿或扰事者,要么当场打杀,要么逐出界去。
出了界去,那些致力于灭绝妖魔精怪的正道修士,可不会再手软。
界碑虽然落成,三州之境内也建立了一套新的规矩,但距离完全安定下来,还需要一些时日,但窝里的那颗蛋,却容不得他长久滞留于人间了。
许是在那一夜中感觉到了来自亲爹的威胁,那枚蛋发育得越发快了些,重烛从外面回来时,就被暮霜扑来身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将他拉进屋里,满面欢喜地捧起那颗蛋,贴到他耳边说道:“你听。”
重烛从蛋里听到了一声一声规律的搏动。
暮霜眉眼中都是柔软的笑意,“应该再过不久,它就能破壳了。”
重烛眼底郁色沉沉,在她抬眸看来时,刻意舒展开眉心,含笑应和,“嗯,想来是快了。”
暮霜沉浸在初次听到蛋壳中心跳的欢喜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小心翼翼地托着蛋对着光照之处查看,期待道:“不知道会孵化出一个什么模样的崽出来,这样看也只能看见一团蜷缩的阴影。”
重烛将她鬓边的碎发抚到耳后,轻声道:“希望是你这样毛绒绒的小鸟。”
暮霜惊讶地转过眸来,“如果按照血脉强弱来说,应当会孵出一条蛇或是一条龙吧?”
她以前也同燕歌猜想过,燕歌还专门画了许多不伦不类的画像出来,比如长着羽毛的蛇,有着蛇尾的鸟,怎么看都觉奇怪。
那之后,暮霜便专门留意过这类异种之间结合的妖族,发现他们所生的后代并非奇形怪状,而是继承了父母之中血脉更强的那一方,所表现出来的外形性征自也遵从于强的那一方,几乎无一例外。
素央当年已算是天界的上阶神君了,和重骁结合后,所生的孩子,继承的依然是父系的形貌,可见他们魔龙的血脉是很强的,她这样一只小雀的血脉,哪里压得过?
重烛深深看了那壳内蜷缩的阴影一眼,说道:“阿霜,我需要回魔域一趟。”
他是魔界的君主,暮霜早就想过他不可能陪自己一直长留在人间,只重新将蛋塞进窝里,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重烛迟疑着没有回答,他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期限,甚至并不能保证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也许很快,也许……会很久。”
对着这么一双眼睛,他终究说不出不再回来这句话。
“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你说过要陪我出去游玩的。”
她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说完这话后,便一直盯着他不放,似非要他给出个保证不行,重烛抿了抿唇,在她的目光中颔首保证:“好,我一定会回来。”
这一天夜里,重烛没去孵蛋,也没让暮霜去,他不知又从山林里的哪处地方绑了一只夜枭来,按进了蛋窝里。
暮霜被他搂着腰躺在床榻上,宽大的手掌贴在后背,将她整个人都按进了他怀里,这样近的距离,他的心跳声格外清晰,扑通扑通地跃动,会因为她仰头时,嘴唇不经意间擦过他的下巴而猛然加快两下。
暮霜感觉到了,便在黑暗中弯起眼眸,在他怀里扭动着调整姿势时,又不小心地亲了亲他的喉结,蹭一蹭他的锁骨。
“别乱动,好好睡觉。”重烛忍无可忍地按住她,掩在窝里的心跳声越发急促。
这让暮霜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她记不太起来他们是在什么地方了,总之不在雾隐山中,一场冬日的雷鸣暴雨将他们困在了一座山寺之中。
她只记得当时说是山中有人历劫,白花花的落雷一道接一道地劈下来,满山生灵俱伏,没有一个敢踏出室外的。
他们本来只是过路,却横遭此灾,仓皇间找到了一座山寺,偷偷潜入寺中空置的寮房中避雷,外面分明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却时不时还能听见有诵经之声从前殿飘过来。
重烛不喜欢诵经声,额角的青筋都鼓出来,现出的蛇尾暴躁地在地上来回横扫。
暮霜想要帮他转移注意力,急得坐到他的蛇尾上,从荷包里翻找宁神的丹药。
只是还没等她找出来,被她坐在身下的蛇尾便翻卷起来,缠住她的腰将她用力地按进了少年怀中,重烛的手臂覆来背后,紧抱着她,埋首在她肩膀。
暮霜还是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一下面红耳赤,外面的雷鸣声都突然小了,她满耳都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一开始以为只有自己在这个拥抱中紧张得心如擂鼓,渐渐的,却发现还有另一道心跳声更急更重地从紧贴着她的胸膛中传来。
就像现在一样。
是和魔心那规律到刻板的搏动,完全不同的心跳。
暮霜依进他怀里,听着心跳渐渐睡熟了过去,重烛盯着她一夜未眠,天快亮时将她小心地放开,拨开她额前碎发轻轻摩挲了一下,说道:“阿霜,我要走了。”
暮霜迷迷糊糊地应一声,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重烛微怔,轻声笑起来,又抱着她流连许久,才化作一团魔雾,从床榻间消失。
烛龙墓在魔域之中,这是一个久远到有些缥缈的传说,鸿蒙初开之时便诞生的龙,千万年来引得许多神妖仙魔去寻找它的存在,但都无所获。
若不是重烛前一次神游到过那一座传说中的烛龙墓,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烛龙墓就在他日日居住的宫殿之下。
重烛悬身立于云端,遥望像前方的无垠山,这座山的山体走势,的确同他那日所见的烛龙残骸相近。
重烛抬手,抽出斩苍剑,朝着无垠山的山体一剑劈去,幽暗的剑芒呼啸冲入山中,却没有斩飞草木,而是从那山体之上撕开了一道裂隙,裂隙另一端有骨沙漫漫。
他收剑入鞘,一步踏入裂隙之中,裂隙转瞬合拢,除了周边草叶上覆上的一层砂砾,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重烛一踏入烛龙墓中,那盘踞在尸骸之下的影子便浮动起来,似早有预料一般哼道:“吾早就说过,你会后悔的。”
重烛道:“我从不后悔。”
烛龙影原本还以为能听到他悔过求饶,就如他的那些先辈们一样,却没想到到了如今,他依然执迷不悟。
烛龙影从地上浮突出来,影子悬到重烛上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身姿,从容不迫地道:“哦?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重烛随手指了一下旁边一具具龙骨残骸,说道:“我有个疑问,想要请教。”
烛龙影自认对后嗣宽宏大量,即便眼前这个后嗣一次又一次地忤逆过它,它依然颔首应允了。
重烛从自己父亲的骨骸之下捡起那一颗早已失去魔力变成裂石的心脏,问道:“你创造了这么多颗魔心,当真有哪一颗是不死不灭的么?”
烛龙影恨铁不成钢道:“吾赋予了你们不死不灭的魔力,是你们自己不够争气,偏要涉足那情欲之中,无情无畏,方能与天地同存!”
重烛扬首问道:“你如果当真无情无畏,又为何要创造出我们?是耐不住千万年的寂寞么?既然无情,为何会感觉寂寞?”
烛龙影子一顿,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无边扩散开的浓影像是压顶的乌云,充满压迫力地覆盖在他上方。
重烛浑不在意,捏碎了手里的裂石心脏,随手洒落在地上,继续道:“所以,从一开始,你赋予我们的魔心就不是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不过是个残次的破烂玩意儿,又是哪来的脸责怪我们不够争气?”
头上的浓影剧烈地翻涌起来,怒声隆隆作响,“胡说八道!”
重烛故作惊讶地抬头,“你生气了?这可不好,‘怒’亦是七情之一。”
烛龙影子如泼天的水墨倾盆而下,将重烛一口吞入了浓影之中,
第66章
重烛被吞入烛龙影中, 黏稠的浓影霎时裹来身上,如同淹没进了沼泽里,将他体内的魔力往外抽离, 身体很快变得虚软无力, 四肢逐渐僵硬起来,像是一寸寸化作了毫无生机的石块。
重烛体内的魔力被抽离得越多, 便越是与烛龙影融合得越多, 但他的自我意识还在, 并没有因为身体的僵化而完全丧失自我。
于是他从烛龙影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波动, 像是涟漪一样的情绪波动从浓稠的影子里荡漾过来。
重烛从那残留的情绪中, 再次看见了那一副记忆中的画面。
他的父亲化作了原身,龙躯盘缠在大殿之中,鬃毛倒立, 鳞片偾张,身子裹着一道柔弱的身影,咯咯的骨骼断裂声从他身躯之下传出来,断骨刺破皮肉,鲜血很快洇湿了母亲的裙摆。
重烛以前都只是作为旁观者,被父亲的魔侍唤来此处,眼睁睁看着父亲杀死了母亲。
但这一次,他从这幅画面中感受到了浓烈的愤怒,不是来自于年少时的他,也不是来自于正被吞噬的母亲,而是来自于那个施暴的父亲。
母亲最后的确是猜错了,父亲对她或许有一点情爱之念, 但这点初初萌生的情爱还不足以破碎他的魔心。
致使重骁魔心破裂的根由,是愤怒。
这股愤怒在他死后, 甚至侵入到了烛龙影之中,难怪它那么轻易便被他激怒了。
重烛被烛龙影吞噬得越多,便越能感受到隐没在浓影之中残留的情潮,来自从前那些魔心破碎,身躯已亡,但情感不灭的同族。
影子无心,是不该有喜怒哀乐的,烛龙影很显然并不如它标榜的那样无情无畏。
从它割下自己影子的一部分,捏出魔心,创造出魔龙一脉,它就不再是无懈可击了。从旁边那一具具龙骨残骸可见,基本没有一位魔主是当真不死不灭,保住魔心不破,得以善终的。
魔龙是它割下自身创造而来,便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当一颗颗魔心被七情侵染时,烛龙影这个原就不是无懈可击的本体,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它越是展露出怒意,重烛反而越是安心了。
天帝确实打了一手很好的算盘,七情这种东西,一旦产生,心便有了偏颇,即便重烛心知肚明,他一步步走到如今,都是那天帝老儿在背后推手,目的大约便是令他与烛龙影反目,使世间再无一颗魔心降世,他也只会选择顺应对方的目的走下去。
重烛的身躯逐渐消融,像是融化进了水墨般的影子里,浓影里滚动着烛龙影得意的话音,“吾能创造你们,就能毁灭你们,吾已创造了一颗新的无瑕魔心,你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重烛那微不足道的挣扎在烛龙影看来,都不过是苟延残喘。
人间。
魔气的嗡鸣声从屋内震荡出来,冲开门窗,撞出啪一声响。
燕歌听到动静赶来这里时,正好看到暮霜被魔力冲撞得倒飞出来,于半空化作人身,燕歌眼疾手快地从后接住她,紧张道:“怎么了?”
暮霜紧皱着眉,面色凝重地望着窝里的那颗蛋。
垫窝的绒羽早被那一股异常的魔气波动扫荡出来,魔气扩散一瞬,又倏地收入蛋中,飘飞在空中的绒羽纷扬而下,可还未及落地,又是一股魔气从蛋中横扫出来,将半空的绒羽又扫荡得飞扬起来。
不及片刻,魔气收敛,绒羽重新落下。
如是循环重复,燕歌很快也发现了这个规律,疑惑道:“这是心跳吗?难道要破壳了?”
暮霜也不知道,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她也全然没有经验,只不过她从那震荡的魔气中感觉到了熟悉的力量,还有那一声一声规律到刻板的心跳,都让她想起在温谷之中时,她从蛋壳中取出的那一颗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