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早已无声跪了一圈。
尚芙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场失控就是冲自己来的!
她提裙跟着跪下,哭的可怜却字字清晰,“是少府差人送来的!有人居心不良蓄意谋害,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少府职掌帝室财政,兼管衣食器用。署官之多在列卿中居首位,所涉繁杂,早该清洗一番了。
她故意往上面扯,发髻散乱,姿态却不依不挠,像一只咬住便不肯松口的倔强王八。
“而且此事涉及臣妾虽小,可万一、万一下次是您呢?君王安危,岂能忽视?”
这话一落,便有不善目光落到她身上。
不等仔细打量这位被激怒后胡搅蛮缠,看起来没什么脑子的一根筋宠妃。陆怀便一脚踹翻面前案几,俊美脸上浮现怒气。
“查!都给朕查!”
“尚美人护驾有功,晋为容华!”
…
回程马车上,小蝶还是惴惴不安。事发突然,旁人可能没瞧明白,近距离的她却一清二楚。
自家姑娘哪有什么护驾功劳?
手脚并用跑都来不及,分明是皇帝反过来帮忙挡下的。
“怎么这副表情?”
尚芙蕖伸手去掐她的脸,笑道,“你家姑娘晋位了还不高兴?”
“哎哟,奴婢的好姑娘。”许久未用的称呼依旧熟稔,小蝶扶住她的胳膊,愁眉不展,“陛下没有责怪您便是好事了,怎么还论功行赏呢……”
尚芙蕖笑而不语。
陆怀赏的可不是护驾功劳,而是这个将计就计清理少府的由头。
旁人眼中她专宠近半年,别说肉了连口汤都没剩。上奏的话陆怀做法更是决绝,以政务繁忙当借口,直接连后宫都不进。
尚家又被他笼入手心。
所以她的存在,是绝对的眼中钉肉中刺。
回想起方才席间那些人的眼神,隐秘之下暗潮汹涌。她心口就不由跳动起来,牵连着指尖都有些发麻。
这是和陈采女、傅婕妤等针锋相对时,感受不到的。
小蝶还在担忧,“姑娘,你说陛下能不能把那个要害你的恶人抓出来?”
“哪里抓的完。”尚芙蕖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语气轻松中带着调笑,“如果非是下引兽药那人的话,那是抓不到的。”
陆怀不会让人这么快被抓住。
毕竟‘真凶’浮出水面,铡刀还怎么继续见血呢?
小蝶有些失落,“奴婢还以为,陛下对您有几分上心……”
捋了捋松散的发髻,将那支朱钗重新戴好,尚芙蕖相当平静,“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这件事就算查下去,最后揪出的也不过一个宫娥或内侍。只有整顿少府,对宋党才是重创。这才有意思。
第33章 支持她连吃带拿】
一回宫中,寿安宫便派人来传话,说太后娘娘想请她过去坐坐。来不及仔细盥洗,尚芙蕖换了身干净衣物很快赶去。
私以为,她和天子演技都算不错。
一个哭的像是那么一回事。
一个踹的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可太后对自己儿子很了解,不信外头传的那些。尚芙蕖才踏进来,她懒散抬抬手,身后的陶姑姑当即将一碗热药汤呈上。
尚芙蕖不动声色睨了眼,乌漆麻黑的,气味还十分难闻。
她脑中将哑药、瞎药、疯药、傻子药……都过了一遍。
最后觉得绝子汤的概率最大。
似乎觉察出她面上的精彩变化,太后凤目微抬,拖着慢腔,“你护驾受了惊吓,喝碗安神汤压一压吧。”
安神?好吧。
屏息,闭眼。
一口气干完。
陶姑姑手脚麻利地又上一盏,这次是上好的澄亮茶汤。
尚芙蕖却不敢用,直挺挺跪下道,“臣妾惶恐,愧不敢当!”
太后在吃人的深宫熬了大半辈子,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她不信对方心里门会不清。
果不其然,茶盏在桌案上碰出一声闷响,太后冷哼,“愧不敢当?护驾有功?怕不是皇帝反过来护的你,还顺杆子给你晋位。”
“陛下深恩如山,臣妾肝脑涂地难以为报。”
“深恩?”
太后突然半支起身,斜着柳眉看她。亲生母子眉宇总有几分相似,那双凤目矜贵中透着如剑芒的凌厉,让尚芙蕖不由恍了恍。
接着,又听她道,“你还是不够了解皇帝,他可不是什么温善性子,帝王之剑冰冷锋利,权衡利弊,相时而动,当机立决。如有例外——”
声音忽地沉下,对方犀利的目光定定扫向她,“便是私情。”
心口似被什么重重一撞,尚芙蕖怔然良久。
“臣妾同陛下……”
舌尖滚了滚,终不知该说什么。
嫔妃为天子妾,书中赵书苒外柔内刚,心底其实极不愿意沦为以色侍君的下场。
尚芙蕖欣赏这样的人,自己却没有这把硬骨头。她喜爱珠宝华服,从始至终都不是淡泊名利之人。
所以,嫔也好妃也好,起点不重要,最重要的那是天子,总有机会一步步踩上去。从被分配到偏僻的菡萏轩起,她便知道后宫争的不一定是帝宠,但一定是生存之道。
平心而论,陆怀待她很好。
她对这位上级加同盟也是客客气气的,一心一意同他谋大事。甚至不惜押上身家作为赌注,把自己那个胆小如鼠的爹也拉上贼船。
她想谈事业。
结果太后和她说感情?
尚芙蕖脑子过载。
更炸裂的还在后头。见她一副呆木头模样杵着不动,太后更加恨铁不成钢,指着身旁的陶姑姑道。
“去,把从外头买的那药拿来。”
尚芙蕖终于加载回神了。
经上次那一遭,她倒是心领神会。顾不上亲娘支招给儿子用虎狼之药这么炸裂的事,赶忙相劝。
“太后、太后娘娘,陛下龙体贵重,此事恐怕不合规矩……”
太后:“放心,哀家既是太后,自然不会坏了宫中的规矩。”
没等尚芙蕖松口气,话锋又是一转,“他用不了,所以——这药是给你用的。”
少女双目圆睁。
像是没有看到她震惊龟裂的表情,太后语气依旧漫不经心,自顾自继续说道,“哀家也不和你打马虎眼,皇帝旁的好处便不说了,但样貌放眼整个京兆都是数一数二的,他又无姬妾侍婢,机会难得,总不至于吃亏。”
言外之意,不吃白不吃。
还支持她连吃带拿。
算上这次,尚芙蕖已经听到三四回这样苦口婆心倒反天罡的‘劝慰’了。听起来,陆怀更像是什么投怀送抱的绝世美人,自己则是入定高僧……
她头皮有些发麻,不过也能猜出几分太后的做法。
自古皇室延续血脉都是要事,继承人关乎江山统治的稳固。
这是家中真有皇位要继承。可皇帝目前愿意接触的女子,只有她一个。所以别说自己有小心思,就算她是个嘴歪眼斜的,太后估计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虚握下手掌,稳了稳心神,尚芙蕖额头贴地,“太后娘娘言重,陛下可是真龙天子,自然有的是女子景仰倾心……”
还不确定那本书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不敢冒险。
尽管如今和赵书苒关系和平,没有半点矛盾,但不敢保证往后不起摩擦。
赵书苒作为女主,万事自有天佑,气运逆天,绝非旁人可比。只要蹦哒出来找茬的都逃不过报应二字,下场无不凄凉。
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书里的皇帝其实更像一个无情的打卡木头人,严格照着顺序在嫔妃宫中轮流过夜。结果十年时间,女主儿女双全人生美满,而其他人还在轮着流……
伸手抚上平坦的小腹。
对于自己十年流七个这事,尚芙蕖牙根发酸,只觉魔幻。
里头不止一次强调,陆怀心里压根没她……既然这样,她是怎么揣上一个又一个的?
先天下猪崽圣体?
还是说……对方只馋她身子?
回到菡萏轩,齐公公正在殿门口翘首以盼,一见到她,那张脸当即笑成老菊花。
“奴才先给容华道个喜!”
尚芙蕖使了个眼神,杏儿上前,笑着将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进对方怀里,“有劳公公跑一趟。”
齐忠混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然有人上赶着献殷勤。
赏钱次要,重要的是这份看重。
他腰身弯的更低,笑容也更灿烂,“奴才谢容华的赏。奴才这趟是奉了陛下的令,来给容华送东西。”
“东西?”
袖里还藏着太后给的药,尚芙蕖一愣,“什么东西?”
呈盘很快被送到眼前。
竟是一张完整的兽皮。
先前被剑贯穿出的伤口,被宫中手巧的绣娘以几两盛开牡丹补好,栩栩如生开在兽王特有的野性纹路上,杀气腾腾与雍容华贵相得益彰,竟是谁也不压谁一头。
是他亲手杀的那只虎。
宫中赏赐多珠翠珍宝,这般张牙舞爪如露锋芒的齐忠也是第一次见。
“这张皮子是做衣裳、褥子,还是旁的,陛下说都由您高兴。”
第34章 抬轿的,心虚的】
尚芙蕖犹豫了一番,最后决定叫人缝在披风内里。平常既不显得招摇,关键时刻还能掀开涨涨威风。
杏儿欲言又止。
很想告诉她那可能会有点像抖尾开屏的孔雀,而且还是雄的那种……余光瞥见满眼崇拜的小蝶后,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顶多有点丢人。
自家贵主高兴就好。
……
不等虎皮披风赶出来,冬雪已至,露凝霜重。拇指大小的红梅花骨朵儿压在枝头,冷风一吹,流霰纷飞。侍女撑着一把伞,尽量往她头上倾斜。
尚芙蕖身形高挑。
拐过长廊时侍女一个没跟上,伞面低下遮去视线。她才站住脚步,迎面便直直撞上一道人影。
“啊!”
啪嗒一声清响,对方手上的珍珠钏子忽地断开,黄豆般的莹白圆润珍珠蹦落满地,顺着台阶滚下,没入雪里。
空气中冷意弥漫。董美人咬着下唇,脸色极不好看,“这是我串了好几日,要送给婕妤姐姐的……”
宫中只有一个婕妤。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尚芙蕖不被这套牵着走,“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她就算有责任,也不该占大头。
董美人笑了笑,“那我只能如实告诉婕妤姐姐了。”
轻柔的语气,暗含威胁。
眼下傅婕妤是后宫位份最高,又得太后青睐,其它嫔妃多少都避避风头。这会儿搬出这尊大佛却不管用了,尚芙蕖油盐不进。
“那你去吧,让她跟着一起。”
她一指跪在旁边面色苍白的侍女,说道,“去了要实话实说知道吗,这是你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闯下如此大祸,那名侍女正是心如死灰之际。一听这话,她眼底瞬间眼底有了颜色,连连磕头。
“奴婢谢容华!奴婢谢容华!!”
“姐姐,这般做法恐怕不太好吧?”董美人脸色是真不好看了,不说和一个奴婢摆在一块掉面儿,尚芙蕖不亲自去锦绣宫,这火还怎么煽到最大?
“有什么不好的。”
美人鬓边珠花鲜妍,如簪一枝春。与初见时的内敛完全不同,她眉目张扬,一改从前回避作派,“傅婕妤何等气派?一串不过豆大的珍珠能放在心上?”
董美人嘴唇抖了抖。
被气的。
昔日她嘲讽对方穷酸,如今攻守异形,被换了个说法还回来。
“不过妹妹既然这么说……也罢,将陛下赏的那串南珠取来。”
尚芙蕖一招手,身后的小蝶顿时昂首挺胸走上前,不蒸馒头争口气,憋了这么久就等今日!
跑腿的宫人收了赏钱,行动麻利,很快将一串莹润浑圆的珠串取来。
洁白无暇饱满可爱,如缀于枝头的硕果,在日光下璀璨夺目。
董美人家境不差。
见到这串珠子也直了眼,之前有听说过天子赏了尚容华一挂贵重的水晶帘子。如今看来,好东西恐怕比猜想的还要多。
她心情复杂,又妒又惊。
尚芙蕖只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妹妹数一下吧。”
“什、什么?”
见董美人没反应过来,她好脾气解释:“方才便说过了,是妹妹自个不小心撞上来的。但姐姐大方,愿意担走一半。董妹妹不先数数掉了多少,还怎么给清这珠子呢?”
寒风拂面,董美人被吹的俏脸苍白。
她特地挑了细小的珍珠,自然比不得对方手中的那串南珠。这几日才下过几场雪,积白数尺。此刻那些小珠早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和白茫茫的雪化作一处。
怎么可能好找?
就算找齐了,天寒地冻的,回去也少不得大病一场。
依依不舍盯着尚芙蕖手中的南珠,她既眼热,又实在抹不开面子,只能恨声。
“姐姐何必为难我?傅婕妤可是太后看中的人,容华姐姐行事还是谦逊谨慎些好。”
“傅婕妤能得太后老人家青眼,自是她的福气。”尚芙蕖望向廊外,雪越下越大,纷扬如柳絮,迷乱人眼。她又瞧着自己指尖丹寇如火,“但在这后宫之中,能用不上谦逊谨慎几字,便是我的本事。”
此话不假。
她靠兢兢业业读书换来的。
不过董美人听不懂,她本就不是什么与人和气的性子,能忍到如今已经算是王八神技,眼下终于装不下去,恶狠狠瞪着她道。
“有什么可得意的,花尚且有开有败,枯荣一季,这世间岂有盛宠不衰的道理?”
尚芙蕖只静静看着她,神色如秋水不起波澜。
如果她只是寻常一心往上爬,害怕掉落高台的嫔妃,那确实会怕。毕竟帝王宠爱是后宫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众生之一。
但比起多数只能以才貌侍人的女子,她幸运很多。对皇帝作用更大,可以选择的也更多。
齐公公寻到人时,她正默默站在廊下观雪,先前还妄图叫嚣的董美人早已没了身影。
“哎哟容华祖宗,陛下要寻您过去呢。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也不穿厚实点,冻着了可咋办?”
齐公公上了岁数,一念叨难免就起劲。以往对着陆怀那张脸,少年天子自带威仪,不敢多说。睿王的话……没事没人会去主动去挑他的话头。